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的夏天,流川遇見一座陽光小鎮。
在他十八歲的時候,因為比賽中的一場意外拉傷左腳的跗骨。雖然骨頭已經接好了,但醫生卻說要正式上場比賽以經不可能,否則會毀了他的腳。
籃球是流川的生活重心,從小開始就投注了全數心力熱愛的運動,那是他的靈魂,他的生命,他全部。醫生的宣判無疑是給流川下了道死刑令。自此流川休了學,沒再去大學上課,也沒回球隊練習,鎖上自己的世界,藏身在自己公寓裡溫習那些過去的光榮時刻,那些曾在球場上揮灑的汗水,曾經那樣閃耀的自己……
到現在已經半年沒打籃球了,然而流川從未忘記那種與眾不同的感覺,球鞋在地板上摩擦的聲音,手指於籃球表面顆顆凸起小粒的觸感,跑步運求時的運律,求在空中劃出的那道美麗的弧線───
就像彩虹,流川生命裡的彩虹。
這天流川在城市裡發現一座很不一樣的咖啡屋。不似他以往常去的starbucks那類連鎖咖啡館,小屋的外部是英格蘭式的木屋裝潢,兩層樓的建築矗立在岔路口,在一片水泥樓房叢林中顯得特別突兀。
小屋有個很別緻的名字,門口的懸吊式招牌是以條狀鎳鐵拗製而成,典雅的花紋中間鑲的就是小屋的名字───Sunny House。
流川偏愛喝熱咖啡,冰咖啡過於甜膩,只有熱咖啡那種特有的苦澀卻醇厚的滋味可以一點一點麻痺掉心上那口傷的痛楚。
「熱卡布其諾不加糖。」點完一杯咖啡,流川幾乎是以自暴自棄的姿態把menu丟在桌上。
「不加糖?OK。」前來服務的男孩遞給他一個乾淨的笑容,收起menu走回吧台。台上的咖啡機正呼嚕呼嚕地冒著煙,咖啡香氣四溢。
中午,咖啡屋裡沒有其它客人。流川記起剛才看過的menu上除了飲料並沒有任何餐點,連個下午茶的甜點都沒有,而且店面不大,只有三張四人用的和兩張兩人用的方桌,和吧台邊五個一排的座位,照理說的確是沒有人想在一個店小又不賣餐的咖啡屋裡渡過飢餓的中午。
「你的咖啡。」男孩俐落的將熱騰騰的咖啡擺上桌,把夾著帳單的夾板擱在裝飾用的淺底高腳杯旁,杯裡盛著清水,飄浮一朵橙紅的波斯菊,看來精緻又可愛。
「做什麼?」流川疑惑的望著男孩坐上自己對面的座位。
「沒什麼,無聊罷了,中午是我最閒的時候。」男孩手撐住下顎看向流川。「不過你也很閒嘛!這種時候跑來喝咖啡。你吃過飯了嗎?空腹喝咖啡不好喔!」
「還沒……」一個不認識的人跑來跟自己囉嗦讓流川有點厭,正想拿起瓷杯時杯子冷不防被男孩搶了回去,裡頭的咖啡還差點濺出來。
「那可不行,我煮東西給你吃,吃完再弄一杯新的給你。放心,免費的啦!」男孩三兩口就把原本那杯給喝了。「咳,好燙……」然後走回吧台去。
搞什麼鬼?流川怪異的眼光盯著男孩,這輩子他還沒見過這麼煩的人。
男孩哼著走調的歌聲,愉快地在吧台下面調理食物。流川看厭了窗外無趣的街景,把視線調回屋內,用手指逗弄著杯裡的波斯菊,一邊看向吧台忙得正開心的男孩。
