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裡附上一層薄薄油膩的水光,薄薄的一層,鏡子般地映射出頭頂上那好幾盞似乎會忽明忽滅的日光燈,好像會很長,那幾根燈光,好像變的很長很長了,像是父親的喪禮上勉強維持光明的那三盞燈,只照映在當時孤獨守著夜晚的、櫻木擠成一團的表情上。
燈光把自己拉長的影子放在腳邊,不曾移動過。從來也不曾。
最後移動的,只有當時病情危急的父親有點昏沉沉地握住櫻木的手。他站在病人的床邊,低頭,沉默地選擇不開口去望著病人半闔著的雙眼,很疲累的樣子,不管是他的雙眼還是自己被握緊的手。
醫生說他最後說的話是無意識中說出來的,但櫻木從不這樣認為,因為,他知道他的父親對自己很誠實地說了話,只有說幾個字而已,甚至也沒有發出明確的音來,可是,相處在一起久的人會因為熟識便自然而然地就能懂得一切,部分中的一切。
───我不是你真正的父親……
不是櫻木真正的父親。
病人一說完就斷氣了,肉體的活動都死寂了。
那時候的洋平以為櫻木不會哭的、以為他會倔強地憋住不哭。只是因為他不曾看過他的好友哭泣罷了。
後來,櫻木還是在醫院裡哭了,肩膀不停地抽搐激烈嚎啕大哭的那種模樣,像任性的小孩子因為母親不給糖吃就坐在馬路上踢腿哭著那樣,他站著,洋平在後頭看著,聽著他一遍遍斷斷續續的哭泣聲。
十幾歲的孩子永遠也不會懂得,當時的哭泣是為了什麼吧?當時不會懂得,卻會在未來的某一日就懂得了嗎?是這樣的吧?
那個時候在醫生護士的眼裡看來有點醜態的櫻木即使是流淚哭泣著,但卻已經在洋平的腦海裡刻劃下最不能抹除的一個印象了,模糊,清晰,輪番交替著進行鮮烈的衝擊。
很快就會像覺醒那樣地明白了一件事,他這個不平凡成長的少年,到目前為止,留在自己記憶深處的所有的人生衝擊,全都是來自同一個人,他的好友。
沒有原因的,因為找不出來。
十幾歲的孩子永遠也不會懂得,當時的哭泣是為了什麼吧?
所以櫻木不會懂得他是為了什麼而哭的。
他哭泣著,也有因為,人是這麼地脆弱這麼地容易生死交替,但往往死亡就像手指一捏緊將花朵折斷了,比辛苦種花一樣地誕生在這個世上還要更容易。
死亡很容易,不是嗎?這是常理吧?既然是一種常理的存在,為什麼還要感到遺憾?
櫻木是因為遺憾而哭的嗎?
不是的,不會是的。
他會在完全不能思考的情況下想起病床上的這個父親,想起他曾說過的話,也是難解的誡告。
---我沒有義務養育你,但因為是錢給了我義務,最後我還是得養育你。這條路,走不完了。---
那時候他聽不懂的,當然,他也只有十歲罷了,就算現在想起來了也是迷迷糊糊的聽不懂,但櫻木直覺這就是秘密,正在慢慢地被揭露的秘密。
結果,父親死去之前根本沒發出完整聲音的那一句話,他自己卻看懂了。那就是秘密的答案了?
即使是到了現在,也還是什麼都沒搞懂。
掉到手掌心裡那刺眼的日光燈、一層厚水泥牆內醫療味滿竄的手術房、剛剛才通過訊的手機,還有,緊緊地盯住空氣的一雙眼,是在等待著什麼。
坐著的長凳上還留著先前日渡醫師遞來的一杯熱咖啡,白瓷外殼內濃糊的泥土漿汁飄來的沉香,喝過了,但還是覆蓋不去手術房傳出的味道,還有難以再承受下去的靜謐感。
越多一秒的沉靜,就越不能制止自己不停胡思亂想的腦袋,越來越不能停止了!
胸口裡好像就要爆發了!
「流川…」
一想到太安靜了,就連帶地想到了一個人,高校三年以來對他來講是非常重要但又刻意去避免想起的一個人。也是一個,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眼光去看待的人。
就算今天下午那樣發生的肌膚接觸,讓放在懸崖邊的關係開始崩解、開始不平衡了,但還是很重要,甚至有越來越重要不能隨意棄置的感覺!
