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三七

〈4〉

 

笑容变得有些透明,仙道上前一步却被阻止——“让他去!”

随摆动微微扬起的左手不动声色握成拳,松开,然后贴在腰侧悄悄擦去掌心汗水,他半转身表情未变:“哦……好呀……”

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一名老者抿着唇,严厉的注意他每一丝最轻微的表情。老者穿一袭月白色长衫,衣摆左下方在不甚惹眼的地方绣有一个小小的血红色骷髅,这代表邪恶、血腥的图像却是令江湖肃然起敬的标志。

田岗茂一,执着以暴制暴以毒攻毒,一板一眼对待周围人事,对违反伦理和规则的家伙深痛恶绝,嫉恶如仇甚至周围同袍弟子犯错也能毫不容情加以诛杀。他的严厉和不容更改的刚硬让人们又惧又怕,暗中送他一个绰号“血骷髅”,田岗知道后不以为意,反而将它绣在衣袍以示警戒。

然而让他享有超然于江湖的宗师身份,却是因为仙道。才华横溢、白道盟主的师傅。“师尊沾了徒弟的光哪。”嫉妒的人偷偷说,,田岗知道但从不往心头去——仙道,本来就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可是——以他认真严苛的性格,为什么会教出这样一个像未将任何事未放在心上,懒懒散散的徒弟呢?田岗经常头痛的想。

能让他变得认真,也许是田岗最大的愿望了——然而——有些花白的眉毛向中蹙拢,挤出一个深刻的“川”形,眼角被岁月磨砺出的皱纹像用刀刻一样,会叫人感到不寒而栗,他微微眯眼,看了仙道一会儿,干涩的吐出几个字:“不要忘记——你是这次行动的首领!”

“哦……啊啊……”仙道笑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的放松身体,“那样吗?可是——您不会觉得不太好?”

目光投向刀光剑影中生龙活虎的樱木,田岗眼里闪过一丝迟疑,随即变得冰冷:“他是魔教教主!”

“曾经是——”仙道笑着纠正,眼帘微阖,觉得七月阳光太艳太烈,以至没法分清那森森发寒的光线中红发人的身影,“曾经……”

重重哼了一声,田岗似乎不想回答,负手打量激战中的两人,虽然表情森冷,但眼中闪过热烈的光芒:“这两人——果然不负盛名——如果我们有这等身手的人才也不须等到今天才除魔卫道!——可惜了……”

看见樱木一个踉跄,差点伤于流川剑下,仙道手指微动,不自觉紧紧握拳:“师傅——”一直没有质疑,一直没有追问,但不代表他漠视将要发生的一切。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是所有人的决定!”脸皱得更紧,表情是一种刻意装出来的冷漠。田岗目如鹰鸷,紧紧围绕场中席卷所有人视线的两人打转:“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定要如此吗?”仙道喃喃问了一句,目光闪过剑一般的光华,瞬间莫测起来。


“铮铮铮……”兵刃相击,声寒如一场雪舞,浸到骨子深处。樱木渐渐沉静,褪去刚才激动和不明所以的烦躁,心神反而恍惚了。

撩刀反手——“叮”一声轻轻撞击,旋月剑身一抖,挽出千万朵灿灿剑华。一时惊眩,从喉间发出明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叹息,那带着金色面具的人却像听见了,于是,身形微滞,偏头,寒星似的眸子定定望来。

“怎么了?”

明明没有说话,为什么触目就会清楚呢?明明素不相识,为什么他会觉得眼前这人,眼前这人……

流川哼了一声,向前急掠的身体陡然停下,白衣如雪飞旋,黑剑灵蛇般缠上刀身顺势一绞,樱木但觉虎口剧震五指几乎就要抓不住刀柄,大骇惊醒,立即催力回手,哪知流川等的就是这一刹那——轻轻松松放手,在他旧力用竭新力未生的瞬间,旋月闪电般毫不留情的呼啸而去。

“哇!”樱木惊出一身冷汗,神游太虚的意识迅速回笼,然而比脑子反应更快的是身体——经过千百次练习似的,间不容发的错步滑开,冰凉剑锋紧贴面颊无声无息划破空气,撩起刺痒的痛楚,像有无数根针密密扎进脸庞——

——可是,为什么,心会隐隐抽搐呢?

