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

Pierides

〈7〉

 

早上從視窗望出去的天空比昨天更陰了,流川雖不願意起床,但想起昨天答應了櫻木的事,只好掙扎著起來收拾完畢,還好昨天晚上睡得不錯,今天爬個小山之類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就當作久病後恢復恢復精神好了。
他剛吃過早飯,櫻木著著急急跑了過來,兩個人什麼也沒帶,也沒多說,一起悄悄從後門出去,據櫻木解釋,他就是在這後門看到那隻兔子的。
流川想櫻木果然能跑,居然能在山上追上那隻兔子,他們兩個辛辛苦苦走了將近小半個時辰才來到了山腳下,山不高,只是慢慢開始刮起了風,天色也隨著愈發陰沈,流川正要說停一停,櫻木抓住他的手已經開始往上爬,只有小小的一條路,很不好走,兩個人專注著自己的腳下,漸漸就入了山的深處,誰也沒注意到風越來越大,等到他們終於抬起頭看突如其來的一陣雪花時,一陣斜刮的風險些把流川卷下小路。
大概是這十幾年最大的一場暴風雪,毫無預兆的,籠罩了這個離東京不遠的小城。

“洋平?”流川夫人停下手裡的活計,微笑著開口道,“太好了,你沒有去鎮上買東西,看風刮的這麼大,我正打算派人去接你呢。”
“夫人,我沒去。”洋平笑得有些勉強。
“怎麼了,莫非櫻木自己去了?”流川夫人見洋平笑得奇怪,有些起疑。
“不,沒有,這場風也夠大的,我得去照看一下少爺他們那裡,那夫人,我去忙了。”洋平一邊笑著,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這麼大的風雪,告訴夫人也沒用,就算派人去找他們兩個,也只能等風勢小一些才行,洋平在心裡盤算著,茫然凝視著滿天風雪,刀子一樣的風夾著粗糙的雪粒迎面打到他的臉上,他只是恍然不覺。

櫻木強拉了已經有些站不穩的流川一把,兩個人一起跌在這個恰好背著風雪的山洞裡,山洞口只見白茫茫的一片,別說出去了,就連走近了,也讓人覺得會被風一把打進來,櫻木喘了口氣,拍拍身上的流川,“狐狸,狐狸?起來了。”
流川只迷迷糊糊應一聲,動也不動。
“狐狸?”櫻木察覺有些不對勁,他伸出手輕輕一碰流川的額頭,失聲叫了出來,“糟糕,狐狸,你怎麼又發燒了。”
流川勉強睜開眼睛,看了櫻木一眼,又閉上了。
櫻木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連忙扶起流川,撿了一塊平整的地方,兩個人擠做一團坐下了,他掏了掏身上,除了一把帶慣了的小刀和早飯時順便裝到口袋裡的一個蘋果,什麼都沒有帶。他只好先把外衣脫掉,一股腦給流川套上了,又搖晃搖晃流川,希望他醒來,又不敢太用力,急得滿臉通紅,最後看流川的額頭實在燙的沒辦法,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自己的額頭靠了上去,一時只聽見流川身上有節奏的跳動聲,不知道是血管還是心臟,只是慢慢的,自己也隨著這跳動聲平靜了下來。
額頭的熱似乎正在漸漸褪去,流川的神志稍微恢復了些,他睜開了眼睛,眼前就是櫻木的一雙清澈眼睛,正睜大了盯著他,流川也不想動,兩個人這麼互相看了一會,櫻木突然明白了過來,“狐狸,太好了,你醒了!”說著坐起了身子,轉來轉去也不知道又該幹什麼了,流川只是靠在他的手臂上,一動不動的盯著他。
“對了,蘋果。”櫻木想起剛才一著急扔到了一邊的蘋果,“狐狸,你先把這個蘋果吃下去啊,可能會好一些。”
哪有給高燒的人吃蘋果的,流川這麼想著,低聲說出來卻是另一句話,“你削了,我才吃。”
“真的?”櫻木臉上一亮,連忙說道,“你等等,我馬上就給你削好。”也不敢放開流川,就便扭的舉著一把刀,危險的在流川面前晃來晃去,歪歪扭扭削起了蘋果,他是從來不曾削過蘋果的一個人,只好學著削土豆的方法,小小的一片一片往下切。
“你不怕嗎?”流川看著刀子在眼前時近時遠也不怕,只覺得仿佛喝醉了酒一般,不想說,嘴裡卻說了出來,聲音很低,在空蕩的山洞裡卻分外清晰,他說給動作停了一停的櫻木聽,“你不怕嗎,我可是喜歡男人的,你就這離我這麼近?”
櫻木沒有回答,只顧努力的削著蘋果。
“三年前,我表哥來我家,那只是兩個星期,就讓我以前十幾年的生活再沒有了意義,你知道我當時多害怕嗎?”流川自顧自的往下說,停下來笑一笑,喘了口氣。
“我逃了,一個人逃了,我想去遠遠的地方,找回真正的自己,結果,我就去了。”流川的笑容繼續著,聲音越來越低。
“那時我也是很天真的。”流川喃喃的說,突然,他伸出了手一把抓住櫻木的左手,削了一半的蘋果掉在地上,櫻木的手冰涼,流川只是覺得很舒服,把這隻手拉了過來,緊緊貼到自己的額頭上,“蘋果掉了。”他又說,想抬起頭看櫻木。
櫻木沒有讓流川抬起頭來,他用足了勁抱住他,讓流川連動都不能動。
“白癡。”流川說了最後兩個字,有什麼冰涼的東西順著臉龐滑下來,他伸不出手,他只能猜,這是櫻木的眼淚,還是自己的眼淚。

