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

Scilent

〈上〉

 

2005年9月18日23:59

我們在高空劃行,底下的城市宛如另一片璀璨的星空。俯瞰便分不出高矮的閃著各色霓虹的樓房,綴著路燈的蜿蜒交錯的公路,投射到天空的光亮使得滿月都顯得黯淡了。我們俯衝下去,掠過摩天大樓的勢如破竹的尖頂,鑽進不分晝夜的辦公樓,工蟻般勞作的人們劈劈啪啪地敲擊著鍵盤,電腦螢幕如同鬼魅的臉泛著幽光。穿透玻璃而出,超越飛馳的汽車,漸漸進入被稱作繁華街區的地段。我們減速滑行,巨型廣告牌招搖著把商家的價值觀塞進城市的大腦裡,店鋪的擴音器還在以誇張的分貝肆無忌憚地聒噪著言之無物的流行歌曲,大型娛樂中心也張開大口吞吐著出入的打扮入時的年輕人。城市就像巨型生物般緩緩蠕動著,沉在地底的心臟沉悶有力地搏動著。夏末初秋的深夜,空氣中夾雜著絲絲涼意,時間的指標將進入另一個輪回。


我們進入隨處可見的KFC店內。
充分的照明,顏色鮮豔的海報,無新意的陳設和傢俱,由當紅歌星如經書般誦著的廣告歌曲,剔出個人印記的統一笑容。“歡迎來到KFC。”無論從那個角度看,這家店都是由可以交換的匿名性食物組成。店內客人沒有多到嘈雜的地步。


我們環顧點內,鎖定在坐在轉角的一個女孩身上,她坐在四人席餐桌靠牆的最靠裡的位置,頗為隱蔽。坐姿給人蜷縮感,頭低埋,瀉下來的細軟微黃的頭髮遮住臉。一件寬大無任何圖案的純白T恤,淡藍洗到發白的薄型舊牛仔褲,赤腳涼鞋,指甲乾淨平整,腳潔白小巧,像是憩息在叢林深處的初生精靈。從袖口中伸出的細瘦手臂微微顫動,原來是寫著什麼。

她相當專注,筆頭停一下又開始疾疾動起來,仿佛是焦急地要趕在另一個世界隕滅之前把那裡的什麼抓到文字的世界裡。

餐桌上幾乎是空的,只有一杯不冒熱氣的牛奶,管子還文風不動地擺在杯子旁邊。


入口的門自動打開了,進來一位身形細長的男子,店內的視線不約而同地朝他投去。連鞋底邊緣都一塵不染的棕色綁帶皮鞋,褲線筆直地像是用尺子劃過的質地輕軟的淺棕色西裝褲,米黃色肩線處小格子都嚴絲合縫的襯衫,顏色較之略深的細斜紋絲質領帶,墨綠色寶石鑲嵌的領帶夾,溫潤清新的臉龐,一絲不亂的褐色頭髮,鬢角處修理地相當得體,既成熟又透出年輕人的朝氣。他看起來是早晨剛剛準備出門的金領,與深夜周圍人們或頹然或空白的臉格格不入。

他在人們的注目禮中好似渾然不覺地從容走過一排空位,轉過女孩餐桌所在的拐角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像電影重播般緩緩後退,返回女孩桌旁,略轉過臉,注視著,表情恰似搜索資料庫的電腦。

“那個……可以坐在您對面嗎?”聲音溫和沉靜,沒有普通上班族的硬冷感。女孩卻像是只留下了軀殼般對外界毫無反應,流淌的筆尖毫無停頓。他竟不尷尬,神態自若地在她斜對面做下,點了咖啡,卻也任其放著。


突然間,女孩仰起頭,我們終於得見她的容貌。巴掌大的臉,尖下巴,皮膚白而薄,沒化妝。嘴唇顏色接近皮膚,也分不太清具體界線在哪里,只有靠近微微打開的內側才稍微泛紅。鼻子小,鼻翼很薄,從下面看鼻孔那面像是捏出來的橡皮泥那樣,是俐落的三角形。眼睛不大,但上睫毛長而密,眉毛彎長,在鼻樑中間還有稀疏的細毛連接著。她朝著天花板,無從探知視線落在何處。


“堇?”男子輕喚了一聲,女孩還是沒聽見,他又喚了兩聲,女孩終於將臉轉向他,目光也收回來,像是剛剛開啟的電腦螢幕那樣才對這個世界有所反應。

“堇。”男子再次確定。女孩背脊抽搐了一下地挺直,目光中露出不安。

“你好,我是藤真健司。”他見對方並沒有想起自己是誰的樣子,接著解釋,“也許這麼說不大好,我們在你父親的葬禮上見過面。”

“哪個父親?”她的聲音給人一種兔子開口說話的感覺。

“呃……仙道,仙道彰。”

女孩表示清楚了地微點了下頭:“那是我養父。”

“嗯。”藤真沒料到女孩會特別強調“養父”的事情,“那之後你和櫻木住一起了嗎?”

櫻木有拜託過藤真辦理將仙道堇的監護權轉移給他的事情,作為知名律師的藤真本來早已經不授理這類業務,因為據櫻木說之前她就住在他們家,所以手續並不複雜,可最終這件事情居然沒再向他提起,因此藤真也不能確定女孩現在是誰的孩子,剛才無法叫她姓的原因也在於此。他沒有提收養問題而轉到住所上也是考慮到也許對方有難言之隱。

“是的。”

藤真躊躇了一會兒,還是下決心般開口:“這麼說也許太多管閒事,你為什麼這麼晚還不回去?……對不起,因為你的樣子看起來不是徹夜不歸的那種孩子,這樣真的沒事?”

