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法入侵》

〈6〉巧合

 

有沒有認真想過,真正愛著的那一個人,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那一個愛著的人,就是這樣的人?
愛著的那一個人,存在著。存在的,又是哪裡?



今天是多事的。
發生了很多事,又息息相關,息息相關到將人生顛覆了又將人生反轉。
還可以再發生什麼事?能夠比這些事不再讓人受到更為激烈的挫折?
〈挫折又會是什麼?要到何種程度才稱得上是挫折?〉




春天的今天,晚春的今天,享受完歌舞伎意境的今天,這個宛如任性孩童般嚎啕大哭的中年男子,他知道,今天,這樣的一天,有多少相關的事物都在毀滅?都在空氣中消散?

他暫時還不會知道,不會是現在馬上知道,他的體力他的精神他的時間,都只能拿來哭泣,哭泣懷裡死得這樣慘烈的一個女人,以不同形式去默默愛著的女人。

剛才啊……好不容易把這十年多來幾乎沒想過也不曾說過的話,說出來了,平平淡淡地說著呢!他在等她的回答,他知道她會感到彆扭,回答的時候會微笑著說:多無聊的一件事啊……

但是,他就是明白,她是真的真的希望可以結婚,因為那是一種可能因為愛情而結縭的最高形式。
結婚的這種希望,她也只敢偷偷地放在心裡頭奢望著,在夢裡輕輕地說出口來,還有,幫他泡茶的時候,會把愛悄悄地放在茶裡沉澱,再蒸發成茶香。〈裊裊上升的香,是白煙,是看不到的情覺。〉

他聞到了,他不是不知道,因為他知道,所以什麼都不說,兩個人靜靜地笑著然後聊著再日常不過的生活事來。

然而。
這樣中年時刻來得遲了許多的愛情,怎麼能夠以如此誇張的結局來收尾呢?

愛情,算不出容量也算不出體積,變成了死亡的血,流淌在自己的身上。
男人失去了冷靜,失去了這一生以來把持得極為成功的淡泊隨意,像剛從母親子宮陰道掙脫出來的嬰孩那樣,大力地呼吸著,大力地號哭著。

新鮮的空氣,竟變成了無法多得的奢侈品。

「亞紀…」已經忘了哭的時候會哽咽的感覺是怎麼一回事,大概…就像這樣吧?相去不遠的感覺。「亞紀……奈央……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又什麼都沒有了……」


地下停車場,依舊沒什麼人影,從槍聲開始響起的時候,唯一的隨從倒是很敏捷地追著類似的身影跑了出去。
遠遠站著的司機呆愣了好幾分鐘,完全都說不出話來,親眼看著那個無名有實的女人軟得像風打彎的嫩草,倒下去,死了。
還有,那哭泣得抽抽咽咽的絲毫停不下來的主人。

非常震撼!
這一切都是這麼地震撼!
先前一起在會場觀賞歌舞伎時,那種傳來的低沉壓抑的擠緊了心肺的苦痛,在這個時刻,達到了沸點!

沒有人告訴他,現在要怎麼辦?
因為他還在震撼,非常地震撼!比起他的妻子突然向他提出離婚協議的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還要更強烈一百倍以上。
現在,也不知道是要先打電話給誰來處理,還是先向自己的主子安慰什麼。
沒有一件事,是現在的司機可以做得起來的事。

沒有人,可以作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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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吃掉整整快三份餐的櫻木,難得地肯跟著流川一起回到公寓去。因為這一頓午餐是流川很甘願出錢請他的,他也覺得自己也應該很甘願地做一些事來,勉強就當作是回報好了。

從來沒想過,要欠別人的人情。〈洋平、拉麵店老闆、鞋店老闆…等除外。〉
因為欠著別人的時候,心裡頭也會感到難過,雖然不清楚這樣的難過是什麼東西,但難過的感覺會留在腦袋裡,會忍不住,一直想起這件事來。

所以,他更不想欠這隻看起來很悶燒的狐狸的人情。

〈說實在的,就某種意義上來說,人情還是有欠著的,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以他現在這個還未開竅的腦袋來說,是絕對摸索不出什麼的。〉


