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很快就過去了。空氣中彌漫著幽幽的梅花香,冬季總是這樣,一個冷得讓人感受別離的季節。
流川要走了,因為仙道說他這麼大了,怎麼可以還沒有妻室。流川說他庸庸碌碌,並無一功半績,怎敢辱沒了人家女孩子。仙道大笑說:你辱沒了誰,也不會辱沒到別家的女孩子。大笑中,朝野上下都以為流川會有個駙馬當當了。可仙道又說了:不過,你有這樣的想法也不錯。這樣好了,現在南面邊境騷亂不已,雖說沒有什麼大的戰事,可鬼方族人總來搞亂,只此以往也不是什麼好事。你就去把這事兒斷了吧。朕希望鬼方可與我漢人和平友好。你就以一品安南大將軍的身分作朕的親善大使。回來再說選夫人的事兒。
“臣遵旨。”
“過了上元節,就出發吧。”
“是。”
流川不想去,但必須去,太遠了,離花道太遠了。
康平王府裡,櫻木陪著不太快樂的流川:“別這麼不開心,我相信你很快就會凱旋而歸的。”櫻木柔聲安慰著流川,其實在他的心裡,又何嘗願意分離呢?
“不是,我……”這番心思,連流川自己都覺得不該,又怎能說出口呢,他的心中,是不捨,不捨!
“楓,鬼方人雖是蠻族,其實他們倒也不壞。只是還不如我們漢人開化,物資又匱乏,所以才會那麼一直想侵犯我們。”櫻木知道這個時候,勸解是沒什麼用的,倒不如說些有用的,“你不要用過多的武力去壓他們。弄不好會引起更大的戰爭。就算鎮壓下來了,你人一走他們又來了。永遠都平息不下來。要用心去換心,要去瞭解他們的習俗,幫他們改掉惡習,教他們學習漢文化,讓他們知道怎樣用正當的方法去滿足自己的物質要求,好像種稻啊,紡紗啊。如果可以,讓鬼方族人與我們漢人通婚是最好的辦法了。有血的聯繫,關係自然就不一樣了。”櫻木說著,長長地喘了一口氣,他的臉色如同雪般的蒼白。冬天,他的身子總比別的季節裡更弱些。
“我知道了,花道,你歇會兒吧,別累著。”流川扶著櫻木躺在榻上。
“沒關係,楓,再和我說說話兒。”櫻木有些倦地合了合眼,又努力地睜著,看著流川,他知道,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他了,真的很捨不得。從來沒有這般地依戀過一個人。哦,楓,為什麼會是你?
“歇會兒吧。”
“不,楓,你一定記得給我寫信來。”櫻木的話語已經有些含糊了。
“歇會兒,快睡吧,明兒我再來。”流川拉過褥子給櫻木蓋好,伸手拂開了他的額髮,多美麗的紅髮啊。
“別走,楓。”櫻木迷迷糊糊地拉住了流川的手,喃喃地叫道。
“不走,不走。我陪著你。”流川覺得心裡有個地方被櫻木這一動作扯著一陣陣地痛。
就這樣櫻木握著流川的手,睡了。
為流川將軍送行的儀式是宏大的,仙道親自主持。櫻木沒有來,他不願意讓這麼多人見到他傷心,平日裡他不是這樣的,而流川認為這樣也好。他同樣不願在眾人面前打破他冷漠的面具。如果他來了,會怎樣,誰又說得清呢?