洋平第三次打開了門,任由風雪一下子捲進了屋裡,咣咣噹噹吹翻了一屋子東西,他只站在門口凝視遠方,他不敢想櫻木和流川現在在哪裡,他不能想現在又該怎麼辦,他只能想其實櫻木很能幹的,他遠遠比自己能幹,所以他一定不會有事,就像他無數次笑著說的那樣,洋平,我沒問題的。

流川又一次睡著了。
這是櫻木第一次看見笑得無憂無慮的流川,笑起來的流川,真的像個孩子。
微紅的臉龐,翹起的唇,柔軟的眉毛,細長的眼睛。
櫻木低下了頭,用自己的嘴唇碰了碰流川滾燙的額頭。
然後他看見洞外,雪停了。

雪停了,被刮斷的樹枝重新安靜的躺在地上。
雪停了,就好像從來沒有下過雪一樣,白色的樹枝,悠閒的左右晃動。
雪停了,有黃色的太陽出來,還有更多的是,那一片從來不曾有過的明亮廣闊的光芒。

 

〈8〉
 

如果不是大雪耽誤了行程,今天應該把那個人拖回去了才對,相田小姐一邊在心裡盤算著,一邊看著車窗外萬里一色的雪景,火車一停,她就迫不及待的跳了下來,想著口袋裡裝的那張紙條,“我回老家了。 流川楓”
混蛋。
洋平是在鎮上拿藥時碰上這個自稱相田彌生的女子的,碰上她的時候她正到處打聽有沒有姓流川的一家,得知洋平是流川家的管家後這位小姐頓時兩眼發光,死纏爛打著讓洋平順便捎她一道回去,由於這位小姐在得知流川生病後雖然沒有表示任何同情卻顯示了極大的關心,洋平就有點輕而易舉的相信了她。回去的一路上相田小姐沒有說話,她沈默而堅強的背影卻讓洋平感到頗有點後悔,稍許發涼的後悔。
進了院子,洋平正想領著這位小姐先去拜見夫人,相田先行一步開口問道,“請問流川楓先生住哪間屋子?”洋平一愣,回道,“我先帶你去……”“謝謝,不必了,”相田聽也不聽,雙眼炯炯有神,“我找他有要緊事。”
要緊事?洋平心下疑惑,但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帶著她往流川處去,反正不過一個女子而已。
流川這次病比上次要輕一些,躺了一天已能走動自如,不過也幸虧櫻木背回來的及時,即便如此櫻木也是自責的很,洋平讓他送飯送水,他卻一步也不肯近流川的屋子,一個人整天沉沉悶悶的不知道在想什麼,就是流川,也一句沒有向洋平問過櫻木的事。
“到了。”洋平推開院門,相田小姐已經徑直向裡走去,他急忙跟上,只見相田小姐雙手把房門輕輕一推,向前一步跟著優雅的彎下腰,臉上露出了微笑,“流川老師,好久不見了。”
仰面躺在床上的流川稍稍坐起了身,看她一眼,臉上沒有露出什麼表情,平平淡淡兩個字,“你好。”
這兩個人說得雖客氣,一旁的洋平卻覺得背後如有針扎,好像自己站錯了地方。也不想繼續待在這裡了,他彎了彎腰,移步退了出去,把門合上的時候無意又聽到了兩個人的一段話。
“請問流川老師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今天。”
他在緊閉的門前呆住了,想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但是裡面已經沒有了聲音,他又站一會,也只好出了院子。

