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清露》

爆琦

〈10〉

 

幾個人只一會兒便到了木葉亭。這木葉亭建得奇特,幾顆樹圍了個大半圈,每棵樹上都纏著碗口粗的藤,那藤長到上邊經人牽引便搭成了一個篷。幾個人坐在裡面,早有人佈好了茶果,一張幾子上放著一張琴。也沒有燈蠟,便只是外面的陽光透過樹逢兒灑了些進來,別有一番味道。

這會旁邊兒一個下人也沒有,仙道發話了:“你們幾個雖沒見過面想必名兒是聽過了。”說著一一為他們相互引介。
“你們年紀也都不大,便都算作小孩子兒也不過。沒人時也用稱什麼王爺,下官的。那些名堂別帶到家裡來,便依年紀叫兄弟好了。”

“是。”三個人一起應道。流川側著頭又看了看櫻木,櫻木卻眼也不敢斜一下,可心裡卻也想看一看。仙道似乎注意到了什麼:“唉,你們,你們怎麼…唉,你們怎麼了?”他有些不明白櫻木與流川的神情。

“呃,沒什麼啊,只是,只是……”櫻木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只是什麼?今兒你怎麼也這樣了?”仙道可真是從來沒見他這心愛的小侄兒這個樣子。

“只是,只是又見到流川公子很,很高興。”
“你們見過?”仙道有些詫異。一天到晚聽紫蔚這小丫頭嚷嚷,想不到他也見過。
“是,那天小侄從衛婆婆那兒回來,遇見的。”他只把當年的見面當作一次記憶而不是真實的相遇。

“是嗎?”仙道像是在問櫻木,眼睛卻望著流川。
“是,那天小王爺正和公主一起。”流川答道,對於櫻木的‘遺忘’有些失落。

“朕說過不用在這裡稱臣的,叫名字吧,大家也親熱些。不要那麼拘謹嘛。”仙道似乎為他們早見過面而有些高興:“好了,好了,道兒,快把你新填的詞唱給我們聽聽。”

“好。”櫻木微微一笑,從從容容地伸手在琴上一抹,當真是一張好琴。這琴喚作綠袖,雖不能與焦尾齊名,卻也算是當世最上等的了。

“玉樹後庭前,瑤草妝鏡邊。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長少年。”

詞句平和,安寧,都是些美好的祝願,無非是花好,月圓,人壽。若是個官員專為皇上寫這麼支曲子,有些像拍馬屁,若是個和尚倒像在祈福,這小小的孩子寫來唱了,卻讓人覺得是一顆純真無瑕的心,簡單易懂的句子,細細品來,卻是醇和雋永,一派上天有好生之德的樣子。

仙道聽了,連聲說好,只是他的心裡有一絲傷感。花不老,月又圓,天卻未必長少年啊。菁,紀泯,越野……你們都不在了,唉,道兒的身子……朕只怕還要送你啊,長少年,但願天教長少年。

流川呢?他聽著櫻木用他細細甜甜的童聲唱著,原本是一闕多好的詞,都是好話嘛,為什麼聽得心裡一陣一陣地痛呢?月會又圓嗎?

只有越野平,雖然他是個醫學天才,可在詩詞上卻是平平。他倒真心覺得這首詞作得不錯。美好願望嘛,每個人都應該有的。

“見笑了。”櫻木靦腆地笑了笑,順手端起茶來淺淺地嘬了一口。這時越野平小聲地給流川說什麼。

“楓兒,你弟弟在給你說什麼呢?”仙道笑著問道。
“哦,他說花道。”話一出口,流川自己先呆了呆,怎麼這個花道叫得這麼順口,這麼自然呢?就好像在叫一個多年的老朋友。而櫻木一樣聽得心驚,從來還沒有一個不是皇家的人叫過自己的名字,第一回便是他了,為什麼會聽得心跳?

