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件事情的開始,都是一種很理所當然的荒謬。
流川並不像大多數男人一樣,渴望有著高薪穩定的工作,取個漂亮老婆,生一兩個小孩,然後人生就在家庭與工作的周旋當中度過,而正確一點來說,他沒有一般男人會有的思維方式。天之驕子的家世背景讓他毋須承擔這種平民式的生活壓力,他只需要照著父親為他鋪好的路去走,一切都不需要自己來憂心,每個人都可以預知這樣的未來,美好而空洞。流川偶爾會困惑,偶爾會惆悵,但也只是想想就算了,對於一個每個人都知道的未來,彷彿自己的明天是一齣被演爛的戲,心知肚明,卻還是只能撐著一個被看透的人生日復一日,荒謬的理所當然。
終於,櫻木的出現彷若一場即時雨,洗刷他一身的偽裝,從虛假中解脫,還能有什麼可以證明自己真的存在過?是他所有的愛欲情潮來證明他並不是一個蒼白單薄的人,他不是一個人生範本。
真正的流川 楓,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在知道有櫻木這樣一個人的時候,他才真正明白。
終於,在櫻木出現之後。
◇
從透明的大片落地窗玻璃,可以看見整個臨海副都心,長長的彩虹大橋連結著東京海岸及副都心,對岸的海濱公園旁巨大摩天輪佇立著,繽紛五彩的燈光熠熠生輝。
流川站在落地窗前,冷眼看著腳下一覽無遺的城市,直到辦公室的門被推開,櫻木走了進來。
「……怎麼來了?」流川回頭看了一眼。
「在樓下等你很久欸……」櫻木扁扁嘴,一屁股坐上流川的座位蹺起二郎腿。「整棟樓的人都快走光了,你還躲在裡面摸什麼魚啊?」
「大白痴……」流川一把將櫻木從座位上拉起。「我不記得有允許你坐這裡。」
「啊──會痛啊!你這混蛋!!」櫻木甩開被流川抓痛的手。「這麼不爽我來那我走就是了,他馬的……」
櫻木狠狠瞪了流川一眼,轉身就要離去。流川冷不防又將他拉回來,從身後擁住他在戶外久凍的身軀,想要這副身軀因為自己炙熱起來。
◇
「白痴,這麼巧?」平板沒有起伏的聲音,既刻意又不自然,一點也沒有在路上巧遇熟人會有的驚喜表現。
「死狐狸!告訴你第十三次不要把車開到我家前面來!你的爛車把巷子都塞滿了這樣別人還要不要過啊?!」櫻木走出他破舊的小公寓,慢慢地踱下階梯。
「白痴,」流川瞪了一眼。「是第十二次。」
「啊?我、我管你幾次!別人講話你是不會挑重點聽嗎?!」櫻木開始後悔讓流川知道自己家在哪裡。「混帳傢伙得了便宜還賣乖───
「吵死了,」流川不耐煩的搔搔頭,用指節敲了敲腕錶的錶面,錶內的時針停在七和八之間。「還要不要吃飯?不吃我走了。」流川作勢要上車離去。
「喂喂!」櫻木急忙大聲喊住流川,一會兒又咬住下唇,一副即將壯烈犧牲為國捐軀的悲痛表情。「要去哪裡……總該先讓我知道吧?」
沉默……
「我……我想看一個東西,」櫻木有些靦腆地說道。「可以去那裡嗎?」
◇
夜的東京灣有一種過份的美麗,但窗裡的人並無任何欣賞之意。
辦公桌上的資料文件通通被掃到地毯上,咖啡杯子裡殘餘的黑色液體濺了出來,杯子向桌緣滾去,然後狠狠地砸個粉碎。一整片零亂的桌面,只待流川將櫻木的身軀抵上。
「喂,門沒鎖,會有人啦……」櫻木及時捂住流川湊上來的嘴唇,微微皺起好看的眉。
「不會有人進來……」流川抓住櫻木的手,舌尖捲過每一根手指,濡濕每一條指紋的皺摺。
這是流川曾經想像過的,無數個和櫻木做愛的場景之一。像是這樣,輕輕撩開他胸前的衣扣,埋進他敏感的胸口挑逗他的感官,用自己的味蕾嚐遍他身上所有陽光燒灼的氣味,感到他胸前肌膚愈趨緊繃。抬起眼,可以看見他突起的喉結,欲望乾渴的吞嚥,上下浮動著。手指沿著鎖骨的形狀向上摸索,覆住他滾動的突起,情欲的聲音在其中顫抖,再向上,觸及他因喘息而微開的嘴角,看向他的眼,他的眼波,半朦朧的回望自己,無聚焦。將指頭探入他齒間,感覺口腔內部越來越濕潤,越來越濕潤,唾液開始從嘴角溢出,緩緩流出一道煽情的水沫痕跡,而後貪婪地將那些痕跡綿密的舔去,濕熱的舌葉代替指尖,在舔舐口腔內壁的同時與另一只不屬於自己的舌葉互相追逐。
只想抱你,在我以為你在我懷裡的時候不想去分辨現實是真的還是假的,至少體熱是真的,欲望是真的,但在我懷裡的你,是不是真的?
