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鬥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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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愛情是奇妙而危險的東西。然而,當你發現它的危險時,它已經發生了。

流川從來沒有覺得時間過得像現在這樣快,他忘記了令他憎惡的所謂羅馬公民的職責,盡情地享受著這從未經歷過的奇妙滋味。

櫻木是特別的。羅馬人因為他的高盧血統而疏遠他,櫻木卻因此而親近他;羅馬人因為他的強大而懼怕他,櫻木卻因此而更加喜歡挑釁他。

他們仍像以前那樣,不停地格鬥,享受挑戰與征服的快感;打到最後又互相擁抱,瘋狂地結合。在櫻木的懷抱裡,流川找到了另一半血緣的歸屬感,他常常窩在櫻木寬闊的胸膛,一邊靜靜地聽著他的心臟沉穩有節奏的旋律,一邊在半夢半醒中看著櫻木如同石雕像一樣充滿力與美的剛毅臉膛,回憶著記憶中那屬於跟櫻木來自同一個地方的母親的,已經模糊的臉。

愛情把他們牢牢地粘合在一起。如果從來沒有得到過,他們也許不會在意;但現在,他們已經不能容忍跟對方分離,就像相連的血肉,分割開就要面臨鮮血淋漓的傷口,痛苦,乃至死亡。


直到仙道來造訪,流川才想起,這個世界上不僅僅有他們兩個人。

“流川,這些天都沒見你啊!你整天窩在家裡做什麼?”仙道保持著一貫的閒散跟在流川身後問著,毫不在意流川臉上明擺著的“你打擾我了”幾個字。

見流川不做聲,仙道收起微笑道:“我只是來通知你,執政官過兩天要率軍出征了,不要忘了準備。”

流川停下了腳步,他突然抬起眼睛看著仙道:“我不想去。”

“嗯?”仙道有些驚訝,雖然仍微笑著,卻瞪大了眼,“為什麼?你可是羅馬的驕傲。”

流川不說話,驕傲對他來說已經不再重要了。他曾經用戰爭中的英勇為自己掙得羅馬人的尊重,但現在,現在他不需要了。他已經遇到了一個肯把心給他的人,不需要任何條件來交換。

“狐狸,他是誰?”庭院的另一端,突然出現了那個有點刺眼的紅頭。流川愣了一下,一時間沒有動作。仙道認出了櫻木,也愣了一下,然後扭頭問道:“流川,他怎麼在這裡?”


流川?櫻木呆呆地看著流川的臉,腦子裡面一霎那變成空白,甚至有些想不起“流川”兩個字代表什麼。

如果說,面前站著的這個人就是他的主人;那麼,他的愛人,那個跟他同樣強的有一雙冷峻而生動的眼睛的沈默狐狸又是誰?他有些迷糊了,看了看仙道,再看看流川。前者對他笑笑,後者只是看著他,沒有任何否定或者遮掩的意思,坦白得讓他心底湧起寒冷,宛如掉進一個冰窖。

流川定定地看著櫻木,低聲催促仙道:“你走吧!”

仙道很聰明地沒有再多留下去,帶著些許疑惑轉身走了。所以,他沒有看到櫻木開始燃燒起怒火的眼睛。

“你就是流川楓——我的‘主人’?”櫻木的聲音很奇怪,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一般。他慢慢地走向流川,給流川帶來一種被猛獸盯住的壓迫感。

流川的喉結上下動了一下,什麼也沒說。他也盯著櫻木,目光裡充滿了倔強和不妥協。他看著櫻木有力的胳膊上慢慢爆起的筋脈——他最喜歡被那手臂環繞住的感覺——他想櫻木可能會用他最欣賞的矯健姿態把粗硬的拳頭印上他的下巴。

櫻木走近,抓住流川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漸漸用力收緊:“放我走;或者,殺了我。”

“不。”

“為什麼?!”櫻木突然怒喝一聲,“我本來想帶你一起走的!可是,我居然是你的奴隸!”他發狂一樣揪住流川的領口,拳頭雨點一樣地砸下來:“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你的私有財產?”

流川沈默著,他緊緊地抱住櫻木的腰,把頭臉埋在他的胸前。櫻木的重拳毫無章法地打在他的背上,胳膊上,疼痛使他咬緊了嘴唇,雙手也越發用力地嵌進了櫻木的背脊。

櫻木還是瘋狂地打他,他心中的悲憤,被欺騙的狂怒,還有一下子失去夢想中的幸福的那種失落感,使得他整個人的心智都迷亂了。打著打著,他感到流川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他煩躁地抓住流川的後領把他拉開,在看到他嘴邊流下的鮮血時一下子清醒了。

流川微微張開眼睛看了他一下,又無力地閉上。他的手仍死死抓著櫻木的衣服不肯放開。櫻木平息著有些紊亂的呼吸,輕輕掀起流川的上衣看著自己造成的塊塊青紫,忍不住抱住流川大哭起來。

“你讓我怎麼辦?殺了我吧!”他的眼淚一滴滴滴落到流川的臉上,然後再滾落到塵土中,似乎他們都在哭泣著,“或者把我丟到猛獸群裡讓牠們把我撕碎……什麼都好,我剛才甚至想殺了你;現在卻只是恨,恨我自己傷了你……”

“笨蛋。”流川突然開口。他反手抱住櫻木:“哭得難看死了!”