「我進去拿個小包包就要再出門了,狐狸,你好像還沒給我鑰匙吧?」要進入公寓並拿鑰匙開門的時候,看著流川在一大串鑰匙裡找對一支時,櫻木才想到這件事,然後伸出手掌晃在流川的面前,要討一份鑰匙來。

「現在,我沒有備鑰。」
…是啊,現在我根本忘了要多打一份備鑰的。
流川飛快地想到了,隨即差一點露著有點狡詐的不太好看的笑容。

起初還不是很懂他說的話,後來想到這間公寓是他們兩個人一起住的,行動很不一致的兩個人,因為這個簡單的原因,是有必要各執一份鑰匙的。〈但流川可不這麼想。完全沒想過,他們會有行動不一致的這個可能。〉

「你、你的意思是說,你沒有第二份鑰匙!?」瞪大了眼,快要結巴了。

「白痴。」吊翻了一下白眼,發現到他還真不是普通地蠢。
沒有備鑰,自然就是沒有第二份鑰匙,連這件事也要想了好幾秒才聽懂,甚至還問起人來。

「你是什麼意思!?我等一下要出去欸!我沒有鑰匙要怎麼辦?要是我回來了你不在,難道我還要等你嗎?」
〈就算流川在家,也很有可能因為在睡覺還是因為程度上的懶惰,而不去開門,或是等了很久才發現到是櫻木才去開門…等等。〉

已經把門打開了,但這兩個年輕人開始要為一件簡單的事,在門口起爭執了。

「所以說,我跟你去。」

「你幹嘛跟我去!?你無聊啊∼∼沒事就要跟來做什麼!」

「我不去,你會進不去公寓的……」

……先解釋一下流川的話吧。〈應該很多人都看懂了。〉

其實他原本打算要待在公寓的。上個禮拜才搬進來的他也是有很多東西沒整理,所以想花一個下午的時間來處理。
但是,在解決吃了等於沒吃的午餐時候,櫻木跟他說,下午要一個人出去不准他跟,雖然有點生氣但也有點奇怪的理虧。

於是,直到剛剛,他稍微比櫻木先知先覺地抓到一個機會,反攻的機會。
他也不明確說,他今天整個下午,會很清醒清醒地乖乖待在公寓裡,不會去睡覺,也不會很懶惰。〈大概是摸熟了櫻木敲門按鈴的方式,所以不會故意拖很久才去開門。〉

再把紋路往下推一點,就來到備鑰的這件事上了。他們,兩個人,只有一份鑰匙,沒有任何備鑰。

現下這個狀況,櫻木要出去打籃球和去找洋平的事是非做不可的了。而櫻木什麼時候才回來連當事人都不曉得了,所以更無法掌握重擁鑰匙的流川究竟會不會剛好待在公寓,以及無法保證他在公寓但能夠幫他開門的這兩件事上。

所以囉,流川那句話,中間省略了很多可能性,直接跳到:你讓我跟去,這樣的話,你隨時隨地都可以進去公寓。
以上,就是這樣的意思了。

於是,在把裡頭含有的簡單可能性說明出來的這段時間,櫻木也已經想到了一些。

「我、我……臭狐狸!你…你簡直是太可惡了!」

「反正,可以打籃球,有伴總是好的。」認為結果已經出來了,而且是很圓滿地出來了,所以就沒有再爭執的意義了。
流川面無表情的但心底可能想偷笑的,直接走進公寓了,然後把櫻木留在門口,看他還想要罵些什麼。

「一起去就一起去!有什麼了不起的!」狠狠地跺了一腳地板!

生完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氣後,也跟著進門去了。
畢竟,櫻木想說也沒什麼大礙,又不是要去作姦犯科幹嘛的,何必這麼不願意讓流川跟去呢?


不過,這兩個年輕人難道沒想過,去打製一份備鑰會是一件這麼費時又費力的工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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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警察廳之後,沒有陽光的城市懶散的但又突兀地緊湊的,像一個堅硬的核桃殼,把也屬於是核仁的他給密封著了。

現在什麼事都不敢想也不敢回憶。
什麼也不看,也不看自己的手臂、衣服。
也不去看來來往往的人群,還有正用異樣眼光盯著他瞧的人。


很冷啊……跟早上幫忙櫻木拿點東西到他要住的地方、就是那段時間的稍早之前一樣,他下意識覺得冷。
當他們走著都經過了一條條的街巷時,他偶爾會抬頭看看週遭民宅的圍牆,圍牆上出現的一些雀鳥在無節奏地吱吱叫著,叫著,都把春天的清冷叫到氣氛裡來。

為什麼?會隱隱覺得心裡頭很不舒服呢?
聽他們像以往那樣笑鬧的時候,卻感到心裡頭很不舒服呢?
又為什麼,他又什麼也不講呢?

