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
櫻木花道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已經趕了四天的路。原先梳理得一絲不亂的髮髻已經蓬亂不堪,其中還散落著些許雜草枯葉;身上的衣服到算整齊,只是散發著一股五尺內都聞得到的異味;十隻腳趾中的六隻已從草鞋中探出了頭,但是他一點都不在乎。
他很高興。這是他第一次單獨出門去城裡交貨。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除了預定的農具按時交付,他另外打制的一把劍也立刻被買走了。
這是不是說明自己的手藝還不錯?他想。雖然平日裡一直自詡為天才,但是事到臨頭他還是有些躊躇。
鑄劍的時候,櫻木真夫就安靜的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反復加熱鍛打冷卻,沒說半句話。只在他最後完成,滿懷欣喜望向他時,淡淡一笑,說了聲:“還好。”
應該是被肯定了吧?即使聽上去有點勉強。
他覺得有些惆悵,可是那種惆悵畢竟不是屬於他,屬於這個季節的;輕風捎來了熟悉的油菜花香,鳥兒在枝頭婉囀鳴唱,腳趾觸碰著新生的嫩草,他的心情轉眼就好了起來。
遠遠的看到自家院子斑駁的外牆,他索性跑了起來——
“我回來了!老爹,我給你買了新茶,彩子、晴子,你們要的胭脂水粉我也帶回來了。怎麼都沒人來迎接我啊,喂,沒人在家嗎?”
大聲嚷嚷兩下卻不見一個人影,櫻木有些困惑:大家都出門了嗎?真奇怪,通常總有一人留在家呀。
視線移轉,又發現了件怪事——
“怎麼好端端的兩棵梧桐樹就死了,明明出門前還沒事。”
“因為有人要死了。”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
他猛然轉頭,看到一個藍衣少年站在正屋門口,正上下打量著他。
“誰要死了?還有你是誰?”克制自己心底不斷湧上的不安預感,櫻木花道緊握住雙拳,緩緩走過去。
少年瞄了瞄他的手,眼中閃過一絲輕蔑。
“你爹要死了。”他的聲音平平的,沒有任何感情起伏。
這個混蛋!櫻木覺得血一下湧上,拳頭便飛了出去。
可是那人只是偏了偏頭就讓開了這威力十足的一拳。櫻木氣不打一處來,左拳也揮了過去。少年身形微晃,退後三尺。
“你有空和我打架,還不如先去看你爹。他快撐不住了。”他叱道。
這不是玩笑。櫻木從少年的眼中清楚的讀出了這個訊息。他怔了怔,便向櫻木真夫的臥室跑去。
木制的地板在他的腳下咯吱咯吱作響,仿佛一個承受不住便會塌落,櫻木的腦中是接近於空白的混亂,好像什麼都想起來,又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
砰的推開門,他的心沈了下去——
他的父親,他那個正當壯年的父親,以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憔悴面色躺在床上,人側臥著,面向床外。
聽到動靜,他微睜雙眼,輕呼兒子的名:“花道嗎?”
“是我,爹。”快步走到床頭,他雙膝一曲跪了下來。
“你總算回來了。”一絲欣慰的笑容浮現在他臉上。
忽然想到什麼,櫻木匆匆起身:“我這就給您請大夫去。”
一隻冰冷的手抓住他:“沒用的,花道。”
“很冷嗎?你的手好涼,我再去幫你拿條被子過來,對了,還可以生個暖爐。那個混蛋小子會不會照顧人!”
“花道,坐下。”虛弱的聲音裡有不容抗拒的力量。櫻木只得依言坐到床邊。
凝視著眼前紅髮的愛子,他又是歡喜又是擔憂;喜的是昔日嗷嗷待哺的嬰兒已經長大,憂的是他不可預知的將來;但是已經到時間了——
“花道,有些事我必須告訴你……也許你不相信,但是我其實早死了,十五年前已死了……”看著櫻木瞬間瞪得滾圓的眼睛,他笑了,“很難相信是吧……我原來也不信。”
“怎、怎麼、可能?”
