《旅途中》

十甫

〈12〉交錯

 

櫻英日本料理餐館的工作很忙碌,人手也不充裕,然而,每個員工每星期還是能享有一天周假,不像其他中國餐館般剝削,兩星期只能休一天,每天工作超時不補工時。

一周一次的周假,是所有員工的期待,有家庭的,周假就是家庭日;有愛侶的,就是拍拖日;單身的就是自由日,想怎麼著就怎麼著。然而,對於是愛侶的櫻木和流川而言,就不是好事了,因為,他們的周假並不是編排在同一天,一個放假,一個上班;放假的上班了,上班的又放假,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過去,兩個人早已習慣在周假的時候獨自渡過。

這一天,餐館竟貼出一張通告說,下星期四休業一天,乍看之下,除了星期四周假的同事,大家都不禁狂喜,然而喜悅過後又滿腹狐疑,怎麼那個常說“除非全體員工病倒,不然休想餐館休業”的老板娘──櫻英花特兒會無端休業一天?

“難道……老板娘有意轉讓餐館,但又不想影響我們的心情,所以讓我們全體放假以便買主可以在那一天來看店面?”想像力最豐富的卡文突然冒出一句話,頓時使所有的員工心情掉入谷底,因為他這一次的猜測實實在在,一點也不天馬行空。

誰都知道,最近在聖安東尼奧的生意難做極了,因為剛落成的超級商場,裡面的商店應有盡有,吃、喝、玩、樂,但凡你想的,在那兒都能找到滿足。

超級商場滿足了顧客的需求,然而卻剝削了小商店小餐館的生存,以致一間接一間地或關門大吉或轉讓。

意外的假期,反而讓人憂心忡忡,當下櫻英料理館的員工都不再悠閑、說話,各自找工作忙去。

當大家作群鳥散的時候,只有兩個人仍站在佈告板前。

“呣,下星期四休假,你的周假在星期五……哇!連休兩天,便宜了你這臭狐狸了。老板娘幹嘛不在星期三休業呢!不公平不公平!”

看著櫻木嚷著不公平,流川瞄了他一眼便不再說話了,因為瞧他手舞足蹈的,知道他心底其實樂得很,兩個人難得一起休假嘛。

“喂!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吧!”

不出所料,櫻木不一會就提議了當天的活動。只是……為什麼是看電影?

“不是去打籃球嗎?”流川直接問道。

“我們好久……沒看電影了。”

“哦?”流川反射性地應了一聲,聲音中充滿不解。他們向來的兩人節目除了打籃球就是打架,從沒有別的活動呀!

瞧流川那雙似迷惑又似洞悉的眼睛一直瞪著自己,櫻木突然覺得自己像說了謊的小孩,臉“刷”一聲地紅了,然而不一會兒又恢復原狀。

只見他倏地站直了身體,“小辣椒說華倫街轉角有間老電影院要倒閉了,現在半價放映舊電影……”看了看流川,“我只是覺得便宜莫失,去不去……由你!”

說完轉身就走。

看著他的背影,流川從鼻孔“哼”了一聲,“白痴!”

罵人的聲音卻沒有罵人之意,嘴角更是帶著似笑非笑上揚弧度。

* * * * * * * * *

一眨眼,料理店的休業假期就到來了。

這一個星期,有的人懷著戰戰競競的心情,有的人魂不守舍,有的人故作不在乎,然而真正懷著期待的只有兩個人。

雖然在櫻木面前,流川並沒表露什麼,但從他過去幾天降溫的臉孔可看出一點端倪。

可惜,在其他誠惶誠恐的同事眼中,流川降了溫的臉以及櫻木輕快的腳步卻等如視而不見,因為他們都活在“失業”的陰影中。

這種負面的情緒雖不致於影響櫻木與流川的心情,但在工作中總造成一種無形壓力,瞧著原本有歡笑的料理店竟被凍結封存,大家埋頭苦幹,卻各自有打算。

料理店打烊後,其他人做完了自己的份內工作,就離開了。

倏地變得更安靜的料理店,櫻木蹲坐在料理店的門口,抬頭仰望星空。

也不知發呆了多少時候,才聽到流川的聲音,“走。”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向住宿地走回去。

流川突然打了一個冷顫,夜已寒呀,身邊也不如平時,多了一個體溫高的人依靠取暖。

倏地,流川停下腳步,回頭望著那個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後的人。

櫻木見流川停了下來,抬頭望著他說,“怎麼啦?”

流川注視著他的眼睛,“怎麼了?”

