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夜會冷》

雙子顏

〈13〉

 

輕輕地告訴我 閃爍在你眼中的話語
不要沉溺於悲傷 更不要再哭泣
我清楚你對我的感覺 也曾為其沉醉
許多事情已經改變 你還不明白嗎
今夜不要哭泣 寶貝,我依然愛你 今夜別哭泣
請對我耳語 給我個暗示
離開之前再吻我一次好嗎
不要如此狠心地離去 不要這樣徹底地抹殺愛過的痕跡
我一直還在想念著你寶貝 回味與你共度的往昔
今夜不要哭泣 不要再哭泣
天堂離你很近 所以今夜不要哭泣
當槍花的Don’t cry 從音響裡柔和的流瀉出來,櫻木已經淚流滿面。
紋身針在後腰上一針一針紮的很深。每次進針的時候,針下的身體就會不自覺地痙攣,然後傳來強忍般的輕微啜泣。
白癡,不要哭。
那是流川的最後一句話,櫻木沒有忘記。

他和流川,在一起,一共9個月零21天。從酒吧的那個晚上開始,打過33次1對1,做過很多次愛,沒有說過一句我愛你。
流川打贏了61場比賽,拿到3個MVP,叫過他5次花道。
記憶裡,狐狸的眉毛是挑的;眼神總是不屑和鋒利;嘴唇的線條很完美,吻上去柔軟而冰涼。
皮膚很白,身材很棒,性格很糟,表情慘不忍睹……
問十句答兩句,還有一句是白癡……

楓,離開我那麼久,
你得到你想要的了麼?
在地球的那一邊,
你會想我麼?

櫻木總是在日落後的街道上,發現心裡,那樣空空蕩蕩。
凌晨4點多的稀薄空氣中,他倚在站臺的理石柱上,看著城鐵一列列呼嘯而過,踩滅腳下的一地煙頭。
10月的時候,一場滂沱的冷雨中,櫻木拿著打不著的火機,流下絕望的淚。
他愛流川,就像在明亮的房間裡點燃了燭光,也許從來不被需要。
明明有機會問清楚。可是,掙扎到最後,還是放棄了。
愛情卑微地讓位於自尊,毫無選擇的,繳械投降。

“你胸口的那個傷是什麼?”
櫻木看著面前的女孩子,長著和狐狸一樣長長的黑色睫毛。
“呵呵,另外一個心……要不要貼貼看?”
一隻大手,把她摟在胸前。
“幫我聽聽看,有沒有心跳聲。”
女孩臉紅了。
櫻木最後一次閉上雙眼,停止想念。

洋平曾經以為,流川只不過和晴子一樣,陰差陽錯地被櫻木愛上。可是,讓洋平意外的是,這一次的櫻木竟然出奇的平靜。以這傢伙的個性,應該會驚天動地的爆發一次,那才像他。
但是,櫻木只是消失了3天,就又出現在公司的廣告發佈上。頭髮短了一些,身材瘦了一些,有點憔悴,但還是帶著櫻木獨有的精神和活力。
“你總算死而復生了,櫻木。”
“什麼屁話,我沒事,洋平,”
櫻木轉過半個身子,抬起下巴,微微撇了撇嘴,
“我不是那麼懦弱的男人。”
………………
洋平第一次發現,那個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櫻木,成熟了。
帶著不可侵犯的氣勢和魄力,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人。
愛情一如死亡,改變著一切。櫻木和流川楓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度過了怎樣的一段時光,洋平永遠都不可能知道那些細節。然而,他們就像同一蒼穹裡的星星,發掘出彼此內在的能量,並且使之發光發熱。一旦熱力消退,所留下的殘缺感,也許比分離本身更讓人傷痛。
流川楓,如果你知道櫻木現在的樣子,應該會愛上他吧……

流川楓…………

在大洋的另一邊,流川楓呼吸著猶他州的自由空氣。
開放的籃球國度,接納著這個黃皮膚的亞洲球員,卻不接受他的低調作風。
美國獨特的偶像包裝機制下,掩埋著數以萬計的犧牲品。
流川楓成了板凳上的常客。
老闆的好言相勸被他一個又一個的白眼頂了回去。
他說,為了成名而打球,沒門。
小報記者說他是球隊高層欽點的床伴,
被他一個滾字,掃地出門。

住在郊區窄小的單人公寓裡,12月的夜,寒冷而淒涼。
經理人說,這就是不聽話的代價。
那天晚上,風很大。壞了鎖的陽臺門被吹開3次,哐啷哐啷地敲打著門框。
屋外陰森一片,暴風夾著怒吼掀開窗簾和床單,撕碎所有的溫暖。
流川在陰冷的睡夢中,叫出了櫻木的名字。
黑暗中走到門口的男人,頎長挺拔。
齊眉黑髮被風吹起,灰白的臉上冰冷而兇狠,像魔鬼一樣。
一拳打在門板上。嘴唇在動。白癡兩個字,被風聲吞沒。