一點也無法制止地,整個腦袋剎那間都裝滿了流川的名字,全都是他的名字的。
「…發生什麼事了?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頭痛欲裂的緊繃感逼得櫻木忍不住雙手抱頭,幾乎想要痛喊出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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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起身踩在黑暗裡發愣的流川,右腳絆到沙發的椅腳……但後來又讓他再倒下的不是腳上神經傳來的痛,是手機那聒噪擊破沉默這一面玻璃的鈴聲。
銀白色的手機像是夜裡月光那樣的銀白,掉到人間地上,震動地在不開燈的屋內的桌上屍躺。〝嘟嚕嚕〞的聲音一直在響,彷彿流川心裡面放著的那一個人也是同樣地一直一直,一直在想。
想得不能自禁,想得明知道要去接手機起來,但一想到,他的手腳就沒辦法動彈。
跪著一手攀住沙發的椅把,膝蓋微微地向前拖著移動,移動到手一伸可以拿起手機為止。
『…喂!狐…狐狸,你來找我,好嗎……』
「…哪裡?」
『日渡診所這裡,我以前做過復健的地方……』
「我可以過去嗎?馬上?」
『當…當然!馬上來吧?可以吧……』
好想大聲哭出來,聽到話筒裡傳出他的聲音,他正准許自己過去他的身旁。
好想大聲哭出來,聽到他說話時不問為什麼自己不問為什麼過去,他知道,有一種默契轉頭過來了,歲月磨來的默契。
好想…大聲哭出來。
差一點以為,很有可能永遠地失去了他───原來,是還不會這樣的。
剛剛跪到以為麻痺掉了的雙腳還是站的起來。
流川沒有前一刻那樣的頹靡,他突然站了起來,透過窗戶望向黝黑的局部夜景,心臟頓時急促彈跳著刺激了喉嚨,酸酸麻麻的,然後,這個黑暗的室內終於被打亮了。
他終於看得見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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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被單稍微撥開了一點,剛好褪落到他背脊下腰線上方,而一直擺放在那上頭已有半個鐘頭的手掌開始滑移了。指頭的第一個關節,長著一些硬繭,五個指頭都跟著移動了,硬繭覆蓋的手指似乎吸附著那肌膚……他背上的肌膚。
將他背上的空氣都劃開了一條縫,好讓他的行動順利一點。好像是上帝希望他這樣做的,然後開始把手掌向下滑移,直到有被單蓋緊的臀部上方,於是,上帝跟他說,可以停止了,不能再下去了,這樣就夠了。
夠了嗎?
沒有。
這麼美麗的背部的主人還在沉睡呢。
趴著頭顱歪斜地臉頰陷在柔軟的枕頭裡,鼻間正淡淡地吐息著,異常灼熱,是白天裡沒有的那樣灼熱。
結果,卻因為這個人有意無意的觸碰而呢喃了起來,似嬰兒翻身後不滿地咕噥了好幾個音節一般。
壓迫到胸膛的趴著睡姿應該不太舒服吧……為什麼要讓自己這樣的痛苦呢?
指頭的觸摸已經不夠滿足了,所以只好縮回手不再下移到上帝禁止他進入的部位。挪了挪身,準備以要趴下去的姿勢靠近他,右腳抬起來跨過他的兩隻大腿想要交纏取熱,很直接地,整個趴伏在他的背後。
趴伏在他的背後,汲取他微弱的呻吟聲。
這時候,雙手才開始下探到他的頸前和胸腹下,硬擠到那已經密不透風的空隙然後抱住。
一種奇怪姿勢的擁抱,擁抱著。
自己常這樣主動地抱著他,那他呢?
主動抱過自己嗎?
有的吧?
有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自己懶得記住那是什麼時候的歲月。
他曾經主動跑來抱過自己,在日渡診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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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快要大半夜了,已經過了診所打烊的時間了,黑暗的街道上,不會再有人從外頭闖進診所裡了。
所以,當那扇玻璃門被人很粗魯地推開時,手裡捧著冷卻的咖啡杯而發愣的櫻木很快被驚嚇到,彷若從悠游的夢境裡被人拖出來駭醒一樣。
眼珠轉動了看到對方的身影後,開始不能自己地站起身來,卻同時似乎不曾好好站過那樣,從長凳上起來時是非常搖晃的。
手裡的咖啡也在搖晃,汁液都灑出來了,然後杯子自手裡脫落跌到地面的硬殼上去。
一地的破碎。
「…狐狸!」
櫻木一見到他那平時都放在瀏海下躲藏的雙眼,現在都像被拂開的雲層後那銀藍的月亮,那一輪月亮,神秘地不可窺探的月亮,竟突然地眼眶一熱,「狐狸。」
「……」僵住不敢再動了。
明明才幾個小時沒碰面的,但為什麼會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感覺?