櫻木楞了一下,半晌才將插在口袋的手抽出來搖了搖道,“沒什麼,回家吧。”

流川見櫻木如此說道,抿了抿嘴,也不再多問,轉身繼續往前走。

而櫻木看著流川離自己漸遠了才大踏步追上去,然後跟他併肩走著。

一路無言。

似乎各懷心事,其實想的卻是同一件事。

算算日子,在聖安東尼奧“非法”滯留的櫻木和流川都已一年多了,雖然薪水微薄,但靠著一些“打架外快”,他們兩個人的回程機票,勉強也快有著落了,可是兩個人似乎很有默契地壓根兒“想不起”這件事,繼續在櫻英日本料理餐館工作。

不為別的,只因在那兒感受到自己國度中享受不到的自由與放鬆。

流川洗完澡後,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然而櫻木卻聊無睡意。

頭枕在雙掌下,眼睜睜看著天花板。

「若櫻英被賣了,我和狐狸該怎麼辦?」

才剛適應了這裡,他還不想回國呢,但不曉得流川是什麼打算。

這時候,流川翻了翻身,然後舉手到頭上抓爬了一下。

櫻木見了,便開口叫道,“狐狸……”

過了一陣子才聽到流川應道,“……嗯…”

“明天去看電影吧。”

……

……這一次,回應他的是“呼嚕”聲。

櫻木推了推流川,見他沒反應,才發覺他早已睡死了。而剛才的回應,不曉得是不是流川的夢話?

櫻木躺回剛才的位置上,重新將目光專注於天花板。

「……不管啦,賣了就賣唄,再找工作就是了,餓不死的……呣,明天看什麼電影呢?」

東想西想的,不一會就覺得睏了,頭一偏就睡著了。

睜開眼睛,室內通亮,轉頭看向流川,動也不動的,看來還沒醒。櫻木想難得的假期,懶一下床吧,豈知這一懶卻又睡著了。

再張開眼睛,看了看流川,還在睡,只是換了個姿勢而已。

打了一個哈欠,實在不想起床,櫻木躺著躺著又覺睡蟲來襲,又睡過去了。

第三次張眼時,嚇,流川還在睡……看了床頭上的鐘,我的媽呀,竟已過了中午了,時針分針分別朝“2”與“12”發動攻勢。

櫻木“霍”一聲坐起,接著就大力推搖流川,“狐狸,快起來!動作快點,不然就來不及看電影了!”

流川勉強將眼睛拉開一條縫,看了櫻木一眼後,反將臉埋入枕頭中,“不去!”

櫻木一聽,不禁有點惱了,“昨天明明說好了……你……”本來有一連串的話要數流川的不是,但後來覺得不如省下力氣盡快梳理出門才對,於是擺了擺手,然後邊下床邊說道,“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若不想去就早點說……媽的,我還打算連看兩場呢……”

突然一個鬧鐘飛來,又狠又快,櫻木反射性躲過了,頭險被打個正著。

“媽的!死狐狸,謀殺嗎!”

“哼!”流川看了他一眼又將臉埋入枕頭中,悶聲道,“自己懶床就別誣賴別人!”櫻木竟惡人先告狀,他才是那個被他浪費時間的人呢!一大早就強迫自己醒來,可以見櫻木睡得香,不想吵他,便又倒頭再睡。再張開眼睛時,他還沒醒,他又繼續睡……這樣兩三回下來,他比沒睡更累,嗜睡的他才更不爽呢!

櫻木竟然對他發作,他媽的!

……

……我幹嘛要忍他!應狠狠地揍他一頓出口氣才對!死白痴!

心隨意動,流川倏地爬起來,立刻跳下床去找那個被他鎖定的拳下目標。

但是,屋裡空蕩蕩的。

嚇?……那個白痴呢?

* * * * * * * * *

流川剛踏入華倫街就見到他尋找的白痴正攀在一折疊式的樓梯頭上擦拭電影院的招牌,樓梯下還站著一個年輕女子,兩人有說有笑。

不爽!

流川皺了皺眉頭,然後向他們走去。

盡管他故意放輕了腳步,然而耳力好的櫻木察覺了。

一見是他,那隻紅毛猴就在梯頭上大吼,“臭狐狸!你來幹嘛?在家睡死啦你!”