“外表那種東西具有欺騙性。”女孩咕噥了一句,卻又察覺到說地太多地閉上嘴。


仙道葬禮的情景一下子在藤真的腦海中重播,本來對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孩不會時隔一年多還沒忘記,雖說他的記憶力被同行戲稱是“好到讓人毛骨悚然”,也絕不會浪費腦細胞在毫無相干的事物上面。之所以對這個女孩有那麼深的印象,完全是因為那次葬禮實在令人難以忘懷。仙道離了婚又沒有孩子,她可以算是僅有的至親了。那時她站在家屬位置,與另外親戚朋友或痛不欲生或默默垂淚一對比,她的面無表情更加突兀。向家屬致禮時本想安慰一句“節哀順變”的,抬頭看到她的臉時自覺把話咽進了肚子裡。那種明顯不需要撫慰的表情掛在才十幾歲少女的臉上,實在讓人不由自主地嫌惡和害怕。即使在葬禮期間議論死者至親的行為實在不入流,“養女果然沒感情。”,“那種小孩估計沒人會要了吧。”,“聽說她父親原本是仙道同事,仙道也是迫不得已才……”,“看到那樣的臉就害怕,果然不是帶來好運的小孩”……各種各樣的流言碎語還是在人們的低語中擴散開來。

藤真回去之前去找過櫻木,他沈默地駝著背坐在仙道老家後庭的臺階上,表情上倒是看不出什麼,不過仙道出意外前不久,洋平也過世了,而且聽說死得非常慘,這個陽光般能照亮所有陰霾的男人也經不住接踵而至的打擊吧。女孩子坐在他身邊,流川站在他們前面。

突然流川像是火山爆發,一手抓住女孩的衣領一下子提起來,就在她雙腳離地的一瞬間,另一手狠狠掄過去一巴掌,女孩破娃娃狀地被甩出幾米遠。就在她飛出去的同時,櫻木整個身體彈起來。整個過程不過一轉眼功夫,等藤真反應過來,櫻木已半趴在女孩上方,小心翼翼地撈起她的身體抱在懷裡。

“為什麼……為什麼……如果一開始你就是我的女兒就沒關係了……為什麼……”破碎的音調夾雜著拼命壓抑的顫音,女孩的手也慢慢爬上櫻木的背。藤真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為什麼被眾人唾棄的孩子櫻木卻視作珍寶,為什麼女孩子似乎對櫻木是不隱藏感情的。而最不可思議的是流川。

“流川。堇再怎樣也是我的女兒,輪不到你來教訓。”櫻木完全不去看流川,不容反駁的語氣像利劍。

藤真覺得流川說不定當場身體就碎成無數片了。

藤真最後還是走開了,直覺到正觸碰倒禁忌的邊緣,他不想去探究到底是什麼讓他喘不過氣,空氣中異動的詭異氣氛是風暴來臨前的預示,“這件事不會這麼就算了的”他有這樣強烈的感覺。

也許此刻這個女孩的出現就不平常吧,藤真沒辦法不這麼想。

“那麼,櫻木現在好嗎?”回憶起流川反常行為,藤真不由得擔心。

堇看向他,沒有回答。一臉的不置可否。

“今晚打算一直在這裡?”他轉換了話題。

“短時間內。”簡短到不成句的回答,藤真禁不住覺得這個孩子要說是流川的倒很有說服力,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我大概要三點下班,你能在這裡到那個時候嗎?”如果可以的話還是確定她的去處,畢竟還是孩子,不能保證不出意外。

這下堇倒是很乾脆的點頭同意。




我們轉換了場景,一間空蕩蕩的房間,沒有窗簾。月光所及之處只有一張簡單的木板床。床上躺著個人,一動不動,連呼吸都似乎停止了。他一絲不掛,鍍了一層月光的皮膚辨不出本來的顏色,陰冷蒼白,上面遍佈斑駁的印記。隱約可見的肋骨像沙漠裡駱駝的屍骨讓這具軀體更加缺少生命的鮮活。眼睛是睜開的,瞳仁裡反映出圓月,他眼裡的月亮比掛在天空中的更明晰,坑坑窪窪。一頭 紅髮散開,像是乾涸的血跡。耳朵裡塞著什麼東西,練出來的線蜿蜒到他手邊,末端是CD機,開著。整個房間只聽到CD幾無可聞的轉動聲。

死寂的空氣中隱埋著詭異的危險感,好像有餓獸虎視眈眈,轟響的胃部叫囂著要把一切吞進肚裡。果然,空氣隱隱振動起來,好像水波一圈圈往外擴散,振動越來越強烈,空間也扭曲起來。從什麼地方傳來尖厲的聲音,又不像是“這個”物質世界的任何地方發出的,而是在另外的“那個”世界穿透過來的。空間扭曲越來越厲害,房間的牆壁好像熔岩那樣要淌下來了。然而床上的人完全沒有反應。就在整個空間被擠到坍塌的臨界點,一切又回復正常,月亮還沒有移動,牆也好好的,連污點的位置也沒變,床也沒於移動。但是,床上的人不見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