“狐狸?”

“想那麼多幹什麼?”流川狠狠地勒著櫻木的腰背,帶著一點小小的報復,“我給你自由。”

“……可是我不想離開你……”

“我們一起走。”


櫻木一下子愣住了,他未及擦去的淚水還掛在臉上,他瞪大了被淚水洗得清澈的棕色眸子,驚訝地看著流川。流川突然覺得他這個樣子很可愛,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刮下櫻木臉上的一滴淚,放在眼前細細地端詳著,然後伸出舌尖輕輕地舔掉。

鹹鹹澀澀的。流川顯然對淚水的滋味不滿意,微微皺了皺眉,下一秒,他的手腕就被櫻木抓住了:“狐狸,為什麼?”

“?”

櫻木一把抹去臉上的淚,輕輕地把流川包在自己的臂彎裡,下巴不停地摩挲著他柔軟的黑髮:“為什麼要跟我一起走?你要放棄這一切嗎?”

“你不願意?”

櫻木狠狠地勒了一下流川的身體,懲罰了一下這個總是歪曲自己意思的倔強情人。流川也狠狠地咬了他的脖子一口作為報復。他閉上眼睛感受著櫻木的體溫,有些睡意了。朦朧間,他想起了自己二十多年來的生活,羅馬對他來說就是半夢半醒間的一幅黑白畫卷,所謂的“放棄一切”,細細算來,似乎也沒有什麼被放棄。

抓住眼前的東西比較重要。所以流川說:“我跟你走。”

櫻木抱緊了他,緊接著他聽到流川說:“不過你要讓我打回來。”

……

 

〈6〉
 

流川楓背棄了羅馬,跟櫻木一起走了,投靠了奴隸們的起義軍,因為那裡是惟一反抗羅馬統治的地方。這件事情在羅馬城裡傳得沸沸揚揚,成了喜歡嚼舌的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哼,果然是有高盧血統的傢伙!”“叛徒!他居然背棄了羅馬!”……

仙道並不覺得奇怪,他知道,流川的骨子裡對羅馬這個虛偽而殘暴的城市只有蔑視和不屑;而羅馬也沒有給過他真正的“家鄉”的溫暖和歸屬感。他很喜歡這個朋友,所以他心裡支持他這麼做。只是,他隱隱擔憂著,這個不善言辭、寧折不彎的倔強年輕人,帶著曾為羅馬貴族的身份,在那些受盡羅馬人凌虐的奴隸中會不會被排擠。

仙道的擔心是正確的。在那個血種混雜的陣營裡,沒有人喜歡他,除了櫻木。


“滾開,可惡的羅馬人!”吃飯的時候,曾經的奴隸們把流川擠出圈外,有人還惡意地在他面前吐唾沫。他們憎恨羅馬人,最初的時候還曾經聚在一起,支開櫻木,堵截住獨自在草地上睡覺的流川並攻擊他。流川狠狠地還擊,很快就打得他們不敢再挑釁。但是櫻木還是在看到流川身上的傷痕時發怒了,再一次痛打了那些總是為難流川的人。

流川從來不阻止櫻木為他打架,他喜歡站在櫻木身邊,一邊對付自己面前的對手,一邊感受著從也在專注地打架的櫻木身上傳來的熱度和味道。

漸漸地,沒有人再來挑釁,但是他們的態度卻更加惡劣了。他們平時遠遠地避開流川,在無法避免碰面的場合裡對他惡言相向。

此刻,流川冷冷地看著他們,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他來到一片山坡躺在草地上,夕陽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他閉上眼睛漸漸在饑餓感中睡著了。

“狐狸,狐狸!”睡夢中有人推他,他下意識地一拳揮過去,卻被對方更加敏捷地抓住了手腕:“狐狸,起來吃東西!”

睜開眼,就看見櫻木那耀眼的紅頭,還有他手中捧著的食物:“狐狸,他們又不給你吃東西了?”流川沒回答,一邊抓起食物送進嘴裡,一邊挪動身體靠在櫻木的身上,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曬著太陽。

櫻木的身上有些青紫的擦傷,流川知道,他又為了自己跟那些人打架了。他迅速地享用完自己的晚餐,爬起來湊近櫻木的臉,挑逗地伸出舌尖舔著他的嘴唇。只有在櫻木面前他才會脫下冷漠的外衣,釋放出讓他人吃驚的熱情。

“狐狸,別鬧。”櫻木有些反常地按住流川,他看著流川的臉,用粗糙的拇指揩去他嘴邊的食物殘渣。粗劣的食物和惡劣的環境使得流川瘦了些,看在櫻木的眼裡,讓他的心臟漸漸地抽痛了。