剛才有些心不在焉,現在流川專心的打量著男孩的外表。火紅的頭髮看來不像是染的,豔紅的髮絲中似乎摻雜了些像是桌上那枚波斯菊一般的橙紅,天然的髮色鮮活而美麗。飽滿的額頭垂著瀏海,清俊帶些陽剛味的臉龐和他的髮色異常合襯。他的笑容很純淨,只能以純淨來形容的,純淨而充滿陽光氣息的大男孩。
「吶,只是用調理包做成的,剛開冰箱才想到我忘了去超市買東西。」男孩頑皮的吐了吐舌頭。「附送一顆漂亮的荷包蛋,怎樣?夠豐盛了吧?只有天才可以化腐"巧"為神奇,哈哈哈~~~」
「白痴,」流川執起湯匙,說實在也是餓了。「是化腐朽為神奇。」吃了一口,嗯,味道還不壞。
「咦,什麼時候改的?不是腐巧嗎?」男孩一臉困惑。
「從來沒改過……」長這麼大流川第一次有想噴飯的念頭,不過還是極力忍了下來。
「這、這樣嗎?」男孩尷尬的笑著。「喂,你叫什麼名字,我想認識你。」
「咳───」第二次想噴飯。流川從來沒遇過男生說想認識自己,一向都是女生莫名其妙跑到面前來自我介紹。外表受女生歡迎的關係讓流川成為眾多男性的公敵,現在這種事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啊啊───你這什麼態度啊!?我做的東西還不至於難吃到需要吐出來吧?真失禮的傢伙!!」男孩指著流川的鼻子咆哮道。
「流川楓。」好不容易吞下口中的食物,流川用著好像被噎到的聲音說。
「什麼?」
「我說我叫流川楓。」
「那不是女生的名字嗎?」
「……」流川瞪了他一眼,他最恨別人說他名字像女生。
「呃……抱歉,我不是故意的……」男孩收起玩笑。「我叫櫻木花道。」
叫櫻木的男孩作勢要跟流川握手,流川瞄了他一眼,除了繼續吃飯一點動作也沒有。
「喂,你好歹也意思一下吧?」櫻木不耐地搖搖手。
流川伸出左手擊了他的手掌一下算是"意思"。
「嘖,真是大牌。」櫻木不屑地偏過頭,走回吧台煮咖啡。
櫻木是這間咖啡屋的小老闆。店原來是父母一起開的,後來兩人因故去世,櫻木就順理成章的接下這份工作,一方面可以繼續完成父母經營咖啡屋的心願,另一方面所得利潤亦足夠繳大學的學費,就不必再去外面打工賺錢,因此櫻木倒也樂於這份工作。
「拿去,這是本店特製的"天才卡布其諾",我沒加糖,快喝看看。」櫻木端上咖啡後照樣坐在流川對面,一副很期待他趕快喝下去的神情,讓流川不禁懷疑這是不是一杯"加料"咖啡。
深藍色的骨瓷杯,咖啡的熱氣被表面綿密細緻的奶泡封鎖住,上面還均勻地灑了一圈肉桂粉。外表看來和一般咖啡無異,流川半信半疑的提起瓷杯啜飲一口。
「……你怎麼一點表情都沒有?」流川的表現不如櫻木所預料,他仔細觀察流川的臉,一點細微的表情變化都不放過。「不苦嗎?」
「很苦。」流川又喝了幾口,還是沒有任何表情。
「那你應該要表現出很苦的樣子啊!」
「苦就一定要表現出來嗎?」流川把咖啡喝完。
「你真奇怪。」櫻木瞇起眼笑了,把杯子收回吧台去。「哼,我一定要煮出一杯讓你喝到苦得認不出你媽的咖啡來。」
「喔?」流川慢條斯理的從皮夾裡掏出錢,跟著帳單拿去櫃台結帳。「萬一我沒來呢?」
「你會來的,」櫻木笑著,收下流川的錢。「每個來過陽光小鎮的人都會再來。」
那是流川生命裡唯一一次背叛自己對籃球的執念,發生在一座充滿陽光氣息的咖啡屋裡,陽光小鎮。
