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

Scilent

〈下〉

 

冥神某年某月某時

我們名之為“天空”的存在變得不同,具體說不上來,感覺上完全陌生,似乎要高一點,也許矮一點也說不定。時間應該是午夜,空中懸掛的難以確定為“月亮”,因為它是紅的,更大,好像是用望遠鏡觀看那樣,連上面深色的紋路都看得清。

地點仍舊是房間內,同樣空空如也,連床也沒有了。由於光線照射的緣故,牆面是隱隱的紅色,好像戰火蔓延的城市廢墟。地上那個人我們見過,就是剛才躺在床上的那個人,他甚至連姿勢都不曾改變,難道沒有察覺身處時空的不同?眼睛還是睜著,CD機放出藍色幽光。

房門外有什麼,埋伏在黑暗裡,只有那雙眼睛怎麼也隱藏不了,它好像在扒地上那個人的皮。如果眼睛能有行動力,那個身體應該已經被卸得七零八落了。空氣是就要繃斷的弦,未知的猛獸已經顯形。它慢慢靠近,很慢很慢,每一次呼吸都要一個世紀。不知為什麼,它浮躁起來,好像等不及了,它猛地進入了房間,暴露在紅色光線中。

是一個男子,黑髮在地上蔓延開來,就像攫取陽光的藤蔓,他的身體時時變化著,不是肉眼可見的形狀顏色的改變,而是能夠滲透進一切時空的感覺,似實體又像幻影。只有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是“絕對存在”的,它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那個人,它本身已經成了瘋魔。

霎那間,男子的戾氣消失了,站在那裡的是一個少年。修長的四肢透著青澀,這是一具還沒長開的身體,皮膚光潔。他伏到地上,俯視著另一個人。那個人也變成少年,年紀好像還更小些,還是那個姿勢,還是那個表情,頭髮卻像緞子那樣滑亮,與黑髮糾纏著。黑髮少年靠近他,捧著他的臉轉向自己,於是他的眼中便是一張潔白溫柔的臉。

“花道……花道……花道……”黑髮少年不住地輕喚,眼中是波光粼粼的湖水,“你還記得那片麥田嗎?讓我看看好嗎……讓我看看……”

他把眼睛緊貼上對方的,撲閃的黑色睫毛刷著金色的。

如海的金黃色麥田,麥浪翻滾,好聽的風聲和麥杆相互擊打的聲音。他拉著花道的手,笑著,跑著,打鬧著。整個世界就只有彼此,笑聲在風中化開,連空氣都染成甜的。

“你說我們要永遠在一起的,生生世世喲,你在神祈前所發的誓言,忘記了嗎?不要緊,我會提醒你的,一直一直……”吸噬著對方的嘴唇,舌頭也伸進去,恨不得兩個人的身體化掉融在一起。抱起毫不抵抗的紅髮少年,堅硬的自己進入他的身體,慢慢搖著,倒不像情人間的做愛,更像母親搖著孩子哄他入睡。

“你還想要有個孩子呢,”他笑著吻他的鼻子,“傻瓜,不過我還是實現你的願望了哦,還記得嗎,我們的小嬰兒,多可愛啊……可是你還是忘記了呢,忘記我,忘記孩子。所以,孩子沒有了哦,作為懲罰。”

咬著他的耳朵,擺弄著他的身體,抬起他的腳擱在自己肩上,再度如利劍刺入他的身體。紅髮少年軟軟的身體隨著激烈的運動不住地搖擺,豔紅的頭髮也舞動起來。

“好漂亮的頭髮,我最喜歡它。”握住一把塞進對方嘴裡,“它最好了,永遠是鮮紅的。每一次,只要一看到它,我就認出你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它是鮮紅的?”調皮地看著木然的臉,湊近他的耳朵,好像小孩子講悄悄話那樣,“它代表血的誓言喏……你起了血誓的,生生世世。”