“呃,說,說花道好像有些不足之症。”流川有些結巴地說完這後半段。
“不錯,道兒的身體一向都不太好,你倒說說該怎麼辦才好?”仙道饒有興趣地看著越野平問道。他想看看這孩子的醫學才能究竟高到哪裡去。

“恕臣直言,”越野平總是這樣,一講到行醫用藥上,他就來勁兒,天不怕地不怕,“想必有很多大夫都給給,給……”明明就是王爺,這叫名字怎麼叫得出口?越野平這回可是敝得臉通紅。

“好了,好了。”仙道見了他這個樣子,不由得笑了:“朕讓你們互稱姓名原是為了親熱些,誰知道反弄得你這個樣子,算了,隨你怎麼叫好了。”

“謝皇上。臣是想說很多大夫都給王爺看過病,不過所用之藥皆是些大熱大補的東西,諸如人參、鹿茸之類,不知可對?”越野平問道。

“正是呢,憶月一天到晚都吃這些。”櫻木自己先回答了,天天吃一這些,可真是苦死他了,便是山珍海味也有膩的一日,何況是藥?

“王爺身子弱,原是要這些東西補的。不過王爺年紀幼小,大熱大補的過了倒不好。俗語說藥補不如食補。這食補也不是平常的食物,王爺該天天配些藥膳。四季該各有不同,冬天可以熱點,夏天就要用涼些的。藥膳的味道也各有不同,究竟比天天吃藥來得好。而且用藥膳,這藥進得均勻,緩和些,身子也受得住些。”

仙道聽了,連連點頭:“好,那你給朕列個單子來。”他知道太醫院那些人膽子小只會用名貴的藥來扶持櫻木的身子,這麼多年還是這樣,試試越野平的療法也不錯,聽說他的醫術不錯的。

“是。”越野平應道。
“有勞了,我先謝過達文兄。”小小的孩子,說起話來全操著一口大人的腔調。

忽然聽到外面有喧鬧的聲音,隱隱約約地聽得是在叫公主。仙道心想一定是那個瘋丫頭闖進來了,她一定不知道自己也在。
正想著呢,一陣風似的竄進來一個人,不是紫蔚又是誰呢?她是來找櫻木的。宮裡小孩子少,她的那個大哥錕語是太子呢,人家是要接王位的人,成天裡學這樣,學那樣的,哪有功夫和她纏?所以來找櫻木玩兒是最讓她高興的事兒了。

“花……”紫蔚一頭闖進木葉亭,正想大叫花道,忽然發現不對,想逃已經來不及了。
“紫蔚見過父皇。”她低著頭,乖乖地說。
“怎麼又是這樣就闖進來了?”仙道佯怒著問。

“紫蔚下次不敢了。”她心裡卻嘀咕著:還不是因為不知道您在這兒,該死的小福子,都不告訴我,看我怎麼收拾你。
“還有下次呢?還有下次朕就讓你一個月不準跨出西明宮半步!”仙道恨恨地說道。

“不要啊,父皇,沒有下次了,再也不了。”紫蔚急急地哀求著,不時用眼睛瞟著櫻木,希望他說句好話。雖然明知道父皇疼自己,不會這樣做,可聽起來太恐怖了嘛。

“哼!”仙道沒奈何地哼了一聲:“紫蔚,這是流川大人。”
“下官參見公主。”流川楓離席行禮。
“不敢,流川大哥。”紫蔚忙上前回禮。這回她學乖了,知道這是父皇有意考自己呢。他不準孩子們亂叫大臣名字,這規矩只用於自己,非得用尊稱,而且趁著回禮的機會還可以好好打量打量這個流川大哥。終於看清楚了,的確是很俊美啊,為什麼打心裡覺得懿就該是這個樣子呢?想到這裡,紫蔚有些怕他,可天生的性子不好改的,她依舊死命地看了流川幾眼。

“這是御醫院的越野平。”
越野平也忙起身行禮。
這就是那個小小年紀就和一幫老頭子混的越野家的二公子?看起來蠻聰明的,怎麼就愛和老頭子打交道,八成是那種未老先衰的。紫蔚在心裡說,不過口裡、臉上卻不能顯出來,還是得上前回個禮,挺嚴肅地稱了聲:“平二哥哥。”

