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滿樓》

爆琦

〈6〉

 

流川靜靜地坐在平湖秋月茶室中,此刻已快入夜。

說到這杭州的秋月茶室,江南人士皆知此處為城中飲茶絕妙之地。這地方早已被流川家收入名下,專為流川楓招待朋友所用。夜飲於此,舉頭便是明月,月落西子湖,湖面銀光閃閃,疑為人間天上美景。四處翠樹環繞,風動便婆娑起舞;偏這茶室的理事之人又在此處開鑿假山從石中引出山泉,涼風拂過,金石叮咚,暑意盡散。大好一個意趣盎然的休憩雅地,流川卻似乎並沒有好心情欣賞,現在他就看著他眼前那套精緻的刻花白瓷茶具出神。

幾天前姐姐成親那天晚上,她便把那白癡悄悄地推入自己房中。是,是,自己知道她這樣做是為了避嫌,也是為了不走漏風聲。姐姐還笑嘻嘻地說明日一大早便來接那白癡走。真是討厭,活這麼久還沒與人同室而居過。不過他也不能反對,誰叫至十歲喪母後便是這個大自己三歲的姐姐一手安排自己的衣、食、飲、居?不向她低頭怎成?

“你這狐狸的房間好小!”那白癡進房後第一句說的話就讓自己聽了好不窩火。
“你看,你自己看看你那是什麼床?床上的是些什麼東西啊?”櫻木還毫不知覺,一心批評:“那些被子看起來皺巴巴的,該換了,你們家的人也太小氣了,在床上應該舖些絲綢的,那樣睡起來才好嘛。”

“沒叫你進來!”流川沒好氣地說著,隨及冷笑一聲:“你這種每晚睡絲綢、玩明珠、頓頓吃血燕窩的人留在這兒倒真是委屈你了。”
“咦?你竟然也知道?”櫻木好奇,他聽不出來這是反話,只當流川在羨慕自己。

流川明白自己也可以像他這樣,不過他一直認為沒這必要。所以也沒要求下人這樣做,這個白癡,看來他家境不錯嘛。哼!他家境不錯關我何事?流川有些為自己的走神而生氣。

“狐狸,今晚我睡那兒?”櫻木問道,他看到這房中只有一張床。流川自然早就知道,所以他急忙抬腿走向那張床。

櫻木一見他動就明白了,也急忙搶上,兩個人就在短短通向那床的十幾尺內扭打了起來,拉對方的肩、扯對方的腰,抓對方的頭髮,撕對方的衣,什麼‘小巧擒拿’的功夫在這一會兒時間內用了不知多少招。最要命的是不能打出聲來,因為如果被人發現新郎不在新房中彩是會怪罪的。

撕扭著、強行一路艱難地通向可以睡覺的床,流川身上已中了櫻木五拳,而櫻木也好不到哪去兒,連頭帶腳不知被流川擊中了多少下。好不容易流川推開櫻木來到床邊,腳下卻一絆,櫻木伸腿讓他失去平衡,隨後櫻木的身子馬上便搶前。流川在歪斜中一把扯住櫻木的後背衣領,使他不由得頓了一下,隨後流川便趁機先坐在了床鋪邊上,得意地看著櫻木,而後者在愣了一下之後,也立即坐下去。

“這床是我睡。”兩人同時說道,櫻木也覺得很窩囊。首先就是今天晚上怎麼說也是自己的‘洞房花燭夜’卻與這狐狸待在一塊,雖說這成親是假的,但也不想與這個討厭鬼在一起啊。再說了,天才的屋子一向是有人收拾得妥妥當當的,也沒有人敢在自己面前搶什麼東西,這個狐狸真是膽大包天,一點規矩都不懂!