“來看一隻猴子耍猴戲,真好看,真白痴!”見他在梯頭上跳腳,流川更是刻意輕蔑地笑了一下。

突然,“啪”的一聲,流川的臉上多了一樣東西。除了濕淋淋的,還嗅到一些霉氣,流川立刻知道那是什麼──櫻木剛剛握在手上的髒布。

一陣噁心,流川連忙把布扯下,卻見那給予噁心的在梯頭昂頭大笑。

在家裡早已憋了滿肚子氣的流川,現在更怒不可遏,一個箭步,提起了地上的水桶向櫻木潑去。

流川得意地昂頭看著被潑了污水的櫻木。

“你……你…我的衣服都濕了!啊~”櫻木大喊一聲,立刻從梯子上跳了下來,撲向流川。積怨已久,兩個人彷彿有深仇大恨似地在電影院前扭打起來。

“夠了!別打了!這裡明天就被賣了,你們讓我有一個好的回憶可不可以!”一把氣極敗壞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哭音。

櫻木和流川因哭聲而停止了扭打,映入眼裡的是一個淚臉。

看見剛剛跟他有說有笑的電影院女東主哭了,櫻木有點手腳失措,便埋怨流川道,“都是你啦!臭狐狸!你看,讓女孩子哭了……”

“白痴!是你!”這一次,流川才不肯妥協呢!

流川那一臉堅決氣勢的確有效,櫻木楞了一下,“你…好!我今天不跟你計較!臭狐狸!”

“白痴!”

櫻木正待反擊時,卻聽到剛剛哭泣的聲音說道,“你們要看《籃球飛人》是不是?我現在放映給你們看!”

櫻木眼睛一亮,“真的嗎?太好了!狐狸,我們快進去!”拉起流川的手就往電影院衝。

“喂!等一下,你換換衣服吧,都濕了,電影院裡冷氣大得很呢!你等我一會,我去找一找看有沒有乾淨的衣服。”止住眼淚的電影院女東主見櫻木衣服濕漉漉地,連忙阻止道。

櫻木停下腳步,低頭看了自己的濕衣一眼,抬起頭來便說,“謝謝。”然而於此同時有一把深沉的聲音響起,“不用!”

只見流川脫下外套,然後丟給櫻木,意思明顯得很:不想電影女東主“勞心”。

“狐狸~你不是怕冷的嗎?”櫻木指了指流川那裸露的雙臂,真懷疑只著背心的他不怕被凍壞。

“囉嗦!你換不換?”

“嗯!”見流川一臉寒氣,櫻木也不再多說了,脫下濕衣換上了流川的外套,然後才雙雙走進電影院。

偌大的電影院只有他們倆,座位太多也真難選擇。兩人左望右望的,然後在F排的中間位置坐下,這可是電影院中最正中的位置。

電影才放映了約二十分鐘,櫻木就聽到流川輕微的打呼聲。

「這傢伙怎麼又睡著了?」怕他睡覺著涼,便伸手推了推他,“狐狸~醒醒,別睡著!這裡冷,你睡著會覺得更冷的。”

流川微側了身體,喃喃道,“嗯~別吵~”接著就沒了聲息。

櫻木見他不領情,也就不理他了,繼續看電影。可是過了十多分鐘,終究忍不下心不理會貪睡的狐狸,伸臂一把攬過他,將他的頭安置在自己的肩膀上,攬著他的手不斷地在他裸露的手臂上下摩擦,替他取暖。

“狐狸~覺得很冷吧?”

流川這時早就醒了,感受到櫻木的體溫,更往他身上貼緊。

“臭狐狸!別在我頸中吹氣,很癢!”

聽櫻木雖然在口中狠罵,但卻沒推開他的意思,反而摟得更緊,流川不禁在心裡罵他白痴,因為這傢伙總是愛對他說著反話,從初見面認識開始的時候就如此了。

“死狐狸,頭別貼得我太緊,你碰到我傷口了……都是你!下手這麼狠,都破皮了……”正喋喋不休的櫻木突然住了嘴,因為他的狐狸剛剛趨嘴親了親他的傷口。

楞了一下,櫻木低聲道,“再右邊一點點。”

感覺到流川又親了一下,落下的吻雖未親上傷口,但櫻木心頭卻突湧現一股暖流。他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唇一下,“這裡還有。”

動作飛快。

等了一陣子見流川沒行動,心想可能自己動作太快了,流川看不清。唉,最近兩人的默契好像不太妙呢,總是相互交錯了許多事,也許是太久沒一起活動的關係吧……哼!都是周假惹的禍!

想到這裡,櫻木突然想去打籃球,也許重新追逐籃球的他們能再度契合吧!

於是低頭對流川說,“狐……呀……呣……”

被封著的嘴再也顧不上說話了。

這一次,流川的唇毫無落差地緊貼在櫻木的唇上,準確無誤。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