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地中海形式禿頭法的頭頂,但他好像總是喜歡將它舖曬在太陽下一樣,讓它好好享受溫暖的日光浴,吸收一點他口中常開玩笑曲解為捉一點精華儲存的東西來。
太陽的精華,也不知道是指些什麼東西,然後被捉到他光禿的腦殼內。
他還有一副戴了五年之久的金框邊眼鏡。
戴了五年,但鏡框的邊緣和靠鼻子的部位細溝裡,都是乾乾淨淨的,沒有一點污垢,一點都沒有,他很習慣每天都拿紙巾去擦拭所有的角落,一遍又一遍地擦著,擦到完全乾淨嶄新為止。
沒有天生的悲天憫人心腸,他不懂得要如何去同情弱者,但是他說出來的話的那種嗓音,卻是柔柔地還有細膩地,很像是要去撫平其他人心中的傷痛一樣的嗓音。
他一點也不關心市區裡摔跤的路人,所以沒有必要去扶他一把讓他站得更穩,當然,他也不需要去擔負任何人的一生,沒有必要。
其實他並不年老,才四十來歲而已。
四十來歲的年紀,可以做的職業種類不是很多,但也不少。
那個夜裡,他緩慢地一步一步走在東京的繁華街道上。
歡樂狂笑的年輕人擁擠著呼吸的街道,吐出煙圈表露失意的中年上班族的街道,染上惡習向慾望屈服的未成年少女的街道,將豔美的外表魅力盡情展現的成熟女性的街道……
還有流浪狗拖著毛皮稀疏地閒晃的街道。
他那發亮的皮鞋下踩過的,是東京的街道。
霓虹燈瀰漫下東京的夜景。
這裡還會是哪裡?
『梅魯先生,謝謝你!這樣就夠了,真的!你不要再資助我了,不用了,我會成年的,會好好報答你的!』
少年的聲音。清朗的聲音。
與這個夜裡的東京毫不搭軋的聲音。
『你放心!我跟狐狸在一起住是不會怎樣的!我就說了嘛,雖然我跟臭狐狸常常吵架,但我知道他是真的在關心我的……狐狸很彆扭,有時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現在要一起住了,我相信我可以好好讀書的,明年…明年就考一個好大學給你看喔!』
中指推了推眼鏡中間的橫桿,頭顱微微地傾斜著,注視眼前的少年。
他一向不多話,雖然有時候不能不講些話,但他碰著了這位少年就一定會開口!
『今天晚上本來就要先過去狐狸那裡的,不過,應該沒關係吧……現在我覺得要先陪梅魯先生比較好。梅魯先生看起就要哭的樣子了,好醜呢……』
他當時沒有問他為什麼,不曉得為什麼沒有問出來。
有可能是因為,跟這少年在一起就不用思考了吧?只要不思考,就用不著像和其他人相處時必須要多一點心機。
等彼此分開了,那個時候,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靜靜地走在夜裡東京的街道上,但東京的街道卻不安靜。
大衣口袋裡唯一的物品,裝滿錢鈔的信封袋,封口上抓黏得死緊的膠水,留下了自己右手食指的明顯指紋。已經歪斜了一邊的眼鏡,沒有再被推回原處有半個小時了。神情很凝重,從糾結的眉頭潑了出來。
他那個保護了十幾年的少年,還在自己的房間裡整理要搬走的行李吧。身邊的朋友還是會像往常一樣走進他生活的範圍,跟他一起悲喜度過。
「這位大叔,你長的還不賴嘛!雖然你有禿頭的跡象,可是身材好棒唷!」一個皮膚黑得很假的女孩子,頂著金黃色大波浪的長髮和刻意塗得像藝妓臉上那樣白的眼影,「怎樣?有沒有空啊?陪我們這些朋友一起去玩吧?」
本來逆著人行流動的方向走著,突然被那雙銀色尖長的十個指甲給擁有的手臂抓住,扯在他大衣的衣角上。女孩們都露出潔白的牙齒,笑的很放浪。過分高跟的鞋子被她們穿著,東京的地表也被她們這樣踩著。
「說說話嘛!你那樣的臉也別這麼臭嘛!去玩吧?好不好?好不好啊……我們知道有好玩的地方,像你這樣的大叔一定不曉得,一起走啦!」
不只一雙手臂向他侵襲而來了。
另一個露出大半胸脯部位的少女也靠了上去,手掌不斷在他的身上遊移地撫摸。她的眼裡都是露骨的,呼出性愛和錢財的慾望氣味。
「不需要。」
深深地望了她們一眼,她們的神態。
他不會想要嘆氣,會讓他禁不住嘆氣的只有那一個少年,保護了好久好久的少年。
想立刻轉身就走的男人注意到一位女孩的手碰到大衣的口袋,放著信封的口袋,他真心真意親手黏住封口的信封,在那個位置,在被女孩快要碰到的位置!