仙道在電話裡極盡可能地安慰著流川,該妥協的時候就妥協了吧。
可是,電話那頭的絕不兩個字堅定到讓他覺得再勸下去自己會有生命危險。
難搞的男人。
“我說,devil,我前兩天見到櫻木了。”
“噢,”流川的話少到聽不出語氣的變化。
“他,還好麼?”
“哈哈,他呀,還是那麼健康有活力啊。”
“哦。”
“等一下,”感覺到流川要掛上電話的動作,仙道急得提高了8度,“你想他嗎?”
……………………沈默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麼長………………
“我就是隨便問問,你不說也沒關係,我只是覺得……”
“想。”
……哢噠……
仙道聽著嘟嘟嘟的忙音,半天才反應過來。
……這個彆扭小子。要是當著櫻木的面,他一定不會這麼回答吧。
有的時候,仙道覺得自己並不像自己認為的那樣,什麼都瞭解。櫻木和流川的感情,他不想牽涉太多。那種潛在的漩渦般的深刻依存,會打亂自己一向輕鬆自在的生活。可是,關鍵在於,他們兩個人是否真正瞭解失去對方對彼此意味著什麼。也許,終此一生,自己也搞不懂彼此相愛的人們之間的疏離與不可理解。
仙道自嘲的撇了撇嘴,想起在廣告拍攝間見到櫻木的情形。

上衣脫去的一瞬間,仙道驚訝的瞪大了雙眼。
…………麥色的健康肌膚上,貼近褲邊的腰部底端,紋著一個深藍色的名字:
devil
………………

那個時候,櫻木趴在紋身臺上,把頭埋得很深,哭得像個孩子。
“如果那天,我不讓你走……楓……”

請記住 我從未對你撒謊
記住我如何把你珍藏在心底
你始終堅持自己的選擇 清晨的陽光已然撒下
你也會找到自己的歸宿
今夜不要哭泣 天堂離你很近 所以今夜不要再哭泣
永遠別哭泣
寶貝 也許有一天
你將不會再傷心哭泣
所以 今夜不要再哭泣

 

〈14〉

 

又到了9月。東京最美麗和多情的季節。
涼爽的秋風中,情侶們相擁走過街頭,帶著每份愛情所獨有的甜蜜。
沉浸在愛河中的人們永遠深信,愛著和被愛著就是一切。
於是快樂,於是悲傷。
所以,和殘酷的結局比起來,更讓人黯然神傷的,不是分離,
而是感情轟轟來過,去過,卻對愛渾然不知。
情願什麼也不留下……
…………

櫻木洗了澡出來,把浴巾紮在腰上,坐在床頭點煙。
新租的房子比以前大很多,葉子把屋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叫人不大習慣。
黴味和皂香味被女人的髮香代替,淡淡的,梔子香味。
新一季的ECHO香水廣告已經拍完,貼在商場天橋和地鐵站裡。
性感地讓洋平盯了足足十幾分鐘,然後罵了句“這混蛋,怎麼平常沒發現” 。
三井畢業,加入日本青年職業籃聯,幾個大男人在酒吧泡了2個晚上,
談起往昔的陽光和雨水,最後打球打到爬不起來。
……
生活……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樣子。
…………

葉子翻著最新的幾本籃球雜誌,停在中間的彩頁。
“哇,流川楓。”
……
一連3頁,都有同樣一個黑頭髮的男人。白皙的皮膚和有些清瘦的身材,在人高馬大的黑人中顯得卓爾不群。還有他的跑動、切入,以及射籃。很優美。帶著東方人的柔韌。像一頭優雅的獵豹,散發著清高的霸氣。
櫻木彈了煙頭,心不在焉地掃了一眼,“你喜歡他?”
“恩,看上去好帥,”葉子撒嬌似的抬起頭來,“而且聽說,他一直都很努力。”
“是嗎?”
櫻木的大手揉著葉子的長髮,眼神忽然溫柔得有些憂傷,“我也喜歡他。”
“其實……很喜歡……”
……最後三個字說的很輕,櫻木說給自己聽。
回憶翻湧上來,卡在喉嚨裡。那一刻,鼻子發酸。

一年多了……櫻木記得,曾經愛他……愛他愛得遍體鱗傷……
每一個期待著他的夜裡,煩躁、沮喪、還有莫名其妙的混亂,像紮在心上的刺,拔都拔不掉。
無論如何沉迷,或者危險,他都把每一分熱情毫無保留地透支給了他。
就那樣開心過一陣子……然後,付出心碎的代價。
他看著他。看著他的眼睛,嘴唇,還有頭髮。直到現在,他還一直愛他,像從前那樣。
想摟著他,吻他,看著他在身邊醒來,然後……想著人生最大的快樂也不過如是。
可是,那些記憶很遙遠……遙遠得好像不曾發生……
那麼……我們,的確愛過麼………………

“櫻木?櫻木……,”葉子看著櫻木,看著他微微發紅的雙眼,“你怎麼了?”
“呃?呵呵,沒有啊,”櫻木抽了下鼻子,抿嘴笑了,
“狐狸,他好像瘦了。”
“啊?”
“沒什麼。”
…………………………