“床是我的!”流川說道,好像是哦。櫻木氣短,他不由怒道:“那你讓本天才睡哪兒?”
“我管你,地上、桌子上、椅子上,隨便你。”流川冷冷地回答。

“什麼?你這是待客之道嗎?”櫻木起身,指著流川的鼻子罵著:“應該是你睡地的。”

“白癡!”流川白了他一眼,正好他起來了,自己也好想睡覺所以他不想再說什麼,剛才打了那麼一場也乏了,他就懶懶地躺了下去,往裡挪了挪隨手指了指床邊兒:“那你就睡這兒吧。”說完,轉過身子,不再理會櫻木,閉眼沉沉睡去。

“你?”櫻木心中想把這流川楓大卸八塊。他剛才那是什麼口氣?在施捨本天才麼?像在打發一個下人,這種對自己大不敬的人就應該推出去斬首。櫻木呆在那兒,心中有一百個不高興、不情願,可又有什麼辦法呢?這屋子就只有一張床,流川不喜歡人多,所以也就沒在屋子內外設下人的房間。桌椅也容不下天才的身子,所以櫻木也只好慢慢向流川那兒移去。

突地流川輕輕轉了個身兒倒嚇了櫻木一跳。仔細看去原來流川早已睡沉了,微微的氣流從他鼻下呼出,似乎睡得挺香的。櫻木心中感到不平,低頭見流川那光滑無瑕的臉上竟有著淡淡的天真,與白日裡少年老成的模樣全不相同。他那長長的眉毛有時輕輕挑動一下,嘴唇極小地微微啟著,這些都讓櫻木感到不自在,這狐狸,原來睡著時是這個樣子啊?

櫻木呆看一陣後突然回過神來,抬眼見到流川房內桌上的文房四寶。臉上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快步走過去,倒了些許墨好的汁兒在硯中,拿起掛在筆架上的上好湖南毛筆,重重地在硯裡蘸了幾下,然後來到流川身邊,舉筆毫不遲疑地畫了下去:“讓本天才把你這狐狸的臉變得正常點兒。”

一會兒,櫻木便完成了他的大作,他滿意地欣賞了一陣:這下狐狸看上去順眼多了!再一眼見流川睡得好死,心中大樂拋下筆倒頭就睡在他身邊。不一會櫻木也就睡過去了。

三更,沉睡的流川睜開眼,嗜睡如命的他每晚此時都會習慣地清醒,因為他所習的武學心法必須在此時修習最好。如平常一樣流川翻身下床,腳下卻踏著一物,低頭一看,是一隻毛筆,怎麼會在這兒的?流川也沒細想,彎腰拾起來。下一秒,他的注意力就落在了呼呼大睡的櫻木身上。

這白癡,睡得倒香!流川看著櫻木的臉,這時顯得好安靜啊,一點也想像不到這樣的人在白日裡同自己吵鬧得那樣厲害。流川覺得這樣的櫻木也不那麼討厭了,他看了一會兒,想把筆放回桌上,自然就看到那硯。

怎麼會有墨的?流川也沒仔細追究下去,他忍不住再看向櫻木的臉,想也沒想,立即提筆在硯中沾了一下,隨後在櫻木臉上一陣動作之後也就滿意地出去了。待練完功回來,櫻木還在睡呢,流川看了他幾眼,抿著嘴笑了。

不一會兒,彩便來叫他們了,她可不想讓父親看出破綻來。流川睡得迷迷糊糊的,櫻木也不想去開門,可是他卻被流川一腳給踹了下去。他落地便清醒,一把抓起流川也將他扔了出去。流川經這一下也有些清醒了,便去應了彩的門。

“你怎麼了?你的臉?”彩抬眼見著流川,先是一愣接著就失聲大笑起來:“好難看的一條小狗。”

“那不是狗,是狐狸,狐狸啦!”櫻木得意地申辯,流川急忙跑到青銅鏡前一看,只見自己左邊臉上有一條畫得好難看的小動物,也看不出究竟是狗還是狐狸,它嘴裡還叨著一朵小花,而右邊的臉就有一個小烏龜,還拖著長長的一條尾巴,他氣得渾身發抖,回頭狠狠地看著櫻木。

但此刻,彩也指著櫻木笑彎了腰。櫻木到底不算笨,也知道不對勁兒,急急一把推開流川,見到鏡中自己的臉上佈滿了無數‘白癡’兩個字??連額頭、眼角也是??這麼難看的字一定是那狐狸幹的好事,真是卑鄙啊,趁天才睡覺時幹這個?櫻木心中惱怒,丟掉銅鏡:“你這狐狸!”
“你這白癡!”
兩個人同時罵道,然後伸手抓住對方的衣領,舉起了手。

