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

YAKIN.

〈2〉浮梦-醍醐梦

 

───天文15年的河越夜战,北条纲成以寡敌众战胜足利将军的进击,名震关八州,至此成为关东之第一诸侯。关东地区,连年争战下尚武民风强悍。───

───天正11年,北条与德川藉联姻政策树立了同盟,以此威胁丰臣秀吉的政权。当年秀吉已平定加贺。但于天正16年时,天皇聚乐召宴宾客,诸侯们盼德川家康与北条氏政能上京都谒见秀吉,未果,北条氏规前往并在言词中显现野心。───

───天正17年10月,北条夺下真田氏的名胡桃城,秀吉认为此举是对丰臣政权的反抗,便派家康送上最后通牒给北条氏直,却不被予以理会。最后秀吉决意派大军攻打,北条于小田原城驻守。───


年末初冬气息冷冽。
近石垣山山脚下到处有部落村庄散布,远看那些以石头砌成的残旧屋顶,繁复陈列,但也不是太突兀,间隙内偶有几条白烟袅袅上升,衬着山头那方的朝日形影逐渐显眼。
后天色泛亮。

村落周围西向那里紧挨着寥寥几户的街道,蜿蜒地往深藏于山中的森林通达。
清晨时刻不太有什么人影,想下田劳动的男人们或许还窝在暖被里贪图休息的时间,女人们却要开始准备杂务,逐一现身在户外。

现今这个年头,战争烽火接踵而至,从没有片段平息下来的时刻。为了加恩于家臣以巩固政权的大名〈领有土地的独立诸侯〉,更不得不发动无数次大小战争夺取领地、来供予有功的将领臣子。
于此,战事连绵不断。

强求生存者寻得适当的生存之道,放逐堕落,随遇而安,或者是更加野心勃勃,展现才分求见各地诸侯以获得职位俸禄。

但此处的大部份成年男人,仍旧固守原野生活,只求安定的日子。
然而,冬季的太阳过了时辰还是东升,直灌向低处的强风也仍旧像是个贪得无餍的掠夺者,带着怒睁的一双圆眼环视世间。


利针那般外型交斗的松叶开始互相敲打着,狂风吹来,剧烈地摇起了这些树干,像天狗愤怒地去摇晃它们。

穿着过长袍褂的秃头寺僧佯装费力地在这森林里行走,一面左右张望,却又一面迅速移动,但并不是太急的样子。后来因为风太大了,他停下脚步来,喘了好几口气,而森林仍肆意在他的头顶上激战。

“喂!小子!你赶紧出来,我没有力气跟你玩这些游戏了。”
柺杖已气愤得被抛落在地面上。

“出来干嘛?”

听了这道宏亮的声音,和尚环顾四周,除了熟悉的森林面貌之外,还是寻不着声音来源的人迹。他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嘴角翘了个弯度。
这倒无所谓,想跟他玩捉迷藏的游戏,两人的功力还差得远呢。

“带你回去读书的。”歪了头颅,一手轻轻地摸捻起杂乱的胡髯。

“就是你要带我回去读书才不要出来!”

“小畜生,那么嚣张......你这么笨,怎么做得成一个体面的武士?”

“我哪里笨!你说我哪里笨了啊?”

寺僧晓得这小子要露脸了,便赶紧一脸装傻地站在原地不动。
下一个眨眼的时间,那身着青衣的高大青年从他的背后上方跃下。
和尚则是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去,一双老迈的眼注视着少年,结果在见他一头乱发又打扮凌乱的模样之后,又忍不住皱起眉头了。

“你就是笨,一点也不上进的样子,怎么当得成好武士呢?”行动缓慢地举起手指对着青年的衣服,“这么冷,穿好它吧。”

“喔,好啦。”青年随便塞塞摺摺得将身上的服装弄得整齐一些,“吉冈师父,你生气了吗?”

“出家人几乎不生气的,不过......只生你这浑蛋小子的气!”弯下腰去捡起掉在身旁的柺杖。
“不要老是往外跑,你还太生嫩,多学习一点东西也是好事,可以帮助你增加资历经验,现在要你悟道还太早,等过一阵子,再出远门去混混。”

“现在还不行吗?这阵子北条家有难,我想进城去帮忙......”