不能隨便亂碰的!太輕浮了!
「呀啊啊───」
黑皮膚的女孩用力摔到在堅硬的地面上。倒下去的姿勢很難看。
她那黝黑的額頭上有流血的傷口,紅色的液體佈滿那張臉,看起來有點髒了。
她的朋友們都嚇得驚慌大叫著。
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路人都驀然地跳開出事的中心點,把這個場景都團團圍住。
稍微整理好衣襬依舊繼續往前走的男人,夜風一樣的寂然神情。
現在口袋裡除了曾被自己握到出現一堆皺褶的信封,還有一把銳利的瑞士刀,一點點的血跡滲入信封外層,一點點的,被吸了進去。
『明天去找在學校當古文老師的弟弟,拜託他,拜託他去跟那位教練請求,把這些錢轉交給他。一定要轉交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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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渡一聽到玻璃破碎的巨響,便像過度超速了要去踩煞車緊急停在水戶的病房門口外。
他還戴著兩隻乾淨的手套,可能正在準備醫療器具,或只是正要拿些什麼東西,一來到這個所謂的事發現場,就馬上脫掉了手套,扔到地上去。
病房裡面坐在病床上那一臉愕然的少年,病床旁邊正站得挺直而表情更肅然的少年。門口邊一地破碎的透明玻璃,先前還熱騰騰的咖啡現在卻冰冷冷地弄髒地板。
那兩個少年一看到這中年人趕來了,突然臉上的肌肉似乎都抽筋了一樣,想要開口說一點話的,但不是針對他,是對門口那一位少年。而日渡卻無法忍耐地掃了他們一眼,食指放在嘴唇中間,暗示他們,不要再想說什麼話,安安靜靜的就夠了。
蹲下身去彎腰默默撿著碎片的少年。寬廣的背影,蹲著合併在一起的雙膝。
怎麼好像破碎的不是那幾個杯子,而是他燃燒的頭髮呢?
「我來弄就好,不要用手直接去撿…」有點乾癟的右手掌輕輕地,輕輕地覆蓋在少年的肩膀上。輕輕地,告訴他。
「啊!日渡!」看著他轉過頭來抬著看向中年人,眼睛睜得很大,但焦距好像是模糊的,「我撿就好了,是我剛剛不小心打破的……」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的。花道,我弄就好,你看,我戴著手套總比你那樣好多了。」
日渡輕輕地對他笑了。緊跟著也蹲了下去,一伸手又將扔在地面的兩隻手套撈過來,拿起來,對著他說著。
雖然讓他看了手套,但日渡卻沒戴上。一手將櫻木的雙掌拿起來觀察,仔仔細細地檢查過沒任何傷口後,才將他的雙手固定在膝蓋上,告訴他,不要再去動玻璃了,就待在那裡也沒關係。
「白痴…」一個身影走過來,把窗戶外的陽光遮掩去了大半。
但櫻木卻沒有抬頭看向對自己出聲的那一個方向,他的膝蓋併攏得很緊,手掌平貼在上面,頭顱低垂著。從縫細看到這一幕的水戶,突然想起來了,中學時曾經下過毛毛雨的那一天下午。
已經徒手去小心撿著玻璃放到旁邊托盤上的日渡,斜斜地抬起頭來看著那一位黑髮少年。看了一眼後卻不說話,只是在櫻木看不到的角度對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先暫時安靜的好吧?