「在想什麼……?」
流川停止親吻,怔怔地望著壓在身下的人,一時無法意會到自己到底想做什麼。
「你,要做嗎……?」
「不然你以為我在幹嘛?」
「……做愛,跟我做愛?」
「笨蛋狐狸……」聽見櫻木在罵自己,看見櫻木笑著,不著痕跡的伸手撫上自己裹在西裝褲裡的男性勃起。「你這裡……最清楚你想要做什麼吧?」
◇
認識櫻木還不滿一個月,但每多見一面,流川就越覺得他和其他人很不一樣。究竟是哪裡不一樣,流川一時也說不上來。他很單純,天真,有著赤子般乾淨的氣息,卻又不失一個二十五歲男人應有的氣概,但他的眼神裡,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東西,彷彿有個傷口,要很小心的避開 否則會很痛,所以有時候他會用很魯莽的方式保護自己。那樣的傷,也許是無法彌補的,血肉癒合,疤痕卻始終無能消退,就像那幅畫,他心口上的結痂,猙獰地攀爬在他的胸膛上,深刻入骨。
然而他的臉是那樣好看。兩人倚在欄杆前,遙望著夜裡的彩虹大橋,燈光的輝煌照亮櫻木的臉龐,將他的側臉鍍上一層薄薄的冷光,剛毅的男性線條帥氣的容貌,卻讓看的人忍不住想用漂亮來形容他,為什麼世上難得會有,像他這樣美好的人?
流川靜靜地看著,盡量克制自己想要撫摸他臉頰的衝動,直到櫻木終於打破沉默開了口。
「你搭過那裡……那個摩天輪嗎?」櫻木看向對岸那一片繁華,隱約可以看見一個五光十色的摩天輪佇在那兒。
「……沒有。」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去過那裡一次,但是因為身上沒有錢,所以都只能呆呆的站在平地上看別人開開心心的搭上去。那時我一直都好羨慕別人……像我,從來不可能有那樣簡單的快樂……」櫻木的聲音很飄忽,彷彿他正在作夢一樣。「一次也好,只要一次……」
流川沒有聽出櫻木話裡所帶的那一點點意味。他隨手看了看腕錶,八點四十七分,離摩天輪關閉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
「……要去嗎?」
「什麼?」
「去搭摩天輪。」
「啊?搭那個要錢欸……你又要請我嗎?不會吧───?」
「不要算了。」
「喂!我可沒說不要!誰准你反悔?!不過話先說在前頭,這幾天你幫我付的錢我一毛也不會還給你!!」
「大白癡,先考慮好再答應吧你!」流川頓了一下,吶吶地說:「那裡……是情侶才會去的地方,你真的要去……?」
兩個大男人相約去坐摩天輪的確是有點奇怪……
「情侶?」櫻木先是愣住,隨即又哈哈大笑了起來。「隨便啦!那我們就假裝一下我們是情侶好了,怎麼樣啊流川楓小姐?哈哈哈───」
話聽到這裡,流川原本開門的手瞬時抖了一下,他冷靜的收回右手,改用左手開車門,聲音卻有壓抑不住的倉皇。
「少廢話快上車!大白痴……」
◇
清冷的辦公室在大樓的最頂層,平時就人跡罕至,入夜後更是一個人影也沒有。流川獨坐在他的個人辦公室內,落地長窗外的遠方,橋的盡頭,一座光彩繽紛的摩天輪悄悄地在記憶中旋轉著。
一個人的時候流川總會想到櫻木。
流川沒有一般男人會有的普遍思維,但他有著一般男人也會有的欲望,對情人肉體上的渴求,而在孤獨的時候不止一次想像擁抱櫻木溫熱的身體,在什麼樣的情景,用什麼樣的姿勢,羞恥的想像也不止一次讓流川把持不住的解開自己的褲頭,伸口探入,閉眼喘息,忘我撫弄……
他不曉得自己怎麼開始對櫻木的迷戀,他不肯相信一見鍾情,卻在看見櫻木的第一眼有所感覺,那雙痛得彷彿有火燄跳躍的眼,燒著,燒著,把看著那雙眼的自己也給燒了,一把火把自己燒得什麼都不認得,只在瞬間清楚明白自己胸上的那顆心,生來就是為他而跳的……
還能有什麼可以證明自己真的存在過?