“浑小子,别老是整天都在挂念这些事情,你还不成气候,顶多也只是逞逞匹夫之勇罢了,你不想要命,但总有人舍不得。”

“我知道吉冈师父舍不得我这条命...”两只手垂挂在背后,青年笑嘻嘻地绕了僧侣半圈,“对了,娘亲是不是在厨房?”

“她在。”
吉冈无奈地转动混浊的眼珠子。
但心内那股烦躁的念头却一直驱散不了,他还在私自盘算是否要拿出袖子里那写上潦草字迹的布料。是前几天从城市来的野武士特地送来传达给他的。

朝前点了几下柺杖要青年走在他的前头。
‘......现在已是秀吉那方诸侯直辖的武士,也好歹是个风光的“旗本”了。’
或许不远处有条清澈的小溪流,溪水正马不停蹄地流动,将会汇集到滔滔大浪的某处去吧。
‘......失去联络,也将有三年多了,从那年岛津义久向丰臣秀吉投降的那件事之后,就一溜烟地跑了。’
而时间就像是那条溪流,该流逝的都消失殆尽,不该流逝的却不再复见。

高大青年蹦蹦跳跳地奔向渐渐热络的村庄,今日又将同昨日那样,周而复始的表况。
其实他早看出吉冈师父的不安,即使没法子确切了解事情来由,但自己的脑里已有一种坚强的意念在处处提醒着。

昨日夜里,他有着如此的梦境,当好几年前他们才十来岁出头时,接连战争趋势所逼使得男孩们怀抱雄志,开口皆谈未来的抱负,期望成为武士进而成为睥睨天下的藩侯。
幼年那时他们针锋相对,又互相依赖。

但那样的关系后来却像一根折断了两半的木枝,再也衔接不上。少年一点也不了解他是怎么离开的,又为了什么而离开的,曾经整整一个月,少年都是睁着泪眼直到入梦。

季节的影子,还有战争的笼罩,在这个偏远淳朴的地方,已是浓得化解不开。


天空乌云密布的一个下午,一阵急速骤雨哗沙沙地冲刷起战场上的黄土,前不久有位临阵倒戈的小诸侯引了兵来,血洗了眼前的这块土地。
一头红发的小男孩大声嚎哭着,旁边那披头散发的女人却是失神地跪倒在地,顽石一般地不肯移动。

原来是男孩的父亲好不容易脱离了下层步兵做了能带随从的武士,才刚初次领军踏上战场竟惨烈横尸郊外。他们终于意外得到了可怖的消息,赶来想要寻获尸首。

哭泣的哀伤的声音,混杂着血腥味四溢的诡谲气氛,母亲悲切的脸庞和一双失焦的瞳孔,雨后的潮湿气味更加重了心中的那道无力感。

放眼望去,这片松软的泥地,有些尸块外型的东西到处摆着。哪个是头哪个是手又哪个是脚啊,母亲哭哭啼啼的问着,她后来又哽咽了,她心爱的夫君,已经远离了他们,再也拼凑不起来。

泥泞不堪的战场像整片被涂抹上颜色的大海,他们身处在其中移动不了半步。
等恢复了能够继续行动时,母亲半跪半爬地来到被斩去前脚的马尸旁,奋力地推开那已恶臭浊烈的马首,捡起了个断碎的兵器放进背上的包袱里。

男孩还停止不了他狂烈的哭嚎声,对于‘死’这样的意义,他不可能不懂。后来这对母子在断断续续的雨落之中,度过了那样的寂静下午,濒临傍晚时,因为察觉到远处有一小批人马的轻微噪动声,为了保命而赶紧从熟悉的小径奔逃到最近的一个村落里。

于是母子俩相依偎着跨越了一个黑夜的折磨。
这般的折磨,也许是上天好心赐予的。


当时那个村落还算是盛大,那里的领主善心允诺,在属于他自己的地盘里,会好好守护这从外地迁逃而来的母子。
直到领主那一帮人得知了那小男孩竟是北条家的庶子之后,而莫名其妙地疏远了他们,将一些手下武士都从他们的身边撤走。