两人擦肩错步,一股浓烈的存在气息从侧方扑面;惊惶中,只觉一瞥之间那冰雪的眼神亮得刺目,心中突然刺痛,闪现似曾相识的奇异陌生感。微微一颤,樱木回头,看见流川微小的动作——耸肩,头微微摆向一边,眼角也用“惨不忍睹”的讥诮余光瞟他一眼,然后像看见什么不洁物体一样快快离开。

“你!”樱木陡然涨红脸,他敢用项上人头打赌这家伙在嘲笑他!“你——你你——”

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抡起大刀恶狠狠就劈头砍去。不假思索不用花巧招式,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急如闪电足可破裂虚空的一刀!灌满力度、速度,狂暴、大刺刺的不加掩饰,像极了樱木的一刀。

纵然担心着,仙道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又来了,倾注无人可敌的内力,全不顾身上破绽,依靠谁也追不上的速度横刀直劈,除去退后躲避,他还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脱离那漩涡般的刀势!

然而流川没有后退——

像早就知道他会使出这一招一样,在樱木大叫的时候,流川背脊一张,无形气势飙扬,白色的衣裳倏然鼓动,像双无瑕大翅忽然展开,鬼魅般抢先一步,恰恰踏在樱木举刀之前,纵跃而上,横剑架住凛冽劈空的大刀,于力道到达巅峰的前一刻直接抢入花道默成的防御空间——

“嘎?”樱木大吃一惊,从来没有人能用这种方法钳制出鞘无回的这一刀——

……像洞悉自己心中的想法一样…………像彼此对决过千万次一样……

“呛”喑哑的金属闷响,雪雪刀身反射出强烈的阳光,停在距流川头顶仅仅半寸的地方——然后再也无法砍下去。“混——蛋!”樱木咬紧牙,死不服气,把一张通红的脸憋得狰狞,努力想用纯力道将那几乎贴在一起的家伙给压下去!——完全忘记两人现在敌对的身份——也完全忘记出战目的!

那是生死拼争吗?纵跃弹跳,刀闪剑击之时,竟然连呼吸也彼此相契——夭矫精悍的身躯乍合乍离,如两头自在悠游的猛兽,将这天地当作他们的舞台,杀机凛冽的敌意只让他们越发璀璨……仅此而已!

“叮叮叮”,连那苍寒的血腥之声也悦耳动听。像一首歌——轻快、活泼、愉悦,荡漾在空间时间无法抹拭,永远珍藏在心里的一首,只属于恋人的歌——


三百里水青绕山来三百里花艳烂漫开

那是一处美丽得无法用语言形容,仅存于遥远传说如画一样的地方。

夕阳半嵌入山坳,透明的橘红色融化了,飞撒在秀林碧峰,山花明涧上空,被流水折射出的光芒微微荡漾,交织纠葛从水天交接的地方弥散薄薄淡红色,竟让空间都如水光淋漓婉转起来。

贪图快捷抄近路,结果迷失方向的樱木和流川几乎看得呆了。

一处隔绝人世的寨子隐蔽其间,迁徙的年代久远得记不清楚。藏匿深山不与世人沟通,过着自给自足悠闲自得的生活。
樱流二人极喜欢这个地方,当下冒冒失失闯了进去。依靠流川半通不通的夷语,寨子族长似懂不懂的理解方式以及樱木远比语言丰富的肢体动作,很快寻找到彼此沟通的方式。

樱木从来不会隐瞒他和流川的关系,因此在族长疑惑的目光下,大大咧咧抓住流川的手,笑着说:“他是我的恋人。”流川紧紧回握他结实的大掌,面无表情翻译了这句话——一字一句,用最清晰的语言,最不会产生歧义的词语,甚至破例多做一句解释。族长看着两人笑了,伸手拍拍他们的肩淡淡道:“相爱的人总会受到祝福。”

——当夜,他们住下来,并且听到寨中流传已久的一首歌。明快、轻松、是那么适合相恋的人,流川执意多留几天想学会这首清亮的笛曲,樱木一边嘲笑“狐狸居然也会做人类的事情”,一边兴致勃勃给他做了一管竹笛——尽管简陋、粗糙、甚至有些走音,但并不妨碍吹出一首恋曲,听过之后总会在无意间回荡心中,低吟轻和的属于恋人的曲子。

