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滿樓》

爆琦

〈17〉

 

用不了多久,安寧客棧便有了兩位新的主人──澤北榮治與南烈。由於有物證與其他被諸星抓住的客人作人證,所以當他櫻木四人把諸星與森重寬交到縣衙的時候那知縣大人才算是相信了他們。將那兩個難兄難弟收押治罪後知縣還發給了他四人一筆花紅。

這花紅就用來作為新店開張的經費了。原因很簡單,澤北與南烈他們需要這些銀兩。也不知他們是幸運還是不幸,他們的生命雖無礙了,可隨著諸星翻下河的包袱裡的銀票就是澤北與南烈的。而流川與櫻木的包袱居然就安安穩穩地在馬車內,諸星拉下來不及帶走的竟然就是他二人的。

那幾疊身家性命就掉進河裡餵魚蝦了,盡管魚蝦們好像不是吃這個的。所以流川就把那花紅全數給了澤、南二人。就這樣,‘風雨’之後安寧客棧終於又招了人手開張了。澤北笑嘻嘻地當上了老闆而南烈也混到個帳薄先生的職位。這兩個人只是有一點嘆息他們的銀票,因為那數目畢竟是那麼多。不過澤北安慰自己,那些東西反正也是父親的,現在自食其力也不錯的。

櫻木與流川見此事也算是圓滿了結,便向澤北他們道辭了。分別時這四人自是有一點不捨,怎麼說也共同經歷了這許多事。就連一直沈默的流川也感到有些難過,不過還是正事兒要緊,告別澤北與南烈後兩人便快馬加鞭趕向蘇州。

由於這次向人問清了路兩個人行徑得非常快,到達蘇州後流川便也記起了那家店鋪。也許是這四下的環境給了他一點提示吧。順利地收到帳後,讓馬匹休息了一日,兩人便又馬不停蹄地往回趕了。

日夜兼程地趕著路,用不了幾日已入杭州地面。櫻木這一路上很少開口說話,與去時的滿路語聲大不相同。因為他一直被一種模模糊糊的感情困擾著,他總是在思考。說不清自己終究在想什麼,可那似乎卻挺重要,,總是擰繞在他心尖,揮也揮不掉趕也趕不走,那樣的煩惱好像與身旁那個人有點關係。可事實上有什麼關係櫻木也不瞭解,他只是很煩燥,沒來由地煩燥,不知為什麼。

流川的心裡則是很焦急,從收到帳那日起,他就感到很不安。好想立刻趕回家裡,好想立刻就能告訴他父親他收到賬回來了。有種淡淡的不祥感就籠罩在流川心裡,讓他心緒不寧,總覺得有什麼事發生,可身邊的一切卻又是那樣的平靜。盡管流川因為這平靜而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他自己沒事,可是他的行程卻越來越快,越是接近家,他就越急,一點兒也沒留意他身下那匹駿馬有多麼疲累了。

看著皺眉不說一句話的流川,櫻木忍不住開口打破沈默,“你別這樣啊,一會兒就到了。”其實他也能感到流川的不安,很奇怪的,他就知道流川在想什麼,仿佛思維已被他同化了般。櫻木也有些緊張起來。

“我知道。”流川嘆道,他的話不多,這回來的一路上更是少得可憐。
“那你就別死著你那張臉啊。”櫻木不爽,“別像有人欠了你什麼東西似的。”
“你煩不煩?”流川甩了一鞭在馬臀上,搶先超過了櫻木的馬身。櫻木一怔之下也策馬追上他不悅地斥道,“你怎麼這樣對我說話?”

一向都是這樣說的,很奇怪麼?流川白了櫻木一眼,這個人又要發什麼病?不過他還是扭頭頂回櫻木一句,“對你這樣說話又如何?”
“……”櫻木猛然抬頭正想反擊,可見到前方的情況他張開的嘴不由就僵在那兒了。

流川奇怪依櫻木的性子怎會不回嘴,心念稍轉他也急急地轉過頭。赫然便見前方已然是自己的家了,只是在房屋的四角卻掛著白色的燈籠與黑色的青紗。

難道,難道……流川在那一瞬間便失了神,而他的坐騎乃是匹神駒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思也慢慢地停了下來。

櫻木從震驚中讓自己清醒過來,立刻扭頭看向一旁的流川。他的臉在這個時候蒼白得有些透明,身子也輕輕地抖著,牙關自是咬得緊緊的。櫻木見他的模樣不由有些擔心,那種焦慮自然而然地由櫻木內心深處浮出,就坦白地表現在他臉上,“狐……”