母亲无意中向男孩透露了,你的亲生父亲还活着的秘密,于是无聊的大人们开始着手调查,才查出了他庶子的身分。这档事,谁也不能怪谁的。

有一年,红发男孩已十二岁大了,正随着这几天来到这村庄落脚的行脚僧学习一些东西,像是书法读经之类的,但事实上,他精通的却是武艺,进步的速度异常惊人。

‘吉冈老头,叫你师父好不好?’
没想到那行脚僧大悦,而高高兴兴地收下了他口中所称的第一号徒弟。

但这一老一少相处了把个月才互相摸透了对方的底子,对于这底子,吉冈其实也没透露多少浮浮沉沉的亲身经历,反正这些对孩子来讲还太复杂太难解了。
男孩告诉他,‘娘都叫我“花道”。’,吉冈则为难地注视他那双也注视自己的明亮大眼,‘好,我给你取个姓。’,还未晋级升格也无所谓,认真想想,他毕竟希望自己的弟子有个称意的姓氏,不要老是不明不白的。

就是樱木吧。
从今以后,你就是樱木花道了。

男孩于是好奇地发起问来,为什么,是这样的姓?
但僧侣只是对他笑说,南方有一片美丽的樱花林,而你就像是其中那一棵最老最纯净的树。
男孩竟歪着头颅,又是更疑惑的一张脸,人哪里像一棵树呢?


再来,随便提一些无关轻重的小事吧。

吉冈一向喜欢活泼好动的孩子,尤其是能保有纯真之心的孩子。在那样的乱世,所有能被污染的几乎都无一幸免,所以男孩一下子变成了他的关注焦点。

其实,领主的嫡长子也是个异类。
比红发男孩大上一两岁罢了,却带有同年纪不该出现的城府心态,甚至稳重,冷漠。
流川枫,就是这个名字,那个将来长大后可能令人感到敬畏的男孩的名字。

他清楚他们时常来往,除了红发男孩向自己学艺之外的其余时间,他们就像两块橡皮糖一样地黏在一起。
曾经被那孩子拜访过一次,求问了些兵法的粗浅内容以及对天下大势的概观,才真正察觉了这异于外表印象的极高野心,和大将一般的求胜心。

严格论及,这块领地差不多也是属于北条家的,所以那一阵子曾对领主刻意疏远男孩一事感到疑惑,偏偏其子仍执意与男孩来往,但还庆幸没惹出什么大风波。
顶多都是些孩子们的无理嘻闹罢了,要谈严重性,周遭战争骤起才是那个真正的严重之处。


“懦夫。”

“你住嘴!我才不是懦夫!不要因为我不肯跟你比上一场就胡乱骂人!”

“...没有。”

“我是个将来要当风光武士的人,但你却永远踏不出这个小村庄。”

“!!!”
已有当下就拔刀剑出鞘的姿态。

山脚下的那广阔平原上,站着两位青涩的少年在莫名的对敌。
远方的缓坡上竖立了几只草人,像黑点四处窜动的鸟雀停在那里,用干瘦的脚干抓紧了那些稻草,大概还有些又绿又黄又褐的小昆虫在草丛里跳跃穿梭。

紧紧包覆着头巾的妇女们现在正在田边弯腰拣拾可用的谷粒,但季节性上的差异,此举必将白费。有的抬起头来望了几眼那两名少年,后又低头继续自己的工作,也不当一回事。

“这有什么好气的呢!”

“你不懂。”流川按捺下心中翻腾的怒气,悄悄把出了三分的刀推回原处。
他可没想过要伤了对面的少年。

“算了,搞不好留下来的人是我......”伸手把落在耳鬓旁的发丝拢到耳后,眼一瞪看了流川,“今天别比武了,我想到森林里去晃晃。”

“我是陪你才留下来的。”
十八岁的少年淡然喟叹,岁数浅却不能遏止沧桑显露。

“开什么玩笑,再过个几年我们可能变成敌人,敌人跟敌人在一起,简直就是笑话!”