因為,他是水戶洋平啊。

沒錯,他就是水戶洋平,他最不喜歡做的事有很多,其中還包括了無緣無故去打斷朋友間那種歡樂的氣氛,就算雀鳥的叫聲都已經把不安帶進來了。

可是,不會再有那種機會了,不會再有,可以把朋友間的歡樂氣氛給打斷的機會了。
幾乎什麼都沒有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伸了衣袖上頭還沾著血跡的手,抹了抹額上竄出來的冷汗。
現在還是什麼都不敢想。

早上在柏青哥店裡接到的電話,那個人的聲音和說話的內容,還有,更重要的,關於櫻木的事情,都沒辦法去探究了。

就暫且擱著吧。
不要想了。
不去想的話,連那個駭人的場景都不用回憶到了。

洋平的臉,僵硬得,瞪著這個不祥的春天。

這樣的春天,應該可以把野間和大楠的頭顱埋葬得很好吧?
雖然說,他們那最後一刻的表情是不高興的、是不愉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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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奈央死了,判定是在昨天下午時間大約三點左右。死的時候只有身體留在住家的客廳裡,而她的頭顱是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在浴室裡找到的。頭顱被放在放滿冷水的浴缸裡,整個浴缸都被染成了紅色的。』

『這個兇手很明顯的,有超乎常人的變態想法。他留了一把尖銳的小刀插在三重小姐的額頭上,深入腦髓,另外,我們已經做過確認了,那把小刀並非真正的凶器……』

『不是真正的凶器,你懂吧?那不可能是砍斷頭顱的凶器,應該是斧頭類的器具才是。但實際上讓她死於非命的,是胸口上的那一槍,剛好不偏不倚地打在心臟的部位上。』

十一、二年前的時候,一位警長,莫名其妙地帶了一堆部署警員進來辦公室,語調平板地毫無感情地,好像已經做過背誦那樣的準備念著演講稿,說著,一個女人的死亡。
聽起來好像很簡單,說起來也好像很簡單。

『現場還有一位小男孩,我們估計判斷,他應該是受到了不小的震驚和打擊而暫時無法言語了。根據他母親的說詞,那男孩是幫忙送蛋糕過去的,然後正巧遇上這件極為不忍的兇殺案件。』

『櫻木義弘先生,我們都知道你很傷心,但還是請你來一趟警局吧!』

後來,好像聽到了類似,人死是無法復生的,像這樣過分安慰的話語來。

那時候,他只有自己一個人,他如此瘋狂深愛的女人,莫名其妙地死了,死得很慘,死得讓他不曉得該怎麼辦幾乎都要掏空心肺了!


那時快要年屆三十了。
再過個幾天,他們一起約好了要一起過自己的生日,要在豪華的飯店裡舉辦只有他們、和托付在別人家裡寄養的一個小兒子的,三個人一起,在三十歲的生日宴會上,歡度那樣即將到來的時光。

結果。
結果,就是這樣以令人難以預料地在發展著。

他跟奈央並沒有結婚,但他真的是個很謹慎的男人,對於感情的執著像鬼一樣的淒厲。後來奈央沒活在有他的世界上了,他也是像現在這樣,很懊悔沒有跟心愛的女人結婚!


彷彿是十一、二年前的那件事在重新上演著。

不同的是,來的警察的人不一樣、事件的發生也不太一樣、現場的目擊證人卻是他自己。
還有,也死了個不同的女人,但都是一樣地愛著,一個是濃烈狂熱的,另一個是雋永清淡的,本質上都是一樣的愛。


第二度快要掏空心肺的男人,櫻木義弘,他的眼珠子變成了暗黑裡飄遊的血紅。
非常傷心得劇痛的,決心要把斯斯文文的那張臉皮面具給撕剝下來,決心,要真正的報復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