青青莲,怯且远,亭亭玉立出水间
炎炎日,出东水,我如火鸟向阳飞羽翼焚烧终不悔
唯愿融入万丈晖

隔离尘嚣的日子如水流逝,两人当时正面临开创建业最困难的时期,满目温婉绮丽的美景只能珍藏心中,等待有一天能够重回此地,重享此景。

“以后就在此终老吧!”樱木迎着火烧似的晚霞,难得用低沉温柔的声音向身边人轻述。悠悠一句,便倾尽心中柔情。

流川微微一震,同他并肩而立看向前方一处天然碧湖,湖中莲叶亭亭,花开争艳,大朵焰红的莲花傲然绽放,缀在明灿生辉的霞光中,如一团熊熊烈火燃烧起来——

“随你——”流川低声应着,轻轻一笑,只觉冷香浮动,撩拨心底最温柔的角落,于是所有情绪都沉淀了,像最清澈的溪流汩汩流淌,将整个人融化——在这烈焰似的男子身边。

看着他脸上的笑发一会儿呆,樱木慌慌张张移开视线,脸庞微红,空空如也的脑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花好漂亮啊——”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晴子小姐一定会喜欢——嗯嗯,走的时候弄两株回家吧——她一定很高兴……”刚刚露出半个傻笑,屁股一痛,猝不及防的樱木就一头栽进湖中——

“你——”狼狈不堪钻出个脑袋,樱木气愤的不得了,我又没招惹狐狸为什么踢我啊——刚才还在笑呢……现在——一张脸又漠然无情,冰块似的活像谁欠他八百万没还钱——“流川,你做什么?”亏他居然敢理直气壮的吼出来。

不只一次提醒自己他是笨蛋,是白痴,脑袋瓜子常常打结,完全缺少神经的天生蠢材。可是——还是非常非常生气!

樱木当然看得懂他眼里的怒意,不过——搔搔头,流露出迷惑的神情:“干什么啊——我都还没生气呢……”顿了顿,开始无可奈何的碎碎念:“莫名其妙的狐狸——你这家伙的脾气很不好呢,就算我是天才也会生气,何况别人……我赞花开得漂亮也会惹到你啊?臭狐狸,不会想让我称赞你更好看吧?哈哈,被我猜中了——哼,告诉你,不可能啊……”

简直忍无可忍,流川哪容得他再胡言乱语,足尖一点腾空而起,闪电般踹向吓一大跳的樱木——“哇哇哇……你你……噗!”被踢得一个倒栽葱扎进湖水,咕噜噜吐出几个泡泡,樱木猛地窜出来勃然大怒:“流川枫,你该死的别以为我怕你!”

难道我就怕了你么?流川扬眉冷冷看他一眼,身子呼的拔起,轻飘飘落到一叶翠碧。依花微侧,背霞而立,玉石雕琢的容颜让瑰丽的光线打出线条分明的轮廓,竟有种冰雪铸造的艳;眸光幽幽潋滟,应和水色的流动仿佛让天下都融进他眼中——无力自拔,无法自拔,更舍不得从那深邃黑眸中抽身啊……

樱木呆呆的,只懂得看他——

然后流川就看见傻头傻脑的笨蛋一身泥一身水,站在满天伸手可拂的金红色阳光中痴痴凝视自己——忽然间就有一种近乎心酸的柔情涌上来,盘踞在心口慢慢荡漾开——

“——傻瓜。”

樱木一怔,张大嘴吃惊的发现这支狐狸居然又笑了——在自己如此狼狈的时候——“笑——笑什么……混蛋,翻脸像翻书一样……”他愤愤不平的低声嘟囔,努力思考那家伙究竟为什么转变迅速……莫不是……“喂,刚才你干嘛生气……”有一点点明白,又不是很确定,所以迟疑的认真询问,“刚才……因为我提到晴子小姐……难道,你吃醋了……”眯起眼,樱木就看见他一生也无法忘记的奇景:

晚霞映染天边,朱红的云彩镀上澄静玫色,万道金芒垂天而下,打出流金溢彩的灿烂背景。辉煌壮丽的颜色里,流川显然有些手足无措,似笑非笑的眼波流转,微微羞怯闪避他的注视一下,然后很用力的瞪回来。可是,唇畔上扬的弧度无法抚平,脸庞透散绝非晚霞映染的浅浅晕红,恰似一朵破冰红莲涌涌花开,刹那绽放出无与伦比的芳华!