“...你知道了?”
这一句简直是多此一问了,但还是不能太确定,樱木真正知道的究竟是哪些。

石垣山在小田原城的西南边,在关东,很多都是属于北条家的领地,照道理上来说,花道母子俩逃往此地、再加上他们与北条家的关系菲薄,应该是能招受到极高贵的款待,而不是事后被轻视推拒。

但流川领主却心向于近畿的丰臣氏秀吉那一方。
这也就是主要原因了,将来并不能避免的会有叛变,以及两个远望抱负尚在茁壮滋长中却心属相异的梦想。

到此处为止,算是樱木花道所亲身体认的。
然而,流川枫后来堵咽在喉咙里没说出口的,却是他已受到秀吉那里的征召看重,不久来日必将独自上路。


辗转来到今年冬季,吉冈等着目送了樱木的身影消失在街尾后,才回身往村子里唯一的寺庙前往。缓慢地踏上了残破不堪的石阶时,一时念头陡升,将还在袖子里的布块掏出,轻轻一甩就抛向右侧的矮丛里。

‘什么都别说好了,他们即将要碰面,就让那两个小子当面谈清楚吧,现在战争一触即发,北条家也快撑不住了,至于德川那里,等我陪伴完花道这孩子再过去好了。’

烽火连天。
平静的小村庄也将开始动荡,杀戮无情的浪潮更会紧接着席卷而来。
这让吉冈神情哀切苦恼地想着,又会是个哀鸿遍野的地狱景象吧。


翌晨。
“师父,我敬重北条氏康殿,”樱木气喘吁吁地来到寺庙前的小广场,大声地对着吉冈吼叫,“我必须效忠!这种念头不关我与他们的渊源,我得走,最快明天就北上进城去,带着你送我的好刀!”

僧侣老人家着实地吓了一跳,额头上那些横纹都因为一阵挑眉又多加深了几层。
他低头不语想探前几步,但还是硬生生缩回了。

“要是你心向如此,那就去吧。”

“是的,我会努力上进的,然后飞黄腾达回来这里,你要等我,还有,我娘亲那里也想拜讬你游说一下,她一向很能听进你的劝言。”

“这倒不成问题。”
吉冈虽然一派轻松的模样,但袖里的两只手却都抖颤了起来。没料到这一刻来的太急促,仅仅是过了一个苦闷的夜晚。

话才刚说完,就见樱木准备转身离开。
“小伙子等等!你该不会现在什么行李都不带就走吧?”

“差不多就是这样......”
青年讷讷地干笑了起来。

“时机不对。”

“什么意思呢?”

“不行,现在还太早,迟个几刻钟好吗?多陪我一下,随便讲讲话,我们之间可有些事情好聊。”
虽然起初对于这徒弟的莽撞行径感到惧怕,却又恼怒不已,如今这个战乱的年代,任何变数都足以让他一去再也回不了头。

“......也好。”樱木大剌剌地抱胸站立,“跟了师父这么多年,没想到师父会像现在这样在意着我。”

“浑小子,难不成我要成天把挂念你的话放在嘴边嚷嚷的吗?”吉冈表情一严肃起来,怒觑了一眼青年。


这天,吉冈所说的‘...... 迟个几刻钟’却拖住了青年直到傍晚夕阳西下,等到青年如愿走出了寺庙时,外头的一堆稻草人四周仿佛已在晚霞下熠熠生辉,出现了好几道无形的光辉。

在对严厉话题避而不谈的愉快言词之间,樱木好几次透露了他想再见到流川枫的心情。那心情,吉冈听了也是不可解,却老是当樱木迟钝,他晓得他三年来夜里恶梦几乎都是为了那口里只道抱负而远离的人。

但事情真是这么单纯的吗?
远离家乡投靠秀吉岂止是唯一藉口?
搞不好他的远离其实是为了保留下与樱木的羁绊。

这羁绊并不是唯一的,但却是最有力的。远离,甚至是更亲近的一种手段。

一言不发终于泪眼目送樱木渐行而去的背影,吉冈也终于敢大胆揣测了。
少年们一点也不熟悉去处理人之感情的细节,两人一起讨论未来的梦想,一副箭在弦上、大有跃跃欲试的积极心态。

当他们仍是村里的活力来源时,他曾亲眼目睹流川领主长子眼神里迷恋的光影,而光影却恰好投射在樱木花道的身上。
这么一个嚣张跋扈又热情充沛的孩子,很难叫人不多瞄上几眼,光是单单看着,好像七魂六魄都快给吸附走了。

而领主长子却刚好选择了敌对这个结果,好拴住对方的留意。
那种决心或许太矛盾了,却还是有迹可循,尽管它表面上看来太盲目了。

流川枫那三年前的离去大概已出乎他本人的意料之外,后来甚至是无意被拔擢了,成为其中一个重要的将领。偏偏小田原城开战在即,他必将带领大军上场厮杀与敌方对峙,一时也抽退不出那个位置。