一顆為你而跳的心……
◇
或許可以以為活在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幻覺,所以是真是假也不是那麼重要了。但流川執意信任有一種聲音是最真實的,當他的嘴唇吸吮著櫻木敏感的乳暈,在那肌膚之下,劇烈鼓動的心跳。
「大白痴……」流川輕吻櫻木被情欲濕潤的雙眼,嘆息著。「你的心…跳得好快……」
「說什麼……不跳我不就死了?啊……啊!」流川的手直接扯下櫻木的底褲,握上他的下身迅速摩擦著,引出櫻木一聲聲曖昧的驚喘。
兩人衣衫不整的在零亂不堪的辦公桌上交纏著,時間被遺忘,空間被遺忘,所有的專注只在下身欲望的積聚等待解放。一時之間整個辦公室內滿是性愛的氣味,夜是黑的,燈是暗的,激烈的喘息在耳邊。櫻木半趴在桌上,他的手掌顫抖的支撐全身的重量,牛仔褲被拉褪至近膝處,黑暗中露出緊實的臀部,流川貼在他身後,雙手緊箍他的腰間,忍不住下體衝動的在櫻木體內抽送。肉欲的奔騰滿足他對人生的缺憾,一種難以形容的,玩火的感覺,想要觸碰,所以一次次在火燄四處游移,突然把指頭伸進火裡,那樣灼燙又興奮的快意,與一個和自己同樣身為男人的肉體交合,鹹濕的汗水,激情的叫喊,高潮的震顫,在白晝天光下所有的極欲壓抑到黑夜暗幕下羞恥的吶喊解放,熾熱的交纏只為了索求更深刻的結合。
這是帶有劇毒的鴆酒,喝下它,就永遠不必再將自己的黑夜隱藏……
◇
所以即使在黑夜,人類也不願承認人性在黑暗中的真實,依舊固執的點燃亮光,提醒放縱的本性還能記得找回它在白光下的偽裝。
「真美,」櫻木驚嘆道,在他與流川共乘的摩天輪裡,痴痴望著窗外令人讚嘆的夜景。「沒想到東京到晚上居然會這麼漂亮……」
櫻木燦爛的笑容挾雜著一絲絲孩子氣的興奮,而流川只是靜靜看著,想起,在摩天輪緩緩轉動的這十六分鐘裡,他們是情人。
只要一這麼想,心裡就會有一種很酸很酸的感覺,窗外美得不像真的夜景,兩個人的摩天輪,有著唯美電影的頹廢與絕望感,一種最不可能的愛情,只有十六分鐘的保存期限。
「你幹嘛?」櫻木狐疑的看著突然被流川抓住的左手。
流川放鬆了眉宇,伸手撫上他想望已久的紅髮和臉龐,慢慢湊了上去,溫柔的吻上他的唇。
短暫的愛情在摩天輪的夜空劃出一道圓,而在圓圈的盡頭,沒有愛。
開始,結束,真的,假的,每件事,都有著同等程度的荒謬,但是我們都會給它一個理所當然的理由,把荒謬變得理所當然,又在事後把理所當然視為荒謬。
◇
流川從情欲中甦醒過來,發現櫻木已經不在了───也許他根本不曾來過,桌上的文件資料通通擺在原來的位置,沒有喝完的冷咖啡依然還在瓷杯裡盪漾。流川抬起頭,看見長窗外小小的摩天輪,然後意識到,他曾經擁有過這樣一個夜晚,他和櫻木之間,一個無關肉慾的乾澀的吻,比得過任何一次他有過的吻,不禁顫抖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