沒有得到想像中的回應,流川有些不高興了,他帶著一點小脾氣地盯著櫻木,一口咬住櫻木的拇指,吮吸著。

櫻木一下子把他推倒在草地上,隨即俯下身重重地吻上了流川的嘴唇,強有力的舌頭也勾住了那調皮的舌頭,貪婪地在他口中攪動。流川的口中還殘留著食物的味道,帶著微甜,櫻木吸吮著他的口腔,變換著角度親吻著他,好像要把他吞下去。

“嗯……”流川的喉結上下動了一下,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呻吟。

櫻木把手伸進流川的衣服,細細地撫過他的每一寸皮膚。他的心裡充滿著酸澀的痛,看著眼前這令自己無法離開的身體;他用最溫柔的方式,心事重重地擁抱了他。

夕陽染紅了這片山坡,也染紅了這對相擁的情人。他們的影子被拉長,努力地向著東方延伸著。


櫻木把衣服拉過來蓋住了流川的身體,靜靜地抱著他,眼睛有些戀戀不捨地看著西方,看著那夕陽一點點被無限伸展著的地平線吞沒。在那抹紅光被完全吞噬的時候,他突然開口說:“狐狸,我們離開這裡吧!”

“?”流川的臉上還殘留著未退的紅潮,晚風有些涼,他向那溫暖的懷抱裡縮了縮,在不斷襲來的睡意中無意識地回應著櫻木。

“我們一直向西走,去我的家鄉,找個地方定居下來。那裡沒有人在把我當成奴隸,也不會有人排擠你。我們一起生活,就我們兩個人,好嗎?”

“白癡。”

“狐狸,我不會再讓你被欺負!我,我……”還是想說那句話,又是沒說出口。

“什麼時候走?”

“明天!”沒關係,從明天起,可以有一輩子的時間不停地告訴他——自己有多麼的愛他。


這一天夜裡,櫻木有些興奮得睡不著。他想著第二天早晨就可以帶著狐狸回到他的家鄉,開始新的生活。他努力在黑暗中分辨著流川安靜的睡臉,忍不住要笑出來。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遠處傳來的嘈雜聲,似乎有人在喊:“羅馬人來了!”

頓時,整個營帳亂了起來。他們匆忙地起身拿起身邊的武器,沖了出去。

櫻木順手拿了兩把短劍,迅速接住了流川被驚醒時揮過來的拳頭。他搖醒流川,把冰涼的短劍塞進他的手裡,低聲道:“跟緊我!撐過去,我們就自由了!”流川抿緊了嘴唇,他已經意識到,偷襲的羅馬人人數上要遠遠多於他們。

月亮被烏雲擋住了,星星也都不見蹤影。戰場上一片混亂,相較於羅馬人的有備而來,起義軍顯得惶急無措。他們毫無秩序地在戰場上衝撞著,從自己人的鮮血和屍體上踏過去,尋找逃生的道路。

紛亂中,流川發現自己已經被與大隊伍隔開,櫻木也不見了。他咬住下唇保持著冷靜,沿著一條還能分辨的小路迅速地走下去。然而,當眼前出現一排排羅馬戰車的時候,他知道,他已經沒有機會實現那個跟白癡一起回家鄉的承諾了。

風呼嘯地吹過,撩起他額前的短髮,他的眼睛在閃閃發亮。黎明的微光把天空染成清澈的淡青色,籠罩在一片黑壓壓的頭顱之上。流川輕輕扔下手中的武器,坦然地看著對面曾是自己鄉親的人們。

“流川楓,你為什麼要背叛羅馬?”對面的人顧忌他的勇猛,只是小心翼翼地接近他。

“囉嗦!”流川靜靜地走過去,遞上自己的手腕。繩子捆上他全身的剎那,他閉上了眼睛。


“流川,你為什麼不反抗?”長這麼大,仙道還是第一次失去他優雅的風度。他看著一直閉著眼睛不理睬他的流川,追問著,儘管他知道答案:“反抗必死,但是現在你的下場會更慘!你這是叛逆罪,要執行火刑。”

“我不想殺羅馬人,我也是羅馬人。”流川睜開眼睛看著他,他的眼睛從來不說謊。

“其實不止這個,你在等他吧?你還想活著再見他最後一面。”

流川再次閉了眼,不再理睬他。仙道歎了口氣,轉身走了。櫻木如果來,就等於送死,這一點,他和流川都很清楚。

但是,流川想,櫻木一定會來的。


羅馬人的火刑是一種殘酷的藝術,他們把犯人釘在十字架上,再遍身淋滿瀝青和松脂,做成一支大火把。羅馬人殘酷的本性使得他們喜歡聽那火中人淒厲的喊叫,看著他無法掙扎的身軀漸漸變為焦炭,化為烏有。

流川此刻就被釘在萬人圍聚的高高的火刑臺上,手心和腳掌不斷地流著鮮血。他不覺得痛,因為仙道偷偷地在釘子上塗抹了藥。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人在他身上潑撒的黑粘的瀝青散發出的熏人的臭味,他抬起他高傲的頭,眼睛沒有焦距地看向城門的方向,他在等著,因為他的白癡一定會來看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就在他眼睛開始因為升起的太陽而感到刺痛時,那抹熟悉的紅色撞進了他的眼簾。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