以後的日子裡,便是書信傳遞著相思,差不多兩年。誰也沒想到要用那麼長的時間。但的確,這是處理得最好的一次邊境問題,鬼方族人居然歸順了朝廷,成了一個小番幫。所有的人都很高興,當然包括櫻木和流川,因為在這麼長的分別之後,他們又再可以見面了,聽聽彼此的聲音,看看彼此只為對方綻放的最真實的笑容,聞到彼此熟悉的味道,感受彼此親近的氣息,多幸福啊。
流川回來了,帶著一顆不安的心。兩年,兩年中花道他變了嗎?他都做了些什麼?又是這麼一個菊花開放的季節。他還會說“郎騎竹馬來”嗎?是尋梅把自己送回來了。他堅持要尋梅陪自己一起走,他說那是他給自己的。尋梅一定記得他,會把我托到他那裡。花道啊,我回來了,尋梅正帶著我一步步向你奔來。
老遠,流川就看到京城的南門大開,彩旗飄飄,樂聲陣陣。好像還有禁衛軍在那裡列隊,大紅的地毯已鋪到了城門口,這應該是迎接安南大將軍的吧。不過流川不在乎這些,甚至他想如果沒有這些繁瑣的禮節的話,他應該能很早就見到櫻木。
大軍進城了。果然是一個盛大的歡迎儀式,儀仗和紅地毯一直延伸到皇城門口。
皇城的階下,左右分立著文武百官。階上正中的龍椅上坐著仙道,他的身後是太子錕語,他身旁立著的竟然是紫蔚。十七歲的她,已經出落得非常美麗了。如果只有她在那裡,所有的光輝都應該是從那裡發出來的。可龍座的兩旁分列著四王。櫻木就在那裡。他似乎更清瘦了些,臉更蒼白了,可是也更加的能吸引住人們的目光了。
看著同樣也越來越美麗卻又英氣十足的流川。櫻木幾乎不能讓自己穩穩地站著。這就是兩年來日夜思念的楓啊,就在眼前,旁邊是尋梅,哦,楓。你知道我曾想你想得心痛,痛得一夜一夜地不能睡嗎?你是否也曾這般?我已經不能去想我怎麼會這樣,我也不在乎我怎會這樣,我只知道我真的不想離開你,就是這樣,就只這樣。
流川一抬頭,第一眼望向的自然便是他的花道。他感到心被刺了一下,是自己讓它被刺的,疼痛中傳來隱隱地快樂。那雙眼睛也望著自己,有什麼話對我說嗎?別,別避開我,別垂下你的臉。
在他們的世界裡,仿佛就只有他們兩人存在而已。
“愛卿。”仙道懷著莫名的心情看著眼前這個自己不敢認的孩子,他不得不這樣叫流川。仔細看他,這兩年裡越來越漂亮了,難怪有人曾說鬼方族的女人都以有這樣一個美麗的主人而瘋狂。他是男孩子啊,還是個將軍,怎麼可以這麼漂亮,若說到是道兒,那是因為他是一個纖弱又極清雅的孩子,可是楓兒他,他這兩年裡怎麼像是……唉,仙道嘆了一口氣,楓兒眼裡都是箐的情,他的氣勢也越來越像──像我了。也許我年青時還沒有那樣的威嚴吧。準確說那是一種冷漠。可剛才他眼中那一抹溫柔呢?怎麼一瞬間就不見了。
看著皇上就這麼扶著安南大將軍的手,細細地看著他,旁邊的人雖覺不妥可是誰敢說一句話。
最後還是仙道自己掙脫了游走的思潮:“這次你平定南方的騷亂做得很好,沒有爭戰,還收伏了鬼方人。這個功立得不小,也為日後邊境的安寧立了一個典範。朕封你為三軍總帥,賜黃金千兩,良田萬頃。”
“謝皇上!”從此以後,流川位列武官之首。這難免有些非議。特別是那些老臣對此頗為不滿,明眼人一看便知道這是皇上特意的偏袒,像這種戰功雖不小可怎麼可能得到這樣的高位?但這人深受皇上寵愛,又與康平王交情不一般,所以也只有隱忍作罷,不過日後的流言蜚語卻是少不了的。
冗長的迎接儀式、冗長的接風宴會都不算什麼。只是在宴會上,櫻木依舊是對每個人都那麼平和地笑。那麼有禮地寒暄,卻總不肯看流川的眼睛。流川搜尋著他的視線,可他卻一再地回避。怎麼了?這是怎麼了?流川根本就安不下心來。仙道以為是他累了,早早地便收了宴。
第二天,上朝謝恩,又是眾多的賓客上門道賀。無止盡地接送,一直到第三天,第四天,沒時間,根本沒時間去看櫻木。流川真的覺得焦躁,越野平心裡明白,卻沒有任何辦法。
流川決定了,他要逃,就算用逃的,也不要再見人。他要去康平王府。禮數嗎?誰不知道他流川楓是個冷漠的人。現在為了一個並不冷漠的原因去借用冷漠無禮的面具──真不錯!