莫说是苦,悲痛也无以涵盖。
原先一心急欲造成敌对上的假象而获得某程度上的青睐,却下错了一步,实质上却真正迸发了关系上的崩落。

幸亏樱木还不甚了解,就算他可能听闻了一些风声,也更幸亏他短暂理智上的胜出,没拿出这件事来抹杀了自己对他牵挂的心意。
那么,在这极有可能最末一次与他交谈的情况下,吉冈很庆幸能听到他亲口说着流川的事来。

夕阳已躲藏于山后,倦归的鸟群不再参与了颜色单调的那一片天空,平地上几株耸立的树干用肉眼看去,都只剩下了黑麻麻的形体。
嘎嘎哀叫的乌鸦,振动着鬼眼那阴沉的黑翅朝森林里聚拢。


等夜都降临了,才转身进屋去,点亮了几盏灯,让那些从庙里泛出的黄光在黑暗里闪烁。
小田原城即将开战了,天地风云都变了色,吉冈心里暗自嘀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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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18年2月德川率东海道军从骏府城出发,其先锋直指北条家领土。3月时秀吉自聚乐第出阵后在骏河与德川军相会,小田原城周围的小城一一被攻克陷落,不久即被大军团团围住,北条家情况吃紧。───

───同时间,北条家位于北方的主要支城陆续被攻破,5月北条氏规的韭山城也难以抵挡其攻势,紧跟着陷落。落魄大名的气势,渐趋软弱,老百姓惶恐度日。───


小田原城北门紧锁,仅有两三名持木棍的士兵在门内游移走动,现下夜黑,周遭寂静无声,空气沉重的像铁块压覆在胸膛上那样令人无法继续呼吸。

原本住屋外那里的栅栏还有点月光的踪影,不出声地移动起银色光芒,突然,那月光仿佛大喊了声“刹”就立即撤去的姿态,足足让蹲坐在隔壁阶梯上的人吓呆了一线香燃烧的时间。

士兵疑惑地抬头望向天空,那里早已没有了弯月嘲笑的狂傲景象,漆黑的厚重乌云从下方堵住了月光的披照,把巨大的阴影投下。似乎最近的气候被战争的气息给传染了。
在众人屏息等待乌云撤开时,地上已出现滴滴答答的不规律紊乱的声响。

“啧,竟然下起雨来,真是见鬼了......”
一名叫九郎的男人嘟嘟哝哝的,向旁边的朋友抱怨着。

“这样也好,我们去屋檐下那里避雨吧。”
他们看来挺烦躁的,下雨这件事的确扰人,但却还不及这连日来备感压力沉重,刚好碰上夜晚雨天,才稍稍将紧绷的情绪以转移的方式抒发。

而一开始待在屋檐那里的男人则是进屋去拿出了酒瓶与酒杯,准备趁此时机畅饮,对面另一位也有此雅兴的男人走了过来,拿出手里布袋中的少许食物,像是鱼干、熟芋头等等之类的农家菜,摆在大家围坐的中间那块地上。

滴滴答答的微弱雨声逐渐转大,从避雨处望出去,好像有人正恶作剧站在屋顶上,不停地将大盆大盆的水往下倒注一样。
等夜更深了,月光似乎也不再出现时,已经处于轻微酒酣耳热状态的众人,却忍不住开起小小的玩笑来。讪笑声不绝于耳。

但当时那庞大到久看会心生惧意的雨势里,滞慢地有个模糊的影子笔直走来。
九郎是第一个注意到的人。反正都是在城内,不太可能有敌人的踪影出现,但九郎却越想越害怕,已经害怕到忘了提醒一下身边的朋友们。

等到后来出现了潮湿的草鞋踏在积水上的杂音,才惹来其他人的注目。
“啊,那是谁呢?”
“我怎么知道,在这里的人已经没有一个在外头了吧?而且还淋着雨......”
“但也不可能是上头的人来查访吧。”

他们细细交谈着,却云淡风轻似地聊些琐事一样,没将那雨中已向他们靠近的人影放在眼里。等到可以看清对方那身上衣着的颜色后,他们竟突然噤声不语。
“死人啦,怎么夜里有人还穿著作战的盔甲?”九郎率先打破僵硬的气氛。

