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鬥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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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萬惡的羅馬人!”

淒厲的喊聲中帶著痙攣般的痛苦,讓人懷疑它是否是出自人類的喉嚨。剛才還在流著鮮血搏鬥的人已經成為一具屍體,被面無表情的工役們用長長的撓鉤從死門拖了出去。

還留在場上的人木然地看著剛才的對手被拖出去時,在地上留下的長長的血跡,抬起頭環視著競技場的周圍,然後緩緩地走向場邊的拱門。他的戰鬥已經結束了。

這裡是羅馬城最著名的大競技場,而他和剛剛失去生命的人都是角鬥士。可容納十二萬觀眾的競技場裡坐滿了人,有貴族,有貧民,有貞女,有老人和孩子,還有釋放奴隸。他們中大多數人的右手拇指都向下按著——這代表失敗的角鬥士必須面對死亡。

“這是第四個了。”靠近凱旋門的貴族席位上,坐著兩個英俊的年輕人。其中一個有著奇怪朝天髮的是羅馬貴族中最年輕有為的一個,叫做仙道彰。此時他懶洋洋地扭頭對旁邊的青年報告著死去的角鬥士的數目,右手還保持著屈起拇指握拳的姿勢——這是給予失敗者生存權的手勢,可惜這只是少數人的決定,不足以挽救一條性命。

他的旁邊坐著一個沒有表情的英俊小夥子,不同於大多數的羅馬人,他有著狹長的眼,漆黑柔軟的髮和白皙的皮膚。他的四肢修長而柔韌,裹在黃色寬袍中的胸背隱隱透出充滿力的美感。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同伴的手,用清冷的聲音吐出兩個字:“無聊。”

“很無聊嗎?流川你還真是,難為我特意請你來看角鬥表演,聽說今天會有一個非常厲害的角鬥士獨自跟野獸群搏鬥呢!”說著,仙道懶散地微微一笑,“也難怪,你是羅馬最出色的戰士,一般的角鬥都吸引不了你吧?”

“哼!”流川楓給了他一個單音作為回答。仙道還要說什麼,卻被人群中爆發的歡呼聲湮沒。他凝神向競技場中間看了一眼,嘴角上的微笑不由得在剎那間凝固了。

空曠的競技場上,只站立著一個人。這是一個高大的高盧小夥子,有著太陽照射所形成的健康的膚色,強健而勻稱的身體,還有鮮豔的火一樣紅的頭髮。跟其他高盧戰士一樣,為了戰鬥他曾剃光他的頭髮;新生出的髮茬並不長,想來他成為戰俘並被訓練成為一個角鬥士的時間還不算久。他左手拿著一個不大的長方形盾牌,右手緊握著寬刃短劍,為了靈活,他沒有戴頭盔,還打著赤腳。此時他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警惕地盯著四面的拱門,繃緊了膝蓋和上臂準備與隨時可能從那裡面被放出來的猛獸們搏鬥。

流川猛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冷冷地看了仙道一眼,甩開袍子下擺轉身向場外走去。仙道沒有抬頭看他,眼睛仍盯著場內那個年輕的角鬥士。半晌,他的嘴角勾起一絲苦笑,低聲自言自語道:“看來我犯了一個大錯誤。”


流川沿著場邊快速地走著,步履中帶著一絲忿然,卻又忍不住把視線投向場內,投向那個已經開始格鬥的年輕高盧人。他看著他靈活而矯健的身影穿梭在五隻兇暴的猛獸之間,心裡湧上莫名的滋味。他知道仙道不會明知道角鬥士中有高盧人還邀他來看角鬥表演,因為他的體內,流著一半高盧人的血液。

流川楓的父親是羅馬貴族,而他的母親卻是好戰的羅馬人擄來的高盧女奴。他沒有純正的羅馬血統,相貌上也酷肖身份卑微的母親。從小其他的貴族子弟看著他的眼神就帶著十足的輕蔑,也處處排擠他;直到他成長為一個健壯的小夥子並成為羅馬最驍勇的戰士,那些人才不再敢輕易地嗤笑他的出身。

因為他的強,其他人都刻意淡忘著,而流川自己卻不能忘記。此刻競技場中那個俊美的高盧青年讓他的心中掀起莫名的狂瀾,湧起對自己另一半血緣的熱切。

高盧——是一個驍勇善戰,充滿野性的,曾經重創羅馬並由此帶給羅馬極大恥辱的勇敢民族。

流川下意識地看向場內,那紅髮青年已經開始粗重地喘息著,身上也有四五處獸爪劃過的輕傷。他的腳邊躺著兩具野獸的屍體,還有三隻被他刺傷,更加暴躁地向他發起攻擊。

“好啊!”“漂亮的高盧小夥子,加油!”“殺死它們!”……

觀眾席中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叫好助威聲,流川卻充耳不聞,他的視線已經牢牢地被繫在那個紅髮青年身上,隨著他的一舉手一投足而跳躍移動著。那青年的身上有一種莫大的吸引力:不僅來源於這種抉擇生死的慘烈格鬥,也來源於他已經燃燒起來的鬥志。