“洋平。”轉過彎,櫻木剛好從晴子的院子裡出來,開口招呼他。洋平停下來等櫻木,一邊看他朝流川的房子望一眼,嘴巴卻閉得緊緊的,洋平自己開了口,“有人找少爺,反正他現在身體也沒什麼關係了,我就直接帶了過去,你幹嗎呢?”
“給晴子小姐修點東西。”櫻木答得無精打采,跟著洋平一起向前院走去。
走了幾步,洋平突然想起來剛才流川說的話,雖聽得不太真切,他看著櫻木還是開了口,“你和流川少爺……到底怎麼了,怎麼也不去看看他呢?”
櫻木沒有回答,懶洋洋也不知是不是望著前方。
“他可能今天要走了。”洋平拿他也沒辦法,只好自語似的接著說,“……回東京吧。”
櫻木聽著一下子停了下來,終於開始正眼看著洋平,慢慢的終究還是沒有張嘴,一雙眼睛黯淡下來,自己拐個彎,就消失在了洋平的視線之外。

談判進行的意外容易讓相田不知道為什麼更加痛恨眼前這個面無表情她口口聲聲稱之為老師的流川楓先生了,可是一定要微笑,兩本書稿是可以壓死人的,總之把他押回東京離開這個寸草不生凍死人更可怕的是連電話都沒有的地方就對了。
“老師,要幫忙嗎?”相田微笑著,巴不得自己動手把仍然靠在床上的流川打成包一腳踢回東京,流川楓毫無知覺的一動不動,好半天回頭看她一眼,“你出去吧。”
“是。”相田微笑著,用和進來時同樣優雅的動作退了出去,關上門的一剎那把流川從頭到腳罵了個遍,心裡稍微舒暢了一些,回過頭來四處看看院子,真看不出來這個流川還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呢,這麼說來自己能夠把他勸回去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想著便下了臺階,信步向院子外面走去,東京這時候也下了雪,只是沒這麼大,況且也沒這麼毫無遮攔,遠遠近近一大片的,她倒是從來沒見過,來找流川的路上沒心情看,現在總算是有了精神。
剛打開院門,相田就險些撞上迎面跑來的一個人,她定定神,眼前是一個紅頭髮的高個子,人長得雖不錯,看打扮不過是個下人,那個人也望著她,相田自然又在心裡暗暗罵了幾句那個可惡的流川手下莽撞的僕人,對面的人就突然問道,“請問,你是從東京來的嗎?”
“是。”相田有些驚訝,又想莫非自己的氣質已經一看就知是從東京來的,那個紅頭髮的也不管她在想什麼,繼續問道,“你要帶他走嗎?”
“他?”相田一時沒反應過來。
“流川……少爺。”櫻木補上一句。
“是,我來就是要……”話沒說完,相田就見紅頭髮的小子猛的轉過了身,也不說一句話,向遠處走去,她目瞪口呆的看著,腦中想著如果這是自己家中的僕人一定不輕饒他,眼前已經沒有了櫻木的人影。

中午相田和流川家三個人一道吃的飯,流川楓也就把自己回東京的事向母親稟明了,說是東西已經收拾好了,只等吃完飯就出發,流川夫人也不好說什麼,總之知道了流川的情況他再去東京也就可以放下心來,就答應了他,只要他經常回家來看看。流川讓相田在門口等著,自己拎了一個小小的箱子來,這邊流川夫人告訴洋平備好了車,駕車的就是櫻木。
“這位先生,請走吧。”流川上了車把箱子放到身邊,一昧看著前方也不說話,相田只好代替他吩咐了櫻木,櫻木啪的甩響鞭子,嚇了坐在前面的相田小姐一跳,車子晃晃悠悠,壓出兩條平行且淺的雪痕,在眾人的視線裡緩慢前行。

車站到了,櫻木想著,停下車子,話沒說出口。
大概那兩個人下車了,車子微微晃了一下,稍微歪到一邊。他們提著箱子,櫻木不相干的想,他們應該可以自己走吧。
雖然有一些冷,箱子也許會勒手。
他們走到哪裡了呢?
“白癡。”發怔的櫻木的思路被一句話突然打斷,他抬起頭,看著眼前的人。
“快點,車要開了。”流川的語氣紋絲不動,櫻木沒聽懂。
“你跟我們一起去。”流川扔下最後一句話,轉身向站在車站門口一無所知看著他們的相田走去。
一起去,去東京,櫻木終於聽懂了。
你說走就一定要走嗎,那麼車子怎麼辦呢,洋平怎麼辦呢,沒說過一句再見的所有人又該怎麼辦呢?
可是,東京。
狐狸的身影從來不等人,但他有時候會慢下來,像一動也不動。
去吧,東京。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