其實,櫻木並不知道。流川比那個時候是要稍稍胖了一點。很嘲笑。
時間正在把回憶,他對他的,也許還有他對他的,變得模糊。
葉子在臂彎裡安穩地睡著,櫻木聽著鬧鐘的滴答聲,夜晚好靜,好孤獨。
原來,人真的可以,把愛給了他,然後,和她一起生活。
他和流川,沒有照過相片,沒有互贈過禮物。他們的愛情,像一場戰爭,在硝煙散盡之後,連碎片都沒有留下。
那些持續對抗愛情的人,繼續背叛它的人,以及,自己用手斬斷它的人,
到最後,還是無可逃避地,做了愛情的俘虜。

流川回到東京已經有一個禮拜,因為突然傳出的阿牧病危的消息。
冷冷漆漆的地下室裡。
初秋的季節,清冷的陽光透過班駁的樹葉照在阿牧的身上。
屋子裡很冷,撲鼻的蘇打水味讓人的腦神經麻痹,一大瓶藥液順著輸液管滴進牧的血液裡。黝黃的手背和腕子上,是青一塊紫一塊的針眼。他淡淡的閉著雙眼,微鎖著雙眉,痛苦卻安詳。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流川的語氣很淡漠。
“不想打攪你,小子,”阿牧睜開眼睛,看著流川,最後還是搖搖頭,歎了口氣,
“你恨我麼?”
“不。”
流川在阿牧的身邊坐下來,看著這個比他大很多的男人。

阿牧的另一隻手從被子裡伸出來,蓋在流川的手上,乾巴巴,而且微微顫抖。
“你母親很恨我,我……對不起她。”
牧的聲音很虛弱,好像一個即將告別世界的人,在最後的一刻所做的懺悔。
流川的表情沒有變,只有睫毛微微地閃動。牧看著他,笑容有點苦澀。
他一直很愛他面前的這個男孩。所以,在最後仍想見他一面。他也知道,他不再是當年的那個流川。他長大了,成熟了,他有自己的夢想,有自己的生活。他還年輕。也還和從前一樣單純。他不掩飾自己的想法,儘管那很殘酷,但卻是牧所希望的。
……

歷盡了歲月的滄桑,阿牧更有資格理解人生的無奈。他面對不了自己的錯誤,也承擔不起違逆世俗的代價。所以,他得不到他想要的。
他是堅強的,即使面對死亡。他也是脆弱的,因為他無力對抗命運。
……

牧乾癟的眼角流下淚來,他攥緊流川的手。
“我希望……你能幸福。答應我?”
“恩”
流川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他不會說敷衍人的話,他也知道阿牧不要那些虛偽的人們圍在床前哭哭啼啼,是想帶著最後的尊嚴離開這個世界。他沒有恨過他,但是也不愛他,他只是尊敬他。流川想起櫻木說過類似的話。那麼,他到底愛誰?愛過麼……
“小楓,”阿牧的聲音因痛苦而微微停頓,
“你就……抱著籃球過一輩子麼……”
“……”
……流川最後選擇了沈默。

當他走出病房,門關上的那一刻,眼睛發澀。
生命的終結總是帶著悲傷和慘烈。所以,無論看上去再冷漠和無情的人,面對死亡,也不會無動於衷。更何況,他們曾經很好。曾經。
流川不是感情豐富的男人,在他看來,發生過的事情就過去了。曾經只是一個過程,並不能代表什麼。一年前,他離開櫻木。現在,牧要離開他了,同時也是離開這個世界。他忽然感覺渾身發冷,一種深入骨髓的想抓住什麼卻又抓不住的溺水感襲來。他想起櫻木,明知道他還好好地生活在某個地方,可是,萬一有一天……
流川不敢再往下想。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櫻木是他曾經的生命中最特別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他,但是他忘不了他。

小楓……你就抱著籃球過一輩子麼……
流川走進那條熟悉的小巷,頂著沉沉的夜幕。
很多東西都改變了。
房屋,花園,來往的行人,還有心情,和一年前比起來,只能說是似曾相識。
他踏在冰涼的路面上,好像歸來的陌生人。
他不知道能找到什麼,能遇到誰,他只是漫無目的的走到了這裡。
原來,在很長的時間裡,這裡,一直是他的目的地。
他習慣來到這裡,和他一起生活,苦中作樂或是醉生夢死。
他在美國打籃球,他的困惑和挫折其實被櫻木用最簡單和純粹的方式支援著,愛。
每個人都在尋找,找到一個目標後,發現自己想要的又轉移了。
流川不知道除了籃球,自己還在找什麼,又在期待著什麼……

他弄不明白了。
低低地歎了一口氣,流川仰起頭倚在路燈上。
站在光的影子裡。
他很想念櫻木。

可是,櫻木已經不在那裡了。
曾經的房門沒有餘溫,證明了今夜這裡沒有人。
流川終於明白,那時候,迎接自己的每個笑容,都不是巧合。
想都能懂的,好心酸……
……………………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