一隻前腿受傷的猛獸從他的背後猛地撲向他的肩頭,他靈巧地側身躲過,迅速地轉身退後幾大步,讓自己面對著三個兇猛的敵人,同時握緊了左手的盾,認真而又專注地護住了自己那因為帶著幾道抓痕而顯得更加性感的胸腹。

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似乎可以瞬間點燃並焚毀對手;他的胸膛急驟地起伏著,汗珠順著那稜角分明的臉頰慢慢滑下,從線條剛毅的下巴滴落下來,滲入他腳下的沙土地中。

他冷靜地平復著劇烈的呼吸,靜靜地與獸群僵持著。突然,他迅速向左前方沖過去,獸群被他驚動也追擊過來。青年猛地轉身,同時用右手的短劍劃破其中一隻野獸的頸動脈。緊接著他沖向另一隻猛獸,把短劍狠狠地刺入了它的胸膛。

鮮血迸流,噴射著染紅了他的頭臉、手臂和盾牌。他不敢輕易用手去擦,只是輕輕甩甩頭避免血流進眼睛,同時倍加警惕地盯著最後一個對手。


流川目不轉睛地看著,不知不覺中雙手已經緊緊握成了拳頭。場內的格鬥深深地打動了他一向淡漠的心。他的視線漸漸透過那個渾身浴血的角鬥士,融化在一片激昂的火紅之中。

“萬歲!!!”直到如雷的掌聲響徹整個競技場,流川才發現格鬥已經結束了。他保持著漠然的表情看著場中那站在獸屍和血泊中間的年輕角鬥士,深邃的眼中卻燃起了從未有過的熱切。

轉身離去之前,流川作了一個決定。

 

〈2〉
 

“櫻木花道,從今天起,你是流川楓的奴隸了。”角鬥士老闆青田龍彥拍了拍櫻木的肩膀,轉身離開了。

櫻木茫然地坐在剛剛分配給他的小棚子裡,指節粗大的手習慣性地撥弄著自己鮮豔的短髮。他不需要明白太多,他只需要知道,他被賣給一個叫做流川楓的羅馬貴族,價格是八千塞斯太爾司。

這是一筆鉅款,可以買下好幾個強壯的奴隸。櫻木不太明白,流川楓只是普通貴族,為什麼要出高價買一個角鬥士。不過,他的同伴們卻十分羨慕他:

“花道,以後你不必再參加角鬥了!”

這固然是好事。但是,為什麼呢?

櫻木掃了一眼棚子裡唯一的傢俱,那張床——比自己原來的那張整潔乾淨許多。他輕鬆地跳了上去,誇張地伸了個懶腰,躺下自言自語道:“管他流川楓是什麼人,天才是不需要考慮那麼多的,先好好睡一覺再說!”

“白癡。”櫻木還沒來得及閉上眼睛,就聽到門口傳來並不響亮卻很清晰的兩個字。

“???”

“白癡!”聲音高了幾分,開始帶著一點慍意了,似乎不滿於正在發呆的人沒有回答自己。

櫻木下意識地四下裡看了看,確定棚子裡只有自己一個人。那麼那個帶著戲謔的稱呼顯然是送給自己的了。他氣鼓鼓地循聲看去,視線正好撞上門口一個全副武裝的修長人影。午後的陽光把他的影子長長地拉進小棚子裡,也給他整個人鍍上了一層金邊,模糊了輪廓。

“你!”櫻木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他大步走向門口,狠狠地瞪著這個莫名其妙的造訪者。

他跟櫻木差不多一樣高,穿著深色的短衣和羅馬戰士的盔甲,黑色的額髮細細密密地擋住了雙眼,只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頜,筆挺的鼻子和緊抿著的嘴唇。他的手裡拿著兩根粘滿石灰的木質短棍,那是角鬥士們訓練時用來代替武器的用具。

來人從鼻子“哼”了一聲,並不理睬櫻木的張牙舞爪。就在櫻木棕色的眼中射出火苗之前,一個溫柔的聲音插了進來:“你就是櫻木嗎?”