气氛一刚被打破,大家都倏地赶紧站起来摆好姿势严阵以待。
而那雨中骇人的身影也刚好停住了,就停在他们所待的屋檐正前方两尺处,士兵们这时才比较看清楚了来者。

整副无一不缺的坚固铠甲,配合着身形紧紧贴附在那高大的身躯外,站姿挺拔不屈,眼神锐利如深山之雄鹰,黑浓的长眉向两侧微高挑而起,滑落在那人中上的雨水流不进那抿得死紧的嘴里。
这家伙神态傲然,表情凝重,气势严酷,大有将四周豪雨夸张蒸发消散的趋态。

当这时众人与一人单单以眼神对峙之下,雨势竟稍微转缓了。但天空满布的乌云仍像是盘旋不去的乌鸦,月亮还没有机会出来露脸。

“你...你是混哪里的!”
九郎起初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但他的双脚真的是站得有点僵了,于是心想干脆主动出击吧,搞不好已是胜券在握。

这话一说,他身旁的朋友们差点噗哧笑了出来。只要不是眼盲的人,明眼一看也知道对方是哪里来的,那身装扮,怎么看都是敌军丰臣那边的手下,而盔甲上的家徽明显不同于北条家那简易的三角外型。
虽然想笑,但在自己的地盘内遭见敌人,也得多庄重一下。

“让我见你们的副将。”

“嗄?”
又是九郎多嘴。

此刻大家也震慑于这人说话的声调。果然如他倨傲的外型那样,低沉严肃,像险境山谷里吹来了一阵浓浊的热风,搔着全身的肌肤,强逼出一身湿汗来。

“你们的,樱木副将。”
口气听来有点急躁。他还身在滂沱大雨之中,却莫名的将头盔一手取下,好先方便得到眼前这一帮人的信赖。

“干...干嘛找我们的副将!?”九郎简直是胆子比一般人大了些,又多蠢了一些。虽然他自己很惊讶对方刚才那一番举动,但是,这人可是敌人呢,此刻找来该不会是要决斗的吧?

“曾是朋友,有事相谈。”

“此番局势,我才不信你只是单纯地来找人。”

“...无意加害。”沉了好几度的语气。

“这...这......我还是不信!”九郎不怕死地又道,“报上大名来吧!”
尽管朋友们私下捏了好几把冷汗,却还是赞赏于九郎这样横冲直撞的勇气。

“流川,流川枫。”
奔落个不停的雨水绵密分布在这男人的身上,虽然遮盖不了其大将之气,却也遮盖不了那一股散发的阴郁愁闷气味。

这一行人显然被弄得一头雾水了。
眼前的敌人正在开口要求见上他们所景仰的副将,即使起初来意不明,但他们却没有一点自主放行的权利。放不放行,凭他单独一人便可三两下解决并使他们败伤,何必让他们拥有挡他去路的权利呢?

双方约莫静止了一会儿,老是嫌话说不多的九郎又耐不住地开了口。
“你要见副将也行,但现在不恰当。”

“为何?”

“嗯,这个天气不佳,不适合老朋友见面......”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语调故装轻松诙谐,“等明日再来,到城东森林那边去就能找到,不过,得看你有没有办法再像现在这样踏入我们的地盘。”

“行。”
流川的眉头始终蹙得死紧,但此刻也不经意地松散开来。

后来众人一语不发地死盯着这个男人转身离开,直到那身影最后消失在厚厚的雨幕之中,深怕他一回头杀意便起。双方都可能是明日将已死战的身分啊,不专心提防到最末将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好不容易气氛转为原先的那派轻松,九郎便被大家言词围攻。大伙儿又放心地坐回原地,再饮上最后一杯清酒,望向似乎停歇不了的豪雨。
然后他们开始谈起那位骁勇善战的副将。

若说是具有得天独厚的,樱木必将是其中一人,连同刚才那位鬼影一般来去的敌人。要是那人单称彼此曾是朋友的这两个要角,哪天在战场上相见斗杀了起来,很难分得出高下吧。

乱世啊乱世,人才辈出,豪气万丈,一时朋友一时敌人,中间纠结个不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