流川雙腿使勁兒一夾當先一馬便沖了過去,對櫻木的叫喊理也不理,櫻木見狀急忙打馬跟上。

下了馬,進了門。流川已不能知道莊丁們看著自己的表情,他直奔大堂,入眼便是一個巨大的靈堂。白色的所在,冥燭對對,青煙繚繞。四下坐著數十個和尚閉目唱著經,還有人在堂前敲著沉鐘。四下法器的聲兒就尖銳地刺進了流川的耳內。而彩,一身孝服就跪在那兒燒著紙錢。

“姐?”流川不確定地叫了一聲,盡管他已經猜測到,可還是不能相信。四下的吵鬧聲對他來說什麼也不是,他只能眼見著那靈堂上的牌位,還有擺在它面前的那口黑黑的棺材。

那聲木然的聲音傳入彩的耳中,她抬眼見著是流川,突然沖到他身前,死命地搖著他,“你,是你。你到哪兒去了?怎麼現在才回來?爹死了,死了,他昨天早上還好好的,可晚上就……”

“姐!”流川憑彩搖著、罵著,不能說出什麼辨解的話。
“爹去的時候,一直在叫你,在叫你,你知道嗎?你為什麼不早點回來?爹他一直在念著你啊!”彩的淚就隨著她的話滾滾而下。不是不知道小楓去了哪裡,不是不知道不能怪小楓,可是一想著爹他臨死的情形,彩的話就沖口而出了,刺向流川那無神的雙眸,鑽進了他的心。

“阿彩!”陪在彩身邊的宮城輕輕勸著,“別這樣。”他也知道彩說的只是氣話。可是他也不能去怪彩,因為流川明去世時他也在場,那個老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就是他最討厭的人,只一個勁兒地叫著兒子的名字。就連自己這個一直恨著他礙事的人也都忍不住心酸,更何況是彩呢?流川明是個一心為孩子著想的人,所以宮城現在已不用恨他了,宮城也很清楚彩的心情,當然也就更明白流川此刻的難過。畢竟他一向很聽他父親的話,而且他沒能趕上見他父親最後一面。

櫻木見著流川蒼白的臉因彩那句話而抽搐了一下,然後便什麼都沒了。瞧不出他臉上有什麼不妥,在那裡沒有傷痛,沒有自責,沒有後悔,沒有眼淚,沒有所有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應有的一切表現。可是,那也是他最大的不妥吧,櫻木擔憂地推了推流川,而流川只是垂下他的眼,靜靜地一字一字地開口,“爹他,還沒蓋棺?”

“我沒讓人蓋,等你回來。”彩抱住弟弟,哽咽著說道。現在氣平了,她好生後悔剛才對弟弟所說的話,小楓他只是孩子,他只有十七歲。自己為什麼說那樣過分的話呢?最愛父親的不就是小楓了嗎?他一向是那樣地敬愛著父親的啊。

流川伸手輕輕抱了抱彩,像在安慰般地拍拍他姐姐的後背,然後就緩緩推開了她。徑直走到父親的棺木前,定定地看著那裡面的親人。

這就是爹嗎?他看上去好瘦哦,才多久他就那樣的瘦了啊。雖然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可是流川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盯著父親的面容,慢慢向下,看著他的雙臂。那雙曾經溫暖而有力抱過自己的雙臂現在終於垂下了,不復存在。爹再也不會對著自己笑,給自己買什麼了。他也不會在深夜中看著娘的畫像發愣了,他還以為自己與姐姐不知道這件事;流川垂下眼,爹也不會干涉自己步入江湖或是姐姐的婚姻了,可是這個時候,流川真的好想,讓爹活過來。哪怕聽他說教一輩子也情願。

流川的嘴角閉得緊緊的,幾乎連一絲縫兒也沒有,他無言地拾起棺蓋,慢慢一點一點地蓋了過去,最後只留下爹的臉龐。他的目光又留戀了一會,終於冷漠了下來。‘砰’地一聲蓋好了棺蓋。然後他就退了幾步,四下的水泥工與漆匠們便上前釘棺上最後的漆了。

莫然地接過婢女們遞過來的麻衣,披在身上由她們給自己紮上麻帶。整個過程流川冷靜得如一個外人般,不說一個字,不流一滴淚,只是看著他父親的牌位。

櫻木也得到了一件孝衣,他也急急地披上,不管洋平他們眼神的勸阻。他們這個時候還要對自己說什麼規矩麼?哪顧得了這麼多?大叔都死了呢,彩這樣難過還有那表現怪異的流川狐狸。他們都讓櫻木顧不得那麼多,好歹大叔也是真心疼愛過自己的,怎麼說自己也是流川家的‘女婿’,不管是不是真的難過還是為了彩的臉面這件孝衣都是應該披的。