「…日渡,我答應你,我可以留下來當你的助手。」本來低垂著的頭轉向了。
那雙眼睛沉沉地看了日渡,嘴巴張張闔闔地開了口。還有一個奇異溫柔的笑容,一點也不脆弱的笑容呢。
「好啊。」
日渡單膝跪地著,似乎很想就這樣爬過去,去抱住這個少年。但他不能這樣做,撿著玻璃的手指開始顫起抖來。
不到半個小時前,他的確是叫了櫻木到前廳去談點事情。
開頭只是聊聊了幾乎兩年不見的這段時間裡,彼此發生過的大大小小的事,所有的事,可以說出來的事。就是一對忘年之交的朋友在暢談,在交流一小段的人生。
之後,熱水又二度燒開了,水壺口的蓋子口裡冒出蒸氣的白煙,日渡醫生趕緊墊上乾淨的抹布,無聲無息地拿握起它的把手,緩緩注入在盛著咖啡粉的濾紙上。研磨過的咖啡粉,深土一樣的顏色。
『去年我到過了墨西哥的科特佩,從那裡買來了許多被讚為上好品質的咖啡豆。我一直很想讓你嚐嚐。』
『嗯……日渡還是跟以前一樣,那麼愛喝咖啡啊,一點也不像是醫生。』
『吶,你先喝一口看看……對了,你現在只是暫住流川那裡吧?』
『對,很莫名其妙的就住進去了,才昨天的事而已。住在一起只是方便讀書吧……』
『怎麼了?你看起來很煩的樣子,有什麼話就直接開口,不用跟我客氣哦?』
『…是關於洋平的事,他的槍傷我希望…日渡醫生可不可以保密呢……』
『好的,昨天你來的時候我就在思考這個問題了,我想,不管你們是發生了什麼事,我都站在你這邊,好嗎?但是,我希望能夠多了解一些事,一些事,關於你們所遭遇的一些事,懂吧?花道。』
『只要是醫生想知道的事,我都可以說的,但是,昨晚的事我不曉得是怎麼了……完全都不曉得,還有…我還有兩個朋友已經……』
『噓,我知道了,都知道了……不要說出口了。』
『我會去查出來的,我是天才,會一下子查出來的!不管是野間大楠這兩個笨蛋還是洋平的槍傷,我…我都會幫他們報仇的!太可惡了!到底…到底是誰那麼可惡啊!?…日渡…日渡……』
---夠了夠了,別那麼激憤,你是這麼讓我在乎的孩子,我會幫你的,什麼事都去幫你的……
無聲痛哭著的孩子,日渡像捧著一大束艷陽下盛開的花朵,靜悄悄地懷抱在胸前。他會推他一把,再適時地出手。
『你這一年來都會待在流川那裡吧?只有讀書嗎?』
『呃?啊…對……但不會只是讀書,我會去找工作賺一點錢的。雖然臭狐狸提過不要我付房租給他的,但我不想要欠他人情。』
『工作找到了嗎?』日渡取來了兩個玻璃杯。
『還沒有,還沒開始找…』
『那麼,我提供你一份好工作。』將咖啡順手地倒入。他低下了頭,不讓櫻木察覺他的表情。
『欸?』
『我這裡缺一個可以負責雜務的助手,可以嗎?』
『欸欸…我…我什麼都不會喔……』
『我知道你會拒絕的,但還是不要拒絕吧?』
『啊?這個…我…』
『你做了多少我就給多少,什麼都不會的話,我有時間可以慢慢教你,行嗎?』
『日渡…』
日渡知道櫻木會拒絕,但不想讓他拒絕的太快,彷彿被他拒絕的也將是自己。
對方雖然是個天真的孩子,但並不代表他是真的沒有腦袋、也沒有所謂的危機感,以前就聽他說過,目前除了水戶之外根本不想接受其他人替他安排的工作。
那時候不了解為什麼,現在也不了解,但還能夠確定,現在的櫻木,還是只肯完全信賴水戶的吧……
『你可以慢慢考慮,三天?』
「我希望能當你的助手,賺一點錢…」剛才流川站的位置擋住了病房外透進來的光線,他移開了,光線落在櫻木抬起的臉龐上,平靜無波,而且鋼鐵般堅毅的神情。「日渡覺得我可以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好。」
撿過最後一塊尖細的玻璃碎片時,日渡開懷地笑了。
「很好啊!」
黒髮的兩個少年還是靜靜地沒有出聲。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注視櫻木的一舉一動。
他們總覺得自己想起了一些東西,但又忘記了一些東西,還有,遺漏了些什麼。
白色大理石鋪著的地板,留下了不規則形狀的咖啡殘渣。
午前的陽光折射了一點光芒出來。
一個進行得滯慢像人生一樣漫長的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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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他一旦擁有了很難抹滅的習慣,那個習慣就會鑲嵌在他的靈魂裡,像是人主導去實現那個習慣,其實卻是被它牽著鼻子走。
---…這是我的身體我的大腦,我在控制它,我要它怎麼做就怎麼做。---
櫻木義重如此清晰地提醒自己。申訴。誡告。要求。
上午出門之前他特地叮嚀過了某位秘書,去查查那孩子目前是身在何處。昨天下午去假裝巧遇他之後便派員守在他們居住的公寓週遭,只是負責監視而已,絕不去干擾到他們的生活,但是,卻一夜未歸了,是吧?
上哪裡去了?
午後這個時刻的他,正坐在高級拉長型轎車內驅往熱鬧的新宿,岩崎二號坐在他的對面,默默的不說話,除了偶爾會瞟幾眼好像有話要說的主子之外,就是專心於觀看手上那關於歌舞祭的節目表,一字不漏地看。
---…這是我的身體我的大腦,我在控制它,我要它怎麼做就怎麼做。---
櫻木義重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想著它,思考它,從中獲得了一點優勢感。
他知道自己的兄長就是那種擁有了難以抹滅的習慣的人。
昨天的女人死掉事件即使在他人生裡挖空了一次,已經維持了好幾十年的習慣還是不會受到影響的,不會。
所以就在歌舞祭上碰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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