触目的惊艳造成天旋地转,樱木好不容易恢复神智,脑子不知怎么突然劈里啪啦接通断掉的神经,开始眉飞色舞:“你……你吃醋了?”瞧见对方嗔怒的眼神,顿时高兴得哈哈大笑,在泥水中就那么乱叫乱跳起来:“哈哈……你吃醋了,你吃醋了,你吃醋了……”

用恨不得人尽皆知的声音大吼心知肚明的事实,而且还在当事人周围不断重复,实在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流川在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黑,但白痴还张狂大笑的时候,终于决定要给他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那一架从当天傍晚打到第二日凌晨,流川几次想放过鼻青脸肿的笨蛋,可是樱木却不领情,一边大叫“天才不会输给一支笨狐狸”,一边(居然还有心思)不时分神,露出意义不明的“嘿嘿”傻笑。

又羞又恼,又笑又气,流川看见他那个暧昧又得意,偶尔流露出深情,让人微微颤栗的笑容,恨得牙痒痒。于是下手愈发用力,打得他哇哇大叫,痛得皱紧一张脸的时候,心里又忍不住微微抽搐——真是,我干嘛喜欢上一个笨蛋啊……

打一阵歇一阵,等两人力竭倒地,拂晓已经来临。躺在芳香的山地,仰望渐有微黯晨光透漏的天边——

“枫……”

昏昏欲睡的流川忽然听见他干净透彻的声音,不自觉便微扬浅笑,感觉那白痴伸过手与自己十指交握,冬日似的温暖沿着敏锐的肌肤丝丝攀延,纠葛在心底酿成浓情,和一生也化不开的甜蜜……

“其实——你笑起来比花开好看多了——”樱木涨红脸,舌头在口腔中微微发抖,闪出一个忽而绵长的颤音,愈发深沉眷恋。他支肘半坐起来,侧过身体凝视漾开淡淡笑意的流川,用孩子气的固执认真强调:“真——真的……将我溺毙了呢……”

一瞬间恍惚了,以为一生不过是这一刹那;或者,凝眸时看到自己身影在他眼中镂刻成千百年无法磨灭的印记,那一刻其实就是永恒……第一缕曙光陡然拨开云海层层包裹,熔动的金色如水倾泻,映染樱木快要燃烧起来的红发,无限温柔,无限缠绵,丝丝淡色阳光像懂得恋人的心情一样雀跃发亮,欢快的跳跃在周围,在视野可及的地方——

狂烈的喜悦在体内喧嚣涌动,然后像爆炸一般轰然散开,如璀璨滚烫的烟花深深烙进心底。微微发抖,流川动了动唇,想骂他却说不出话来——白痴……大白痴!

金色碎片在樱木的眉间眼角闪闪发光,棱角分明的脸庞被勾勒出极其深刻,于坚韧中蕴藏无限柔情的线条,那种豪气勃发,眉目飞扬里的深情是会夺去一个爱他的人所有呼吸的。

胸口传来纠结的痛楚,流川才发现自己屏息良久,抬头,看不清楚披负晨光樱木的表情——“……花道……”

唇上忽然一暖,他震了震,凝神看去,脸颊微红的樱木弹身跳起,矫健优雅像一头初醒的大虎,带着不屑尘世的憨然长长伸了一个懒腰,自然迷人的姿态被乍然发亮的红日镀出漂亮剪影,嵌入心中,永世不忘!

天亮了!

几片浮云遥遥渲染瑰丽,日出东方,光灿夺丽,金晖似火将两人烧灼进同一图景。

“铮”寒音在微凉的空气中兀自发颤,樱木扬刀出鞘,雪雪光华闪电似的直逼渐渐夺目的晨阳,傲然放声:“日月为明,天地佐证——流川,我要世上所有人都承认我们相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