活了十九年,他第一次聽見有人說要為他煮咖啡,流川有些心動。
之後的每一天,流川都會騎著腳踏車,千里迢迢的穿過五條大道越過三條小街,帶著一顆準備接受陽光洗禮的心,推門走進陽光小鎮。這種舉動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值,但不知為何的,流川對於陽光小鎮裡的咖啡香氣,一杯為自己煮的咖啡,還有那樣獨特的陽光笑容,著迷了,深深地著迷著。
流川總是堅持坐在吧台邊那個以他身高來說略嫌狹窄的座位,每天來品嘗櫻木特製的"天才咖啡"。拿鐵咖啡卡布其諾咖啡維也納咖啡義大利濃縮咖啡,每天都是不同苦度的咖啡,每天都是一種新滋味。
「苦不苦?」不管店裡多忙,櫻木一定會放下手邊的工作鉅細靡遺的觀察流川的表情。
「很苦。」流川每次都這麼說,卻都還是面不改色的把咖啡喝完。
「可惡~~~~~你明天再來!明天的一定苦到讓你下跪求饒!!」櫻木也不曉得這樣拚命的讓流川喝苦咖啡有什麼意義,但是看到流川喝完咖啡後眼睛閃爍出那種得意洋洋的光芒讓他為之氣結。
「很苦。」流川放下空杯子,這是他來陽光小鎮的第二十八天第二十八杯咖啡。
「……」這次櫻木卻沒有說話,沉默地收回杯子,在吧台下清洗著。
現在是中午,店裡一個客人也沒有,只有櫻木和流川兩人。
「怎麼了?」發現櫻木好像有點不對勁,流川試探性的問道。
「……」櫻木默默地清洗水槽裡的杯子,低頭的姿勢讓他的紅色瀏海垂了下來,看不見他的臉。
紅色的髮柔軟細密,流川不禁伸手搓揉。
「我……」櫻木終於開口說了話,還是低著頭不停地清洗杯子,放任流川的手肆虐他的髮。
「我高中的時候喜歡過一個女孩子,她有一雙大眼睛,長得很可愛。她對我既親切又溫柔,我喜歡她用她甜甜的聲音叫我的名字,光是那樣我就覺得好幸福。」櫻木苦笑著。「早上我收到一封信,她要跟別人結婚了,對象是她的青梅竹馬。」
「……你沒向她表白嗎?」
「哈,我怎麼講得出來嘛!她只當我是朋友而已……這、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你就當我沒講過好了。啊───好痛!!」清脆的碎音從吧台底下傳出,杯子破片的鋒利邊緣割傷櫻木的手指。
流川心急地抓過櫻木的手吸吮他指上的傷口,濃腥的血味在口中蔓延開來。當流川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時,趕緊將櫻木的手指從唇邊移開,看見他抬起頭驚訝的望著自己,臉紅得就像他的髮一樣。
「沒事吧……?」流川勉強從嘴邊擠出幾個字。
「沒、沒事。」
櫻木收回手,臉上的紅潮遲遲未退,流川知道自己的臉一定也紅了。不知該說什麼,只是怔怔地看著同樣臉紅的櫻木動作僵硬地把剩下的杯子洗完,他羞澀的反應讓流川沒來由的一陣心悸。
來到陽光小鎮的第二十八天,流川發現自己竟然可以完全忘卻所有跟籃球有關的事,跟櫻木在一起的時候……
這樣深深地著迷,是不是有點危險呢?因為這種謎樣的感覺……流川想到了一個詞,愛情。
愛情,對櫻木嗎?對一個男人嗎?