就這樣,在滿堂的頌經聲中,在堂內外的鑼鈸之類的法器的敲鬧聲中,流川就靜靜地跪在他爹的靈前獨自燒著他的紙。一張、兩張,面色平靜得嚇人,他甚至連四下眾人的忙碌也沒注意到,就怔怔地看著火盆中的燒著的錢紙,就算有時那盆中的火苗飄到他手上他也好像是沒什麼感覺似的,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櫻木見他如此,心中便覺氣悶。記得自己父親去世的時候,自己可是哭得什麼也不顧的。才不在乎四周有沒有人見著,因為他真的好難過好傷心,如果不把這種感情釋放出來,櫻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來忘掉它。可這狐狸,這狐狸也太讓人生氣了,幹嘛擺出他那張死人臉來?他想幹什麼?想在人前保持住他的冷酷麼?想讓人說他月華劍是流血不流淚的好男兒麼?櫻木沉著臉大步上前搶上幾疊紙錢把它們全扔進了火盆中,頓時那火便滅了。不過流川對他的挑釁並不在乎,他只是伸手用手中的一張紙在一根燭上又引來了火。依然冷靜地做著他的事兒。

自己爹死了哭個幾聲有那麼難麼?很奇怪麼?櫻木憋著一肚子的火氣與不解,悶聲悶氣地轉頭就走,現在不想看到這種模樣的流川。

那是一個漫長又傷感的夜。

彩到半夜後便被宮城勸著讓丫環們扶下去休息了,喏大的一個喪事就她一個女人來操辦,她確實很累。所以流川並沒有反對宮城那樣做,遣走賓客後,堂上只剩下剪燈花、添燈油與香蠟的幾個丫頭與念經的和尚了。

白日裡喧鬧、人來人往的靈堂便冷清了下來,櫻木再也不能忍下去了。這一整天的就見著彩強打精神迎來送往的,就連自己這個假女婿也不得不去幫幫忙。而流川楓他卻只知道蹲在這個角落裡,一聲兒也不吭。仿佛除了燒他的紙以外他就什麼也不會做了。

“出去,出去!你們全部都給我出去!”櫻木騰騰騰地走到流川身前,指著那些在堂上的人說道,那些人都驚訝地望著櫻木,不知他為何生這麼大的氣,卻見流川連頭也未抬。

櫻木見得流川這樣,心中越發的火了,立即回頭又大聲厲喝了一遍,嚇得那些個下人、和尚們忙忙地跑了出去,一會兒便沒了影兒。就連洋平他們也在櫻木盛怒雙眼的威逼下退了出去。洋平感到有些不踏實,至櫻木回來後他還沒有問櫻木這一路上的情形呢。因為他實在沒有機會可以問出口,櫻木不是在幫彩迎送賓客就是把他的目光停在流川身上,自己想對櫻木說句話的空兒也沒有。所以現在洋平只好暫時忍下心中的疑問,悄悄地閃到了一旁。

“你這個人吶!”櫻木大步上前抓起流川,“你倒是給我出個聲兒啊,就算是吭幾下也表示你還在這兒,你爹死了有什麼?我爹還不是死了?”

流川垂著臉,讓櫻木此刻不能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心中氣急的櫻木便又開口罵道,“你在這兒裝什麼瘋?你以為你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就認為只有你一個人難過麼?你沒見你姐姐那樣傷心了還在撐著你這個破家麼?你不要這樣任性好不好?”

“是不是,如果,我沒有走錯那段路,我就可以早一點回來見到我爹他最後一面了?”流川沈默許久,終於從嘴裡逼出這一句,“是不是這個全怪我?”