“好了,爹醒了。你們別再鬧了,洗過臉該準備了。”彩忍住笑,攔住他們。讓這兩個傢伙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就是如此的有趣啊,她看著弟弟一向乾乾淨淨、精緻俊俏的臉現在卻像戲文裡小丑般滑稽,再看到櫻木那一張白日裡俊美不凡的臉上密密麻麻地佈著的字,心中便覺好笑。也難為弟弟是怎樣寫這麼多字的?不過不能再耽擱了,所以她便拉櫻木走了。

流川想到這兒,心中不由有氣,自己還沒打那白癡出氣呢。突地,坐在他對面的一人伸手拿過他面前茶具裡的一個聞香杯,笑道:“你家的茶具也是與別處不同啊,早聞這白瓷又有假白玉之稱,你家這副更是極品,它是前朝皇室的用具罷?喏,你見它質薄光潤,白裡透青,雅致悅目,真是名不虛傳啊。”這說話之人是一位看似二十多歲神采飛揚的青年公子,不過他說這話卻懶懶散散的,一張英俊的臉上泛著滿不在乎的笑容,聽著他好似在誇那茶具,可在他那語氣中卻帶著幾分調侃的味道。

“你這是什麼話?”流川白了他一眼:“莫非這天下的東西就只有我家的東西是好的不曾?”
那公子笑笑:“不是你家的東西好,而是我們小楓身上的東西香……”一語未必,流川臉一沉,夾手奪過他手中的杯,眉一挑:“仙道彰,你說什麼?”

仙道吐了吐舌頭,微笑著閉嘴,他看出流川這幾日心情不好,見到自己也沒想著與自己再比試了,他自是知道彩與宮城的事的,看起來彩那個假丈夫是個挺有意思的人吶。

坐在仙道旁邊的一人此時開口說道:“好了,小楓,等你那麼久不就是等那一杯茶麼?否則我與這傢伙大老遠跑來幹嘛?難道我們就真是為彩的婚事而來的?”

流川似乎對這人有點好臉色,迅速地在他秀美的臉上瞟了一眼,便伸手提起了一旁早已裝著沸水的水壺。

他把沸水注入蓋碗中,把蓋子放進碗內慢慢轉動清洗,然後把沸水從蓋碗中注入公道杯內依次清冼好三個聞香杯與小茶杯,倒掉水。
仙道與那人就靜靜看著流川,能喝到他親手泡的茶真的是沒白來杭州,看起來他的手藝更加純熟了。

流川拾起石桌上茶罐用牛骨茶匙取出一點茶葉進蓋碗,加上沸水,剛好就注到碗沿。他把這第一次泡的茶湯倒進茶盂,因為這次是為了清洗茶葉。隨後再又加滿水,茶盤中三個已清洗好的聞香杯就等著這碗茶了。

大概是因為還要等一陣吧,流川又陷入自己的思慮中。

那天姐姐把那白癡拉走後,自己不放心也就跟過去了。他看到姐姐把櫻木拖到她房間,忽然一下抓住櫻木的手,抽出一把銀色的小刀在他食指中一劃。櫻木想不到她會如此,吃痛之下忍不住叫出聲來,彩柔聲安慰:“好了,好了。你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再幫我這一次吧。”然後她就拉著櫻木的手在她床上的白色被單上抹過。立刻,淡淡地便有了幾道血痕。

“你幹什麼?”櫻木委屈地叫道,手好痛。他甩開彩的手,流川也大大地睜著他那雙眼睛,狐疑地看著他姐姐。

“你是不是幫你這狐狸弟弟來對付本天才的?”櫻木捂著手,跳著罵道。
“別那麼激動嘛,你是男人呢,總不能讓我這女孩子挨這一刀吧?”彩拍拍櫻木的肩:“總之,姐姐這次欠你一個人情,以後一定會還你的就是了。”說著那出早已準備好的藥替櫻木包紮起來。