流川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櫻木有點焦躁地在吧台工作。客人點了拿鐵他送成紅茶,結帳六百元他看成六千元,還不小心打翻一壺剛煮好的咖啡。心不在焉得很厲害,因為流川已經三天沒來了。
終於到了晚上十點要打烊的時候,流川推開門走了進來。
「小狐狸你跑去哪裡啦?我還以為你死了咧!」櫻木興奮地離開吧台到流川面前,連他自己都搞不懂有什麼好高興的,只是看到流川就讓他的心情一下子開心起來。「你等一下……我弄杯咖啡給你。」
櫻木正準備回吧台,冷不防被流川一把拖住摟進懷裡。
「不要……我現在不想喝。」流川從櫻木背後緊緊地抱著他,臉埋進他脖頸間。「讓我抱抱你……」
「……心情不好啊?」櫻木讓流川柔順地抱著自己,一點也不反抗,一點也不覺得……兩個男人像這樣抱在一起有什麼不對。「上去坐坐吧?樓上是我的房間。」
陽光小鎮的閣樓是櫻木的房間,像他的笑容一樣,洋溢著陽光的氣息。暖烘烘的感覺,木屋式的裝潢讓人心曠神怡。
流川整個人死氣沉沉地坐在櫻木床上,盯著牆上貼的那張Allen Iverson的海報,眼神似乎有些忿恨和沮喪。
櫻木拿來一杯水坐近他身畔,床沉沉地淪陷。
「喝水嗎?」
「……謝了。」流川接過水,捧在手心裡沒有想喝的意思。
「你這三天……去哪裡啦?」櫻木差點沒把自己三天內發生的一切糗事通通歸咎於流川沒來的緣故。
「沒去哪裡……」流川把水杯擺到床頭櫃上。「……你打籃球?」流川的眼光始終停留在那張海報上。
「啊,高中的時候打過。」櫻木抄來擱置在床舖另一邊的籃球,在指尖上一圈一圈的轉著。「嘿嘿,我可是隊上的王牌喔!你知道我以前在K高被稱作什麼嗎?"令人聞風喪膽的天才籃板王櫻木花道",了不起吧?哈哈哈~~~~」櫻木改變姿勢,坐在床沿稍微俯身開始在地板上低空運球。「不過我只打了三年,為了繼承咖啡屋的關係,如果繼續打球的話絕對沒時間照顧店裡,所以上大學後我就沒加入社團了,現在一個禮拜會偶爾打個幾次罷了。」
籃球擊打在木質地板上,碰地一聲又一聲,突然流川把櫻木手中的球打掉,球滾到角落去。
「你幹嘛啊!?」櫻木轉頭看向流川。
「我不知道!」流川低下頭,瀏海覆住他的雙眼。
「你今天真的很奇怪……有什麼事是不能講的嗎?」流川有所保留的態度讓櫻木有點生氣。
「你就是這樣吧?我每天都煮咖啡給你喝,一天比一天還要苦。你總是很輕鬆的樣子把咖啡喝完,因為再苦你都不肯表現出來。」櫻木溫柔的聲音帶點憐惜。「說給我聽不好嗎?還是有另一個比我更適合傾吐的對象?我也許……我真的很想為你做點什麼。」流川抬頭對上櫻木誠摯的目光。
「或者,我以後咖啡裡加糖───」
「別說了!」流川捂住櫻木欲語還休的嘴,不假思索的靠近他,將溫熱的唇覆上他的。再說什麼都沒用了,只有零距離的溝通才能讓流川心中的悲傷與愛戀通通一傾而盡。
他們熱切擁抱,親吻,沒有猶豫,沒有遲疑,只有單純的熱情與愛意。
「該死的……」流川抱著櫻木,唇貼著他的耳殼。「我好想見你……只是三天而已,我想你想到快發狂了,我想看你對我笑,都是你這大白痴害的,我好想你……」
「什麼嘛……這是我要說的,死狐狸公……」
流川吻回櫻木的唇,投注所有感情盡心地吻著,萬般疼惜。
「喜歡我嗎?」流川扺著櫻木的額頭,輕輕摩擦鼻尖。
「喂,一般人不都是先告白才這樣問嗎?你怎麼給人家反過來!?」不滿流川居然要自己先告白,櫻木嘴硬不肯說。
「少囉嗦,喜不喜歡?」
「……去死啦你!本天才才不要喜歡一只臭狐狸,好歹配我的要是一隻美麗的天鵝才行。」
「那以後改叫我天鵝好了。」
「什、什麼鬼啊!你不要以為這樣很好笑,狐狸就是狐狸!」
「大白痴……」流川邊笑邊吻著櫻木。
不管怎樣都好,我什麼都不想在乎了,瘋了就瘋了吧!我想要天天看著你的笑容,天天像這樣吻著你,抱著你,撫你紅色的髮。我只能讓自己這樣瘋狂才能全心全意的愛你。
我想一輩子跟你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