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葬礼》

十甫

〈上〉【生活系列之十七】

 

在家和大厦第十五层楼的稳安保安公司,这一个早上有点反常地安静。

明明公司挤了不少人,却感受不到一丝人气。除了一大早就开着的冷气机在“呼呼”地输送冷风以外,别说脚步声,连呼吸声也几乎听不到。

公司里当天没值勤的保安人员,纷纷探头向樱木那张靠玻璃窗的桌子张望。只见他托着腮,脸向着窗口,似乎在沉思,却又像在发呆。但是,却没人敢上前“慰问”一下,气压太低了,低得让人感到窒息。

这也难怪他们感到不自在的。平常公司里笑得最嚣张、闹得最疯、说话最大声的就是樱木,只要有他在,公司就不会冷清。

一反常态的他,让人纷纷猜测,他是不是跟流川闹翻了?

然而,看情况又不太像,他刚踏进公司时,心情还挺美的。人未到,笑声先传到。可是,早餐过后,他接了一个电话,心情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脸上笑容即褪,阴霾密布,一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连同事的询问也充耳不闻。

没人知晓原因,但一定跟那通电话有关……

想着想着,大家又伸头往樱木的方向望去。

纹风不动。

……

……

是不是……睡着了呀?

……却见他的左肩突然动了动,从怀中摸出手机接听。

倏地,他站了起来,脚步有点沉重地往董事长室走去。

敲门、进去。

从董事长的玻璃窗望进去,只见董事长阿部山雄点了点头后,樱木便木无表情地从董事长室踏出来。

没有回到座位,反而迳自走出公司大门,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同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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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黑色的Honda CR-V无声无息地停泊在G21公寓的入口处,车的主人正在车内刁着一根香烟吞云吐雾。抿紧的嘴,嘴角有着明显的笑纹……这么爱笑的一个人,此刻缄默的表情并不适合他。

不一会儿,车上就多了一个乘客。

“开车吧!”低沉的声音是对那个在吸烟的人而发的。

樱木转过头来看了流川一眼,缓缓地“嗯”了一声。深吸了一下,然后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后,就将还未燃尽的香烟往窗外丢。

打着了引擎后,车子就疾驶而去。

过了一阵子,流川伸手在樱木的颈后按了按,说,“开慢一点……我们必须活着回去看他。”

没有听到回答,但车速明显减了。

流川看着似乎专注开车的樱木,若有所思。手握紧了樱木的脖子一下后,便放开了。

默默无言地看着窗外的境物向后急速移动。

他了解樱木此刻的心情,是难过的,难过得连一刻也不能不说话的他竟寡言起来。然而,他自己的心情也不比樱木好多少,简直糟透了……

“……也许,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没有人会有好心情吧。”流川默默地想着。

今早,他接到一个电话,被告知:安西老师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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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到达神奈川的时候,已过了中午时分。虽已到了午饭时间,却不觉得饿,也就不去烦吃的问题了,直奔安西宅。

到达安西宅时,已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布置祭坛了。

看着大门旁那随风飘扬的黑色布帛,既庄严又悲郁,显示他们今早接到的消息准确无误:安西老师真的去世了。

“你们是……”站在门口指挥着工作的某位中年男子,见这两个高大的男子在门口徘徊,便问道。

流川不想对方以为他们不怀好意,连忙拉过樱木,微鞠了一躬,“我们是安西老师的旧学生,想见见安西太太。”

“哦……安西太太正在休息,不方便让人打扰……很抱歉,请两位先回去吧。若今晚你们有来守夜的话,就可以见到安西太太了。不然,在明天的葬礼告别仪式上,你们也会见到她的。”

“是,我们知道了,谢谢。”流川与樱木再鞠了一躬。

两个人静静地回到车上。

沉默了一阵子,流川问樱木道,“去哪里?”

半晌,樱木才回答,“唐吉诃德。”

唐吉诃德,是樱木他们与洋平、大楠、野间以及高宫合资开的折扣商店,位于神奈川横滨市条谷物街二段,是一间标志着无所不卖的商店。

他们才刚踏入唐吉诃德,就迎来洋平平淡的笑容,“回来了。”

“嗯。”樱木点点头,“洋平,我想……”

“想买花圈吗?我替你们准备好了。”洋平指了指地上的几个花圈,“我等一会儿就会送过去的。”

樱木走向前,随手拎起了一个花圈,细看下款名,原来这个是三井订的。心想,老爹去世了,在他们这一群湘北人之中,小三一定是最悲伤的一个。

三井寿最尊敬的人就是安西教练。想当年他纠众来体育馆捣乱,无论是木暮的劝解亦或赤木的巴掌都没能使他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然而,当安西教练出现在他眼前时,倔强的他竟然低头哭泣了。过后,诚心悔改,融入球队。也因为他的回归,为湘北球队尽一份力量,终开创了湘北队的黄金时代。然而,亲手打造这个黄金时代的最大功臣是,安西教练……

樱木放下手中的花圈,转头对流川说,“我想去一个地方。”

“走吧。”流川点点头。

洋平悄声问流川,“今晚要来我家吃了饭再过去安西宅吗?”