身後的玻璃門被自己推開了,卻沒有再緊緊地關上了。好像快要潰堤。
現在,日渡診所裡除了刺臭的醫療設備的味道,還有地上那化成一灘無處歸流的咖啡液體散播來的味道,還有……還會有什麼呢?
其實,櫻木已經什麼都聞不到了。
「過來,沒事的。」望著身體根本沒什麼大礙的櫻木,流川一下子感到虛軟,全身都雞皮疙瘩了起來。接過了那通電話,就一直以為是他出了事情的流川,簡直就是當場要破壞這個世界了!
在過來的路程上也是,載他過來的司機連收錢的時候出個聲音也不敢,只能用手指比個數字出來。
現在看他是守在手術房外的,不是他吧?不是櫻木出了事情吧?
流川開始移動了腳步,想讓他過來的時候可以縮短一點距離、縮短一點花費的時間。
從來都只覺得流川說話的聲音是冷的、是沒感情的,但他的那一句〝過來,沒事的。〞好像被偷偷注入了魔法一樣,會將他給捲入了那樣,一個無以名狀的漩渦裡。
櫻木正面對著他,沒有去多餘思考要不要去聽他的話走過去,根本沒有思考到,因為他早就想過去了……
很訝異他衝過來的急切!
流川正等著他過來的時候,一轉眼就發現到他竟然衝過來一把抱住他!很緊很緊地抱著他!雙手都搭在自己的雙肩上,死命地摟著頸子!
雖然…雖然被抱得很緊,有可能快呼吸不過來了,但流川還是忍不住滿足地喟嘆著。
「白痴。」
側頭去聞了聞他的髮香,叫喚著他。
不只一遍,是很多遍,其餘的,都是放在心裡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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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能理解自己對於岩崎自斷手臂感到高度興趣的心理狀態。他的生死,的確是引不起他的興趣。
要是死後的岩崎知道,自己的死是這麼地不值得,或者是,當自己是如此地依賴看重主子時,而主子卻不如想像中甚至連一丁點可能性都沒有地忽略自己的生死,那個時候就不會管自己的手臂是不是要早點脫離才好,而會先處理頸上那還可以彌補的傷口。
不能讓自己死。因為不是真正的死就不能死。
搞不好,也可以在自己的人生裡對所有的人進行報復的動作,還包括了自己的主子。
岩崎的潛意識裡,有部分因素是在責怪櫻木義重的,他認為,這十年來自己愈趨嚴重極端的個性是他陷害的。
成長的環境不好,是自己的父母害的,身旁的所有人害的,還有刻意要培養自己成為職業殺手的師父害的。全部都不關他的事。
在最後念頭殆盡時,在最後一口氣息呼出時,岩崎這個人並沒有死得很成功,他的腦袋依舊一直一直在怨恨著。
然後他想到,這次任務竟然沒有好好地達成,沒有好好地把那個水戶一槍斃死,所以才會有預感,人生以來的第一次失手會讓自己的肉體走上毀滅之途?
那是拿槍的右手。
支撐起他的人生的右手。
沒有知覺了,還是趕緊脫離的好。
可以不用再當殺手了,沒有那個價值了。
『那孩子就是花道吧…』眼睛連閉上都沒有的口裡無聲地說著話。眼睛閉不上,非常不安心地死去了。
真的不太能理解,雖然多少可以猜測出岩崎這樣急切割掉手臂是意味著什麼,卻也發現到自己竟然不是那麼為了一個人的生死感到高興。
以往,要殺死一個人是軀體精神都要一起毀滅的吧?
但現在,卻好像可以不管那個人的軀體狀況了,他只在意,那個人的精神是不是真的銷毀在自己的手上。
只有精神心理就足夠了。
櫻木義重突然為了自己這樣的變化感到微微的吃驚。
同時,他的兄長呢?
在這樣的夜晚裡也是睡不著了?
白天中,自己一生心愛的第二個女人慘死在自己的身旁,任誰怎樣都睡不著了。
可是,櫻木義弘,現在真正睡不著的原因,最大的部分還是想著他的親骨肉,他還無法掌握動向的親骨肉。
因為很多關切的理由,他必須要向自己的弟弟復仇,再也不能像十幾年前那次幾乎自虐地要把頭撞傷那樣、去極力容忍自己弟弟的所作所為。
他還有最關鍵的東西把握在手裡,他想,他可以利用那關鍵的東西向櫻木義重報復。
真正計畫中的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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