突然間戾氣再度席捲而來,少年的身軀變成熟了,黑髮男子俯視著紅髮男子,絕望,仇恨,“‘櫻木花道和流川楓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櫻木花道的眼裡只有流川楓’這可是你說的。為什麼再世為人就忘記了,記性那麼差……”語氣又變成情人間的撒嬌似的埋怨,“記性那麼差,腦子又那麼白癡,可是,你看我都不計較了,每次都來提醒你。可是你這個笨蛋,還要跟人家偷跑。有一次都成了我的禁臠了,居然跟著柴夫跑掉了,你要上山砍柴啊?那個混蛋仙道居然還不知死活地說你要的是自由。他才認識你多久,就那麼肯定,嗯?還有一次,在你小的時候就弄斷你的腳,還記得嗎?”手上下撫摸著大腿,“這麼美的腿就不能跑了,可是你又死了,是不是沒有自由就不想活了呢?……不知道怎麼辦,不知道怎麼辦……為什麼你不能只想著我呢,別的那些人都不能給你永遠的,我是神啊,不是實現你的願望了嗎?為什麼還要看著別人呢?……為什麼……為什麼……花道……花道……”


金棕色的眼睛裡突然濕潤起來,盛不住的液體溢出眼眶沒入燎原的紅髮,一雙顫抖的骨節分明的大手不住地擦著他的面頰,一滴又一滴鹹澀的液體滴進他的眼裡,又順著痕跡流逝。

“好模糊……你的臉好模糊……”墨黑的眼睛如碎鑽般閃爍,“是不是因為你也看不清楚我,所以忘記了呢?……這下我也看不清楚你了……怎麼辦……”

溫柔地拂拭的雙手突然僵住了,黑髮男子的身體像被定了格,他的嘴唇卻顫地更厲害了。金棕色的眼睛裡液體洶湧而出,有一隻手摘掉了耳塞,緩緩上升,塞進黑髮男子的耳朵裡。頓時,整個世界被憂傷的音樂吞沒了。

  今夜的黃鶯不唱花不香
  為什麼這樣淒涼
  靜悄悄到視窗眺望
  只看到半個月亮

  今夜的星星黯淡雲飛揚
  只等你來到夢鄉
  真想沉醉在你的身旁
  又看到半個月亮

  “我望著殘月星蒼茫……那另一半在何方”紅髮男子剛復活般地雙手順著對方的臂膀攀沿而上,為了確認似地掠過上方男子橫掃如鬢的眉,更多的液體落下來,他的眼睛在滴進水時條件反射地眨眼,“看清楚了……流川……楓……楓……楓……”

來自遠古的呼喚,一聲一聲迫近,重重擊在心上,流川好像死去了又好像重生了,他瘋了似地啃咬著櫻木,櫻木也一把把抓著流川的頭髮,埋進他的懷裡不顧一切地咬下去。尖利的牙齒下是汩汩的血,混著不知道是誰的眼淚,指甲縫裡也嵌著肉和血。神不是神,人也不是人,他們陷入業火中,巴不得燒熔了,好分不出彼此。




2005年9月19日 2:46

店門再度開啟,藤真快步走向堇。堇抱著膝蓋縮著,只露出兩隻小鹿似恐慌的眼睛,全身糠篩般顫抖。

“堇!堇!”藤真急切地搖著她,努力地掰開她像鐵箍那樣緊緊絞在一起的手臂。

“堇!堇!你放手啊!放手啊!是我,藤真,藤真健司!”他在她耳朵邊壓低拼命壓低聲音地喚著。

終於,她抬起了頭,牙齒深深嵌進下嘴唇的肉裡,鮮紅的血沿著下巴流到脖子裡,連領口都染上了,更顯得她毫無血色。

“喂!怎麼了!”