櫻木只覺她做事古古怪怪的,好後悔答應幫她。現在也只盼望可以早日脫身了。流川想著想著,臉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他雖不明白姐姐的用意,不過等那白癡與姐姐去見父親後,他便看到父親房裡的侍女進來拿著那床單走了,真是奇怪啊。他搞不懂,不過好像是對姐姐有好處吧,他想,而且還讓那白癡挨了一刀,自己的氣也不由得消了,所以現在的流川心情突然好起來。他拿起那剛好的茶把它從蓋碗裡注入公道杯中。

“你怎麼了?今天一會兒皺眉,一會兒笑的?”那面貌秀麗的青年看著流川,淡淡地問:“有什麼事嗎?”
“沒有啊。”流川答道,手卻沒停,舉起公道杯倒了些許茶湯在聞香杯中,然後遞給那青年與仙道彰。

兩人接過後,輕輕轉動杯子,鼻至杯口,那未消散的茶香便已沁人心脾。這香味真是香冽透轍,幽香醉人。仙道微微閉眼,長長地嘆了口氣:“你泡的是綠茶?嗯,是天山綠吧?”

“你倒是會品啊。”流川口中雖在嗔怪,眼裡卻有幾許讚嘆,不是所有人都能聞得出來,所以他也不是給每一個來訪的客人泡茶。

仙道把聞過香後,便細看這茶。當真是色彩翠艷、湯色碧綠。葉底嬌嫩且外形成條索勻稱,鋒苗挺秀,香盡時味更似珠蘭。待觀賞完後,流川已奉上小茶杯,仙道放下聞香杯,淺淺地呷了一口,真是幽香四溢、齒頰留芳,令人心曠神怡。

“小楓的茶藝當真是天下無雙。”仙道又喝了幾口搖頭晃腦地稱讚:“即使今日你發愣了好幾次,這手藝可一點沒見退啊。”
“喝你的罷,瞎鬧什麼?”那青年對仙道笑道:“當心小楓以後不再賞你這杯茶。”

“那你不幫我說說?”仙道笑道推著那青年的肩:“至少也讓我可以……”
“好了,別在說了。”流川打斷他的話,猜也知道他又想說什麼,他見仙道杯中茶已去一半便替他加上水,仙道右手食指輕扣桌面,表示謝意。

“你們來杭州就只為這杯茶?”流川抬頭看著嘻皮笑臉的仙道,雖說自己曾敗在此人手中可並不討厭他,因為那是自己的確不如他。反正自己的心法也未完成,待習完後再去與他交手,所以他並不急。

“是啊,”仙道:“順便來看看杭州的姑娘。”
“你這人?下個月就在成親了,你怎麼……”
“小楓,你先別激動嘛,成了親的人就沒自由了。”仙道理所當然地解釋:“此時不玩玩更待何時?”

“你給我聽好了,你如果敢對不起她……”
“是,是,是。”仙道受不了流川殺人似的目光:“其實你不用擔心的,和你流川家扯上關係的女人怎麼會差到讓丈夫不去喜歡她?有了那樣的女人我怎麼瞧得上其他人呢?喏,就像小楓你吧,像你這般好相貌……”他的話被流川越來越冷的臉而打住,流川收起他的茶杯:“滾!”

“別這樣啊,”仙道陪笑:“我在誇你和你表姐呢,怎麼不高興?唉,你的姐姐們還真是多啊……”

“你就別再說了,”那青年對仙道說道,然後對流川笑笑:“算了吧,小楓,他這傢伙也就是嘴壞,也不會就真的到那些個什麼地方去的。你那表姐厲害著呢,你倒不用擔心了,我倒是擔心這傢伙以後的日子啊。你快把他那杯茶給他吧,看看他那樣子,像是被你拿走什麼寶貝東西似的,多難看!”

“我以後不說了,還給我吧。”仙道求饒著,但眼裡卻泛著賊笑。流川無可奈何地看了那青年一眼,“我是看在你的分上……”話未說完,他遞向仙道的那杯茶突然被人一把搶過,那人仰頭幾口便喝完,然後氣乎乎地把茶杯‘噠’的一聲放在桌上。

是什麼人,竟然就這樣闖了進來?外面的人為何不攔他?流川好生奇怪,回頭一看,那人滿頭大汗卻是一臉怒氣的櫻木花道。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