“是一種交換,用你母親的命換來的,她原是……太陽神宮三位神子候選人之一。”
“那她怎麼可以嫁給你?連神廟裡的僧侶都必須是童子身。”
“因為……她背棄了神,而我……背棄了……朋友。”說到朋友兩字時,他的目光移到櫻木身後。
櫻木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正好對上一雙幽深的眼——那藍衣少年不知何時已進了房,嘴角帶著幾分譏誚,瞅著他們。他衣服的左胸用金線繡著一個小小的徽章,正是太陽神紋。櫻木先前因為又驚又氣,竟沒發現。
櫻木突然火了起來,沖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那少年神色不變,直視著他。
“你這個混蛋!有種就沖我來,怎麼可以對一個病人下手?”
他壓根不信他父親先前所說的死了十五年一句,本能的認為必定是眼前之人趁父親生病之際將他折磨致此。
一聲輕叱傳來:“花道,放開他。原是我對不起他家;這次如果不是他伸出援手,我根本撐不到你回來。”
悻悻的鬆開手,櫻木走回床邊。
櫻木真夫似乎有些累了,他半闔著眼,開始講述那段既甜蜜又痛苦的過往:“我自幼便愛看書,到了十八歲時,除了一些孤本珍本已將天下之書看了大半。十七年前,我聽聞神宮的書庫內有些我久覓不到的藏書,便央求我的一位朋友帶我去看。那個人在神宮中地位很高,所以也沒人阻攔。然後,我就遇到了你的母親。”
他嘴角彎了彎,想起了當時的情景:“她躺在書庫最裡面的兩排書架中,枕著一堆書,睡得正香。……我對她一見鍾情。當時我根本沒想到她是神子候選人……第二天,我藉口沒看夠再次請朋友帶我進去,不為那些珍稀的書籍,而是為了見她……後來,我們相愛了。我知道了她的身份,但是已不能沒有她,正如她也不能沒有我。我們只有逃走,離開神宮,離開熟悉的地方,離得越遠越好。我們成功了,神宮的守備沒有想象中嚴密,大概是因為沒人料到會有人甘願放棄神子候選人的榮耀而逃走,料到會有人冒著觸犯神的尊嚴去劫人吧……然後便是無止盡的逃亡。憑著你母親所設的結界,我們或多或少得到了些喘息的機會,在一處逗留十來天,結界消失後再尋另一處設一新結界,再過十來天走。就像和神域的人玩迷藏,他們找到的永遠是我們剛離開的地方。”
說到這,他的臉色愈加難看了,呼吸也有些急促。
櫻木擔心的湊過頭去,摸了摸他的額頭,卻是一片濡濕,他心下一緊:“爹,你也累了。明天再說吧。我給你找些藥去。”
“別走,花道,”手顫抖著伸出,落入希望中的那隻手——當年包在手中軟軟的稚子的手,現在已經包得住自己的手了啊。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再給我一點時間,一點就夠了。
微微的笑著,努力說出最後的話:“後來就有了你……後來我們被追上了……我受了重傷,瀕臨死亡……”
記得那晚殘月如鉤,她親了親懷中的嬰兒,將他放於一邊,然後,跪坐到他身邊,輕輕卻堅定的說:“真夫,你若死了,我是決計活不下去的;我若死了,你想必也不會活下去。可是,我們都死了的話,花道怎麼辦?”
“所以,請原諒我的自私。我不能忍受沒有你的孤寂;但請你為了花道,忍受一下沒有我的孤寂吧。”
他沒有聽懂她的話,他嘴唇翕動,喚她的名,卻見她湊過來,輕碰了自己的唇一下——用她微微顫動的,溫熱柔軟的唇。
他聽到她念著一長串意義不明的咒語,而自己的身體,猶如被火燎燒般痛苦,痛得從不輕易落淚的他眼睛濕潤了,然而在這難以忍受的痛楚中,他身上的傷口竟奇跡般癒合了。
他高興地想告訴她這件事,卻沒力氣;他看到她嫣然一笑,如春花綻放——
然後,花謝了。
“你母親用某種法術使我活了下來,她卻死了……花道,現在時限到了。你不要傷心,因為這……原本是我所願的……”最後看了眼他的兒子,他艱難的轉動視線,望向那個藍衣少年:“累你全家被殺……黃泉之下,我將……親……自請……罪。”
等很久了吧,愛繪,現在我來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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