突然間,她緊貼過去。藤真滿眼只有她越來越放大的臉,最後只有那雙眸子。藤真也渾身一激靈,她的眼裡分明映出的影像太過刺激。

兩個男子四肢相纏,紅的黑的頭髮揪作幾團,忘情地吻著對方,時而溫柔如春水,時而急切如驟雨。兩具身軀都傷痕累累,血淚斑斑。窗外紅色的天體成為極為詭異的背景。他們躺下來,有一個似乎是仰臥,另一個邊扭動邊移到後方。好像攝像機那樣,鏡頭突然拉近。下巴的特寫,尖峭的,擺動著。鏡頭慢慢拉開,出現櫻紅的嘴唇,如失去水的魚的嘴那樣開合,藤真仿佛能感覺到從它裡面疾疾噴出的濕熱氣體,舌頭僵硬地縮在裡面,為了不窒息而儘量抵住下齶。畫面又往下移去,大幅度起伏的胸膛,高高挺立的兩粒紅珠,從後方時不時伸上來的手就像失足者妄圖抓住懸崖邊緣的手那樣抓一下又滑下去不見了。鏡頭漸漸拉高,腹部凹陷下去,胸肋頂著皮膚,好像要穿透那樣。腰部不停地左右上下擺動,像被捕獲的獵物,拼命而絕望地掙扎。下腹部被黑色頭顱遮蓋住,只露出大張的雙腿。黑色頭顱上下聳動,像是猛獸進食。許久之後,下邊像是被蠶食殆盡了,他撐起身體,膝蓋著地著向上爬。又是黑色頭頂的特寫,它有節奏地抬起來又俯下去,抬起來的時候畫面裡終於出現一張臉,蒼白,眼睛半闔半開,黑色長睫毛下一片流光溢彩,挺直的鼻樑,然後是大張的嘴,血紅的肉質的什麼東西從裡面伸出來,按壓住對方的皮膚而動,上面好像長了芒刺那樣能在皮膚上刷出血來。下面那個身體隨著被舔的部位弓起又落下,像是追逐像是逃離。位於下方那人的腿自動抬高,打得更開,纏住對方的腰,雙臂也緊緊環住對方的脖子,頭昂起來尋找對方的唇。這個姿勢酷似吊著的樹獺,抓著世界上僅剩的樹枝,避免掉進身下的萬丈深淵。兩個人都既是獵物又是猛獸,彼此為彼此惟一的食物。四片紅唇又一次一次地揉在一起,好像沉入深海,連呼吸都是徒勞的了。

藤真的眉頭擰起來,他一點也不想看那兩個人連接在一起的身體怎樣翻來覆去,不想看腰部臀部的肌肉怎樣收縮放鬆,不想看腳趾怎樣繃緊抽搐。這逼得他不得不打開塵封已久的記憶庫,就像檔案管理員不得不翻找塞在箱底的資料而把好不容易整理好的一切都弄亂的無奈與憤懣。

鏡頭俯視著他們,俯趴著的人不斷聳動著背,上面有一雙手交錯著自上而下地又掐又擄,腰上相疊著另一個人的小腿,從他脖子側面露出的臉,因為仰著的關係,光潔開闊的額頭露出來,眉頭舒展,臉頰暈開了粉紅的顏色,雙唇嬌媚地開闔。剛才那張死了一樣的臉竟然生動到這個程度。鏡頭朝著這張臉漸進,慢慢地,它佔據了整個畫面,還在拉近,耳朵、下巴、額頭、嘴唇、鼻子、眉毛、眼眶、睫毛、眼白逐一退出畫面,最後只剩下金燦燦的瞳仁。藤真的眼睛透過一雙眼睛與未知時空的另一雙眼睛對上,胃部有隱隱的焦灼感。往那雙眼睛裡面看,是一片延伸到世界盡頭的麥田,兩個少年仰頭望天,張開雙臂擁抱天空,鏡頭再度拉近,對上眼裡的眼。在那裡面是昏暗的燭光搖曳,層層疊疊的宮闈。高大的黑髮男子一揮劍,鮮血從斷掉的頸部噴濺而出,對上雙腳殘廢的瘦弱少年被血燙傷的眼。就這樣,一雙雙各種神色的眼睛重重疊疊地對上來,好像繁複的歷史轟然壓軋過來,渾身的濃血,殘破腐爛的四肢,所有愛的人全部都慘死,輪回的結束只能是黑髮黑眸的巨大陰影。藤真受不了地撇開臉。


堇眼裡的畫面忽然像電視機換台那樣切換成藤真的映射,但又不是確切的“這個”藤真。褐色長髮微微飄動,面容絕美莊嚴,分明是神祈。

“大神祈!……大神祈……”堇手腳並用地吸附到藤真身上。

藤真歎了口氣,抱起堇。倏地消失了,連最細微的空氣振動都沒有。




冥神某年某月某時

房間裡恢復了死寂,空氣中彌漫著破敗的血腥味。藤真抱著女孩悄無聲息地出現。如果神仙也有惡夢的話,眼前這個畫面是他永遠的夢魘。如果可能,他永遠不想再回味。無奈的,再度鬼使神差地面對他們。