關你什麼事啊?櫻木心中想著,就算你能趕回來,你爹的病會減輕麼?結果還不是一樣。可是他聽見流川這古古怪怪的語音與自責,心中的火自然是更大了,於是他提高嗓門就說道,“是啊。就是全怪你!如果你能幹一點沒帶錯路;如果你聰明一點沒讓諸星那小子抓住;如果你沒有答應與澤北他們聚一天再走,你就可以趕回來了,見不到你爹全怪你自己!”櫻木一口氣連珠炮似的說著,看著流川的臉垂得更低,而且還是那副一點動靜也沒有的模樣,讓櫻木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什麼意義也沒有,他忍不住又開口,“如果你想……”

流川猛然抬起他低垂的頭,讓櫻木硬生生地咽下了他想說的話。因為在流川那雙星眸中包著的居然就是淚水,顫顫的,就那麼不爭氣地卻真實地自他眼眶中滾落了下來。一滴,兩滴……而流川自是知道的,所以他便急急地伸手去拭,可他的的手越急,從他眼瞼中掉下的淚也就越多,不單是流川自己有些不知所措,連櫻木也是目瞪口呆,“唉,你別……”

一語未必,流川突然已伏到櫻木的肩上,抓著他的背默默地流著他拼命要止住的熱淚。因為只有這樣,他才不能讓櫻木再見著自己掉淚,只能這樣才不能在他面前繼續丟臉。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流川原以為自己可以強得可以應付一切,可以撐到最後;原以為自己是個永遠也不知道眼淚是什麼的人,就連七年前娘親去世時自己也是忍下來了的,一個人,死命地吞下哀傷的淚。可是這白癡,這討厭的白癡為什麼要說那些沒頭沒腦的話?為什麼他非得讓自己哭出來?難道他就是為這個目的?看著自己在他面前喪失自尊麼?

櫻木,在那一剎,他的整個肩、整個身子便僵硬了,像一個木樁般。他實在想不到流川會伏到自己懷裡哭泣,因為流川剛剛還那樣一副淡漠的樣子。可誰想到這人就突然賴到自己身上了?不行,得甩開他。櫻木打定主意,可是在那同時他的身子卻能感受到流川那溫軟而顫抖的身子,能感受到流川抽泣的肩頭微微在自己肩上起伏,甚至連流川拼命咬住嘴唇不發出哭聲的臉他也能想像得出──那張臉上,一定佈滿了晶瑩的淚珠吧。櫻木僵硬的身子就呆呆地杵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地保持住他原來的姿勢。流川的舉動與微微的泣聲讓他的神智也亂了,那種讓櫻木心中不安的困惑又出現了,只是這次多了一絲其他的什麼東西。應該不是心痛吧,因為,因為狐狸又不是女孩子;也不應該是糾心的感覺啊,因為,對了,因為自己是最討厭狐狸的。櫻木這樣想著,卻並沒有再打算推開流川,是啊,流川只有十七歲,又那麼愛他父親,會哭也很正常啊。櫻木對自己說,好像他多大似的,可是不論如何櫻木很是瞭解流川的心情,因為他自己也經歷過類似的事情。

側目看了看在自己肩頭微微起伏的流川,瞧著他那頭如水長髮也輕輕地隨著他的舉動而泛著光。就在那一刻,櫻木的心──融化了,就算流川的淚讓自己濕了整個肩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只要他覺得好受點兒那什麼也就無所謂了。是啊,只要他覺得好受點兒。想到此處,櫻木不由緩緩舉起他的手輕輕地環住了流川的腰,第一次是如此寧靜地抱著這個狐狸,櫻木覺得他好像什麼東西,抬眼見著天上那輪孤獨的明月,散著它幽幽的冷光,有些像秋水的刃,是那樣的孤高,美得讓人難以接近。對了,是這月光,不只是像秋水,它更似懷中人所凝聚的氣息。因為以前的流川一直是那樣的孤獨、高傲而又藏了些脆弱。好像啊,與那月光,櫻木看著那暈朦朦的光芒,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他側頭在流川耳邊低聲說著,“如果,你想哭,就哭吧。”

聽得他這一句寬慰的話語,流川的心突然鬆了,寬了,什麼也不顧了。這一次,就借著這一次把十七年來應該掉下卻沒有掉下的眼淚都流光吧。他安心地伏在櫻木肩上,終於哭出了聲兒。這樣的失禮全怪櫻木,因為他的語聲太溫柔了,溫柔得讓自己聽著便想哭泣,而他的懷抱為何也是那樣的溫暖昵?他為什麼突然對自己這樣的友好了?可是最可恨的還是自己,明明知道,這樣有多丟人,可是就是停不下來。

這個時候,櫻木才發現,其實流川是很容易掉淚的。

洋平搖著頭飄然退遠,他不喜歡偷窺也不喜歡多管閑事。可關係到櫻木就另當別論了。看來這次去蘇州還真是發生了什麼事吧,這個流川楓對櫻木來說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啊?那樣的人對櫻木來說有好處麼?洋平吐出一口氣,他明白自己的擔心用不了多久了,因為他相信那個人到來後就會把這一切都了斷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