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
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風把那首歌吹進他耳裡時,他已經快凍僵了。
四周除了雪還是雪。眼前這片白茫茫和先前那片白茫茫之間是否存在區別,他表示懷疑。但要他承認從開始下雪就迷失了方向這一有損自尊的事實更不容易,因為天才不可能犯此類錯誤。
你是天才,所以,只相信你自己就好。他娘曾對他說。
當時他很困惑:只相信自己,那是不是意味著連娘都不要相信?
心中的疑問沒來得及提出,娘就突然發病不省人事。之後,他也沒再想過問後半句的含義,卻牢牢記住了前半句。
那首歌對他而言勝過天籟,其提神效果足以使他在接近麻痹狀態下仍推論出:有歌聲就說明有人,有人就可以借宿,借宿就等於熱騰騰的飯菜,暖烘烘的被窩……
他因這在前方恭候的美好景象高興起來,腳步也輕快許多,一沾即起,輕快猶如雪花,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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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途中沒有遇見那個凍得比他還僵的人,如果他沒有大發善心帶那人走,如果那人的馬沒有倔強的不讓他騎,如果前三個如果中有一個是現實,那他原本有希望從唱歌的人那裡分到一些食物,而不是眼睜睜看著最後一塊滷牛肉落入此人之口。
我的牛肉!
這種情況下雪地裡的狼多數會長嗷一聲,撲上去爭食;然而他不幸未曾習得此技藝,只好盡可能睜大眼睛,記下那塊牛肉被吞食的全過程。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熾熱視線,對方終於轉過頭看他,帶著淡淡笑意,揚了揚手中的酒杯:“喝一杯?”
愣了愣,他大步走過去,嘴角一咧,是藏不住的高興:“一杯怎麼夠?至少一罈!”
“好啊!反正不是我的酒。”
“不是你的酒?”雙眉一挑,旋即釋然,“有酒就好,管他是誰的?”
“說的極是。”男子的臉龐映著微弱的燭光,瑩潤如玉,“可惜主人不在,不然定會與君痛飲一番。”
“他出門了?”隨口接了句,他思忖著該把懷中的人直接扔地上還是向眼前這位不是主人的主人借張床,好讓自己空出手來握酒杯。
男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你朋友病了嗎?”神情語調恍如此時才發現他懷中抱了個人。
“他不……”方欲澄清兩人間毫無關係,不意瞥見懷中人烏黑的髮,心中微微一顫,不知怎的改了口:“舒服,這裡有地方能讓他躺一下嗎?”
男子頷首:“臥房在樓上,跟我來。”他長身立起,執燭先行。
他不假思索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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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走道仿佛永無止境,除了前方那點燭火,其他種種,都已被黑暗吞噬。靜謐中只有腳步踩在地板上的咯吱聲……
他突然停了下來。
不對!
男子回過頭:“怎麼?”
他死死盯住他,從頭到腳,試圖從他身上找出證據印證自己的猜想……
男子也不催他,只是靜靜站定,望著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此時竟透著幾分陰森。
“我才不怕呢!?”驀地他大喝一聲,伸手去摸男子的臉。
措不及防,男子被摸個正著,心下微慍,打算給他點教訓,卻見他哈哈大笑,樂不可支——
“我就說呢,怎麼偏巧那麼背,什麼事都遇上,最後居然還碰見鬼……哈哈哈……是熱的……”
怒氣瞬間消弭,男子不禁莞爾:“你以為我是鬼?”
“因為你不單沒有腳步聲,也沒有呼吸聲,所以……對不起啦……我知道有種烏龜功可以屏住呼吸很久,只是沒想到竟會有人練。”
“……”
“……”
“……走吧……”
將懷中人往床上一放,他揉了揉雙臂:有些僵;這傢伙真冷,害自己也快結冰了……
視線從頭到腳快速掃了遍,在沾著點點泥汙的靴子上停下;想了想,脫下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遮頭蓋臉的大氅,蓋到他身上,順手拉了拉,遮住靴子。
“我們去喝酒吧……”轉身,他對後方的人說。
沒有作答,男子注視著床上的人,目光凝重。
“你怎麼了?”他皺起眉,習慣性的伸手想拍醒他,卻被男子避開。
“喂?!”他壓住嗓子低吼一聲。這傢伙什麼意思,他是洪水猛獸、要避之不及?!
男子移過視線,墨色的眼眸在眼眶中慢慢轉動,竟有幾分類似那種眼睛會動的偶人。
視線交彙,男子神情一變,還沒等他看個真切,對方手一鬆,所執燭臺已整個翻落下去——
“哎呀——”他急忙去接,卻已太晚;失去了唯一光明的房間,墮入了無邊的黑暗。
“你也太不小心了吧……”他咕噥著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有火褶子嗎?”他隨身帶的那個浸了水,估計點不著。
無人應答。
他突然心慌起來:“喂,你說話啊?你……”
“你 是 誰?”對方的聲音原是輕快飛揚的,此時卻似拖了千斤重物,一字一字,艱辛異常。
瞪大眼睛,努力想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卻是徒勞;現在不是自我介紹的時機吧,還是這裡的風俗如此,吹燈熄火後再互報姓名?他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入鄉隨俗:“我叫花道。”
“……姓什麼?”
“……我沒有姓。喂,你叫什麼名字?”
他等了很久那個男人都沒有回答。等他意識到什麼時,房間裡已只剩他一人,連床上躺著的人都不見了。仿佛黑暗中有種看不見的力量帶走了他們;又或者他們本來就是不存在的。
他站在那裡,手執著好不容易找到後又好不容易點燃的蠟燭,茫然四顧,目光中流露著無邪的無知。
他不知道這種無知是多麼難得多麼幸福並且注定要被破壞——
從他進入神奈川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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