堇從他身上下來,映入眼簾的是大神祈樣子的藤真。

“大神祈……還是結束了嗎……”

“對,冥月之神利用本神消亡而下的血咒是在各個時空中運行的,就算我也沒辦法逆轉。”正因為流川神的隕滅,藤真才不得不作為第二代掌管時空的大神祈。流川是冥月之子,較之藤真要低一級。當他還未成為時空之神時就遇到了人類的櫻木,為了達成與他所下的血誓而不惜違反神規,踏上不歸路。藤真接班時還未徹底成熟,所以要平息流川掀起的軒然大波更是困難。他並不明白流川何以至此,只能苦笑著面對。

堇遲疑地轉過身,出現過千萬次的畫面還是讓她汗毛倒豎。

腳邊是打著結的黑紅髮稍,視線沿著它們而上,地上的兩個人明顯沒有了生命的跡象。流川趴伏在櫻木身上,兩個人以最大可能緊貼在一起。在高潮的瞬間融入了彼此,相接的皮膚似熔了再冷卻的鐵水,連界線都沒有。流川總算如願以償的和櫻木永生永世在一起,在沒有了再生在世以後。

“仙道有份遺囑,遺體捐獻出來。家裡人都不能接受,說我因為不是親生的所以狠的下心。”堇細細的聲音漂浮著,“其實死了就死了,確實沒什麼可哭。為什麼要哭呢?真的不能沒有對方的話就跟著去死好了,哭泣的人只不過在為不能再利用死者的自己難過。”

藤真望著堇渙散的眼。

“後來在花園,流川還面無表情的樣子,其實仙道就是他弄死的。最開心的就是他。實際上他是我的父親,在最早最早的時候。後來爸爸投胎再度為人後把他忘記了,從那時起流川就瘋了,他把爸爸身邊所有的人殺掉時順便把我也殺了。大概我體內有一半血是神的,不管經歷幾個輪回,記憶都不會消失。流川最討厭看到我,每次我以不同的外表出現,都是對他無數次失敗的提醒。他那時恨不得打死我,雖然知道打死了也沒用。”

她一步步走向前,蹲下身,白色的T恤下擺拖在地上。她輕輕打開一縷縷糾著的頭髮:“現在你開心了吧,再也不用看到我了……”

鑽到他們和地面的空隙處,歪著脖子看流川:“你是神嗎?怎麼長得一點也不好看了?”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臉,“怪不得爸爸都不喜歡你了,我也不喜歡你。你這麼凶,這麼霸道。可是,雖然你殺了我一次又一次,我還是不想離開……現在好了,只有你和爸爸了,別皺眉頭了……”

“爸爸……爸爸……爸爸……”她貼近櫻木,“每次我都想阻止,這次大神祈都來了,還是沒辦法。其實你是願意的,對吧。雖然每次都忘記了。我夢想著我們兩個人從一開始就是平平凡凡的父女,安穩地過一輩子,給你養老送終……”

安靜下來的房間,風刮進來,吹散了死亡的氣味。有什麼東西發出“沙沙”聲。

堇從他們的身下抽出一根黑線,末端連著還在播放的CD機。

她聽著,站起身來,風吹得衣服鼓起來,纖弱的身軀好像要飛起來了。

 “今夜的黃鶯不唱花不香
  為什麼這樣淒涼
  靜悄悄到視窗眺望
  只看到半個月亮

  今夜的星星黯淡雲飛揚
  只等你來到夢鄉
  真想沉醉在你的身旁
  又看到半個月亮

  我望著殘月星蒼茫
  那另一半在何方
  是不是照在你身上
  也想著舊夢難望

  今夜的燈色昏黃人影長
  寂寞中無盡思量
   一陣晚風把窗兒吹開
  只看到半個月亮

  一陣晚風把窗兒吹開
  只看到半個月亮……”

清澈的高音回蕩著,藤真看到她展開了笑顏,身體散成了泡沫,隨風而去了。最後留在藤真記憶裡的是她閃亮的明眸,深深地望著櫻木。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