流川看着刚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樱木,说道,“不了。我们自己会解决。”说完,也踏出了唐吉诃德。

樱木在车上等着流川,待他一上来即想击活引擎,然而流川却按着他的手,“有带球鞋吗?”

“诶?”樱木有点奇怪。

“不是想回湘北吗?穿着皮鞋不能踏进篮球场……别跟我说你忘了这个规矩。”流川淡淡地说道。

樱木苦笑了一下,“……还真瞒不过你,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吗?”

流川用拇指轻抚樱木的嘴角,“终于笑了……虽然很丑,但还是笑了。”

樱木怔怔地看着流川,倏地将他拉过来紧紧地抱着。

过了一会儿,他才放开他,“我忘了带球鞋……怎么办?”脸色真的有点苦恼。

流川用拇指向后一指,“你不是那间店的老板吗?去拿一双不就成了……”

樱木往车后望去,原来流川指的是唐吉诃德。

他笑了一下,开门下车,“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警告你,别乘机把车驾走。”说完,立刻关上车门。倏地,车门又被打开,一个红头探进来,“还有,别给人拐跑了!”

从倒后镜看着樱木的背影,流川在心底破口大骂,然而嘴角却有了微微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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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踏入湘北高中的室内体育馆时,两人竟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回到他们的高中时代,仿佛他们不曾离开过湘北──这里的篮球架、篮框、篮球……连场边的那个小窟窿都是那么地熟悉,甚至熟悉到连校工见到他们,也一言不发地给他们打开了体育馆的锁。

正逢暑假的湘北室内体育馆,少了篮球员的喧闹,如今显得空荡寂寥。然而,夏天很快就过去了,属于竞争、热情奔放的夏季即将结束,也意味着属于篮球场的喧哗也将回归……但,却不是现在。

此刻的篮球场是寂寞的。

没有篮球的拍打声,没有脚步声,没有吆喝声,也没有灌篮声,更没有安西教练的招牌笑声“呵呵呵”……

樱木手抓篮球,仰望着篮框。

“樱木,和我来场比赛吧。”

“老爹,是不是没人陪你玩。IH赛快到了,本天才没空陪你不务正业、吃喝玩乐。”

“打个商量好了,若射篮比赛你赢了,你就可以去静冈参加集训。”

樱木摆了一个射篮的架势……

“……手肘打直些……运用膝盖将下方的力量往上传送……然后用手肘的力量,将球像画拱门一样高抛出去……”

“嗖”

篮球应声而入。

樱木走上前去,弯身拾地了落地的篮球。

“……若你能掌握到进攻篮板,我们就有得分的机会……你是我们反败为胜的王牌……”

“无聊……”

“诶?”

“没听到吗?我问你,几时让我出场!!”

樱木高高跃起,强劲地灌篮。

篮框“嗡嗡”作响,不断在空荡的体育场里回荡。

让我出场吗?……为何你自己先退场……

樱木突然坐了下来,低垂着头。

倏地,他的头被紧拥在一个人的胸膛,耳中传来他低沉的声音,“白痴。想哭就哭吧!”

不是嘲笑,也不是安抚,只是想让樱木尽情地发泄。

回拥他的手臂不断加重力量,不一会儿,流川的胸前就湿了一大片……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情……明明两人只有师生的关系,相识十多年,见面的次数也不多,然而,没想到感情竟……深厚如斯。似朋友、似师徒,更似父子……

流川深刻地了解樱木此刻的心情。

原以为对那个长辈的感情淡如水,即使面对他的逝世也将无动于衷,却没想到自己原来一直都在乎。为什么非要到他去世时才发觉自己对他的感情呢?

就像当初自己的父亲去世时,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爱着他,并渴望他的爱。即使双方感情淡薄,然而血浓于水的关系,并不会因关系浅淡而断绝,反而越积越深……

若非当时有樱木陪着自己,也许就会继续地伪装自己的真实感情,继续冷漠下去。无论是对父亲,亦或对樱木。

爱上樱木,是他重新认识感情滋味的最大回馈。而被樱木爱上,更是他勇敢付出感情的最大报酬。谁说同性恋除了性爱就没有感情存在?谁说同性不能相爱相守?

胸前那压抑的哭声已越来越清晰,而泪湿的衣襟,扩散范围则越来越小,流川也逐渐放心了。他最忌讳性格向来张扬的樱木,故意压抑自己的真感觉。两个人在一起多年,从无数争执、猜疑过渡到目前的坦然相对、契合,他不允许樱木对他有丝毫隐瞒,包括感觉。

“狐狸……我很后悔……”突然,胸前的樱木含糊地说道。

流川不禁一怔。

你……

……后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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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木听洋平说樱木和流川去了湘北,一时感触,也往湘北去了。

时常因公务飞来飞去的他,最近在放假。悠游自在的他,空闲时就往湘北看学弟练球,有时还会陪他们一起打球,重拾年轻时对篮球的热情。然而,他更多的时候,是陪安西老师下棋、喝茶,谈谈近来国内篮坛的趋势。

却没想到,这一个假期竟是与安西老师最后的相聚机会。

今早,接到安西太太的电话,他简直不敢相信。前两天才和老师一起喝茶,怎么一转眼就去了呢?