看著紫蔚這個樣子,仙道不由得哈哈大笑,連櫻木都忍不住。他正喝茶呢,這一笑不打緊,直嗆得他喘不過氣來,一張臉憋得通紅,周圍的人都慌了神。
流川忙上前扶住他,伸出一隻手,輕輕在他背上撫拍。看著他這個樣子,流川有些心痛。

櫻木只覺得一種暖暖的感覺,從後背一直傳到胸口,傳到心裡,傳遍全身,忽然間就覺得輕鬆許多,自然地便也不咳了。
“謝謝你,”櫻木轉過頭對身邊的流川輕聲道謝:“楓。”

就是這樣的稱呼,很自然地就出口了,自然到兩個人都沒有察覺到。流川只是很開心,單純地開心,沒來由地開心,櫻木也一樣。於是相視中,兩人都微一笑,這樣的表情在流川的生活中是很難找到的。

身邊的人都在忙,只有越野平還有點愣,是因為那個突然闖進來的公主。

這是怎樣的一個姑娘呢?她很漂亮,不過比不上櫻木,誰也比不上他,如果大哥溫柔些也許還可以,不過那就不是大哥了。但問題不在這裡,是她奇特的性格,誰都知道這個年代要求女孩子嫻靜、溫婉,可她卻像是一陣風,忽然就吹到這裡來了;這個年代還要求女孩子要乖乖地,其實也就是蠢蠢地,可她會頑皮地裝出一副乖樣子來;這個年代的女孩子不可以隨隨便便地打量男人,可她卻死命地看了哥幾眼,更重要的是,她眼中,對哥明明都有些膽怯,卻強迫自己壯著膽子拿眼睛看他。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想到這裡,越野平不由笑了笑。好在沒有人注意到,也不對,紫蔚看到了。

“你笑什麼啊?平二哥哥?”紫蔚小聲地在越野平耳邊問道,仙道面前她可不敢囂張。
“啊,沒,沒有啊。”越野平還是被嚇了一跳,這公主怎麼神出鬼沒地,一不注意就到自己身邊了。

紫蔚沒再追問下去,因為沒興趣,現在她正看著流川和櫻木呢。不錯,挺親熱的嘛,呸、呸、呸,什麼話?紫蔚你有毛病是不是?她為自己心中突如其來的念頭有些吃驚,有些生氣,怎麼會這樣想的。

幾個在在木葉亭又坐了一會兒,說了陣話兒,仙道怕櫻木累著,便要帶著流川他們走了。
櫻木把他們送到宮門口,卻伸手拉住院流川的袖子,他為自己的行為有些臉紅,忙鬆開手,他是很少會有這樣大膽的舉動的。

仙道卻已經看見了,他對他們倆一見如故似乎非常高興,不等櫻木說什麼,他便先開口:“你們兩個才不過見了兩次倒像是多年的朋友,有什麼話就快說,朕先走了,快些放他過來。”

“是。”櫻木答道。越野平和紫蔚跟著仙道走了,紫蔚有些不開心,真是奇怪,不是被父皇嚇壞腦子了吧?

櫻木呆了一會兒,忽然笑了:“怎麼會把你拉住了,只是想叫你記著常來玩兒。”
流川忽然覺得痛,這痛不知道從哪裡來也不知道是怎麼來的,甚至感覺不到究竟是哪裡痛,就只是很痛,痛得心尖兒都在顫。他卻笑著說:“你不說我也記著呢。”

櫻木又笑了:“也沒什麼了,快去了吧,皇上等著你呢。”
流川點點頭,走了,走現兩步,他又忍不住回頭。又是那樣微笑的眼睛,像是細細小小的針在輕刺著他,有些疼卻有些舒服。他忙轉過頭,大步朝仙道走的那個方向趕去。

上天什麼也註定不了,這是不同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