流川很順利地進了康平王府,當然不會有什麼阻擋,他是三軍統帥,也是王爺最喜歡的客人。
書房裡,櫻木對著一張雪白的紙,那紙上一個字也沒有。硯裡,早就聚著一窩墨,筆在他的手邊。他卻是一動不動地對著那紙發呆,完全不知道已經有人推門而入,正確地說是不想去注意。
雖然櫻木讓自己的眼睛避開流川,流川依舊看到了他的猶豫,他的迷惘,他的恐懼,他的不安。流川不知道他這些感覺是怎樣來的,花道為什麼會有這樣復雜的情緒?他緩緩地步過去,感到了櫻木些許的瑟縮。
流川也感到自己的無力,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忽然,他就拿過了筆,在潔白無瑕的紙上寫下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擱下筆,流川看到櫻木垂著頭,雙肩在不停地抽動著。他越過書桌,一把將櫻木摟在懷裡,輕拍著他的背,他沒說什麼勇敢、不哭之類的話,他知道現在得由著他哭,而自己要知道的就是為什麼。但他什麼也沒問。
“楓,”櫻木在流川的懷中顫抖著,幾乎泣不成聲:“對不起……對不起,我……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是我…害怕……害怕都……不能再見到你了。”
流川雖然已經被櫻木哭得心痛欲碎,可他必須鎮定地安慰懷中的人兒:“好了,好了,別傻了,我不是回來了嗎?別再轉那些古怪的念頭了。好不好?花道,要知道我回來了。”
“不!”流川懷中的櫻木搖著頭:“不,你不知道。”
“哦?我不知道嗎?不知道什麼?”流川的下頷累抵著櫻木的頭髮,那裡有他熟悉的髮香傳到他的鼻孔裡,讓他有些不能自持,他輕輕地搖著櫻木:“不知道我已經回來了嗎?”
“不是……”
“好了,”流川打斷了櫻木的話,他不願讓他再陷入那些不安的想法中去,不管怎樣,現在都與花道在一起了。
“你,真是回來了?”櫻木抬頭他的眼,癡癡地望著眼前的流川,幾乎就讓流川無法自拔。
“我真的回來了,真的!偌,你不是在我懷裡嗎?還有什麼好懷疑的?”流川非常肯定地說道。
櫻木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的確,不能否認,他的確是回來了,並且真實地存在於自己的面前。
盡管眼角還掛著閃亮的淚珠,櫻木也對流川抱以燦然一笑。早就情不自禁的流川,慢慢地,緩緩地俯下身去,低下去,再低下去。讓彼此都感受到那樣沉重的壓力。而櫻木則呆呆地,做不出任何反應。
他的唇,吻上了他的眼角,吸乾了那一滴鹹鹹的淚。當流川再抬起頭時,兩人都喘息不已。四隻眼睛中沒有驚異,沒有恐懼,只是沉迷。櫻木覺得臉發燙,心在急速地跳著,似乎要蹦出這個關著它的胸膛。有些差澀,有些不安,卻也有些高興和失望的不滿足。天!怎麼會失望?怎麼會不滿足??櫻木的臉更紅了,心跳得更快了。
流川早已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他只是望著櫻木的臉,那裡,紅色的玫瑰正在雪地中滿滿地綻放、綻放,這是他一生中見過最美的紅玫瑰,是那樣的艷麗,直直地打進眼中,印在心裡。
他們都知道,自己被對方深深地吸引了,而且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卻不知道對方被自己深深地吸引了,心都在說,不可以再分開,決不能失去,就是這一個了,只是人還不太清楚。
“花道,對不起,我真的不能看到你哭,你一哭我會覺得好痛,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希望你不會怪我這種奇怪的感覺。對不起。”
櫻木笑了,眼中依舊閃著淚光卻沒讓它落下來:“你又有什麼好道歉的呢?該是我的不好才對啊,是我看到你回來歡喜得暈了頭了。”
流川明白,這不是真正的原因,可既然花道這麼說了,我還向他追問什麼呢?
櫻木從流川懷裡脫了出來,拿起桌上的筆,在紙上寫道: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這麼說,你是喜極而泣了?”流川看著這首《風雨》從背後環住櫻木,調侃地說。
櫻木偏偏頭,說了句:“應該是才對吧。”他覺得流川的氣息輕輕地吹在他的後頸上,髮絲掠過,有些癢癢的,不由得縮了縮脖子:“你弄癢我了。”
“偏要。”流川笑著,更把櫻木摟得更緊些,低下頭,靠在櫻木的肩上蹭著。弄得櫻木不停地笑,笑到透不過氣來。
誰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煙羅卻進來了,眼前的一切讓她很吃了一驚,有些手足無措。不過似乎屋裡的兩人都沒什麼反應。她忙忙地退了出去,故意放重了腳步再走過來。聲音驚動了屋裡的兩個人。
“別鬧了,”櫻木喘著氣,笑笑地說:“有人來了。”
“真該死。”流川咕嘟著鬆開了櫻木。
煙羅終於又走進來了,手裡捧著一個青瓷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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