匆匆赶到老师家时,已有医生签了死亡证书了。

老师的遗容很安详,然而更平静的脸孔却是安西太太的。伤心总是难免,但她却能坦然地面对安西老师去世的事实。由于她和安西老师没有孩子,亲戚又住得远,一时之间不能前来帮忙,便请常来探望他们的赤木为她奔波一趟,寻找适合的殡仪馆来办理安西老师的身后事。

为了遵照安西老师的遗愿,希望葬礼不要办得铺张,赤木除了忙着奔波殡仪馆比较服务以及价格以外,抽空还给湘北的旧生一一拨电话,通知他们这个令人伤怀的消息。

一切安排妥当,待安西太太的亲戚们都赶来奔丧后,便向安西太太告辞。

驾着车往回家的路上行驶,突然想起,向唐吉诃德订了的花圈还没送到安西宅,心想洋平他们可能忙得不能分身,于是便往唐吉诃德去,打算亲自将花圈送过去。

到了唐吉诃德,才知道原来樱木和流川早已到了,而且才离开唐吉诃德不久。

拎了那几个湘北人预订的花圈,并一一放上车后,赤木又再次回到安西宅。

看着殡仪馆工作人员安置好那些花圈,环顾一下四周,见祭坛已安排得七七八八,灵堂上也挂上了安西老师的遗照。

看着老师慈祥的笑容,栩栩如生,不禁感到黯然。突然想起洋平说,樱木和流川回湘北高中去了,一时感触,便也往湘北去看望一下与安西老师接触最多的室内体育馆。

到达湘北高中,与校工打了一个招呼后,赤木便慢慢踱到体育馆去。

对这里的每一花每一草皆怀有深厚感情的他,走得很慢。慢得让人不敢相信,他就是当年那个即使扭伤了足踝仍然用伤脚跑得很快的神奈川顶尖中锋。

倏地,他停下脚步,就在体育馆入口处。因为他见到流川与樱木在篮框下紧紧相拥的情景,一个跪一个坐,樱木埋头在流川的胸前。熟悉樱木性格的他,知道流川正安慰着伤心的樱木,便不想打扰他们,于是转身靠在门外,默默等待进去的时机。

“真是长不大的笨蛋……”赤木在心底暗暗叹息。

他了解樱木对安西老师的深厚感情,一如他了解安西老师对樱木以及流川的关怀与期许。

樱木与流川是安西老师心中的至宝。他们是他当篮球教练生涯中所遇到素质最好的两个球员,而且还是拍档呢。他一直期望他们在篮球上不断成长、强大,以便能携手为国家篮坛尽一份力量。然而,高中毕业即往美国升学的流川,首先让安西老师的梦幻破了一角;过后,入选国家队的樱木,在大学毕业即退役,让安西老师失望极了。然而,让安西老师彻底绝望的是,放弃NBA篮坛的流川回国加入国家队不到一年又退役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安西老师于是拨电话询问赤木个中原因。

“赤木同学,你知道原因吧,请告诉我。”

“……嗯……他们……是为了对方而退出的……”赤木支吾了一阵子,斟酌了词句,最终如此说道。

“为了对方?为什么?他们到现在还仇视对方吗?”

“……嗯……不是这个原因……”

“赤木同学,请告诉我,让我……释怀吧……”语深意长,似乎在告诉赤木,若不知道原因,他──死不暝目。

赤木顿感无奈,深吸了一口气,“老师,樱木当初退役是因为他急着找工作赚钱……他要供流川在美国的生活费与学费;而流川退役,则是为了方便照顾常因公受伤的樱木……他们……其实是……恋人……”

“……恋人?他们是……”

“是……”

“咯登”……电话筒掉地的声音……

“老师!老师!你没事吧?!”赤木急喊。然而,没有反应。赤木想也不想,立刻冲到安西宅,他怕安西老师出事了。

乍听到樱木与流川是恋人一事,他怕安西老师接受不了。无论安西老师与他们这些年轻小辈如何投契,他也没有办法在一时之间就能接受──“两个男人谈恋爱”这对他来说是匪夷所思的事。毕竟,安西老师是老一辈的人,传统观念根深蒂固,还停留在“只有阴阳才能和合”的阶段。

一到达安西宅大门,赤木就急按门铃。后来见到给他开门的安西太太一脸平和,心头大石才放下。经安西太太的指示,赤木自个儿到安西老师的书房去见他。

安西老师脸色木然地摆着棋局。于是赤木便一声不吭地跪坐在他面前。

过了良久,才听到安西老师问道,“怎么一回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