櫻木低下頭,不意外地看到了一個跟聲音一樣甜美的希臘姑娘。她有著嬌小的身材,褐色的頭髮和精緻的五官。穿在她身上的半舊的布裙子顯示著,她是一個女奴。

“我就是。你,你好……”櫻木很少面對面地接觸女孩子,不禁有些臉紅了,說話也結結巴巴。

“我叫赤木晴子。主人說,”晴子怯怯地抬頭看了看,指著身邊的人繼續對櫻木說道,“他要看你們兩個格鬥。”

“什、什麼?”櫻木驚訝地看著全副武裝的人,而對方只是把其中一根短棍遞給他,一聲不響地轉身走向了門前的空地。


太陽似乎一下子躲進了雲層,一直因為強光照射而顯得刺眼的灰白色屋頂也現出了慘澹的色澤。櫻木的臉陰沈著,他抬手無意識地端詳著手中的木棍,用不同於平時的陰沈聲音對晴子說:“你所說的主人,也是一個愛好血腥的羅馬人嗎?”

“不……”晴子似乎想說什麼,櫻木已經大步地走到對手的面前,利索地脫下上衣,定定地立在那裡。

風吹動對面人的黑髮,一瞬間,櫻木看到了一雙閃著好勝光芒的犀利眸子。“好對手!”櫻木心裡說。他無暇顧及所謂的“主人”到底在哪裡觀看著這場私人的格鬥,只是更加認真地注意著對手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微微曲起膝蓋隨時準備自衛和攻擊。

黑雲密佈,天空迅速變成黑漆漆的一片,空氣也仿佛稀薄起來,讓人喘不過氣。晴子呆呆地立在一旁,手緊緊地抓住裙子,忐忑地注視著空地上的兩個高大的男人。突然,一道閃電劃破厚重的雲層,剎那間照亮了地面,兩個對峙的人同時怒吼一聲,在密集地砸下來的雨點中沖向了對方。

雨水洗去了石灰,無法計算出他們在對方身上留下的印記了。但是這些都不重要。櫻木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強大的對手,他漸漸忘卻了憤怒,滿心裡燃起的都是鬥志和快意。他們已經打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有看出明顯的優劣。對方的動作敏捷得出奇,短棍常常劃過櫻木的肩部和雙腿,造成不重的擦傷;但是櫻木的力氣和勇猛顯然更勝一籌,他看準時機迅速用左手抓住對方的木棍,順勢躲過了一記飛踢,右手的棍子同時重重地刺中了對手的小腹。

那人悶哼一聲吃痛地倒下,順手抓住櫻木赤裸的足踝把他拉倒,兩個人在泥水中滾成了一團。晴子驚叫著在雨中跑開,急急忙忙地去拿藥品和紗布,誰都看得出,跟櫻木對打的人已經受了不輕的傷。

櫻木不想再打了,他用身體牢牢地壓制住仍在攻擊他的對手,低聲吼道:“住手!你已經輸了!”

“我沒有輸!”他的聲音很好聽,雖然是憤怒的吼聲。

櫻木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然後把手伸向身下的人,撥開那被雨水打濕而結成一綹綹的黑髮,露出那張很精緻的臉,還有那雙因為射著怒火而顯得特別生動的黑眼睛。

“你也是高盧人?”櫻木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有些不敢確信似地,他用粗糙的手掌輕輕地觸碰著那飽滿的額頭和細緻的顎骨。

“白癡,滾開!”那人忿忿地扭過頭去,並試圖用膝蓋頂櫻木的小腹來把他甩開。櫻木利索地爬起來,一把拉起他把他背在自己寬闊的背上,大步走進了小棚子。


雨越下越大,對面幾米遠就看不到人。晴子還沒有回來,櫻木用自己的舊衣服擦去身上的雨水,轉過身來查看躺在床上的人腹部的傷——已經成了青黑色,還帶著擦傷,滲出絲絲鮮血。

“疼嗎?”櫻木輕輕地用手指擦過那傷口的邊緣想抹去上面的雨水,引來對方一陣痙攣。

“不用你管!難道你需要關心在角鬥中被你殺死的人嗎?”

櫻木沈默了,半晌,他伸出手用力搬過那倔強的下巴,讓那雙黑眸子正對著自己的眼睛:“除了正式戰場上的敵人,我沒有殺過任何人!作為角鬥士,我只跟野獸搏鬥!”

躺著的人還有些不忿地想說什麼,卻驚呼一聲,用手背緊緊地堵住了自己的嘴巴——此刻的櫻木正低下頭,用舌頭小心地舔吮著他的傷口。感覺到那人的緊繃和顫慄,櫻木放輕了力道,慢慢地吸出瘀血,吐在地上。

抬起頭用手背擦去嘴角殘留的血,櫻木笑著看著狠狠瞪著他的人,指著自己大聲說道:“我是天才櫻木花道!你的名字?”

“哼!”

“真小氣!你的動作狡猾得像一隻狐狸,本天才就叫你狐狸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