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

Katy

〈1〉赤の印

 

流川家有一间和室。

和室里的摆设非常简单朴素。干净整洁的榻榻米,中央一座矩形原木的四脚矮桌;床只摆了小瓶素雅插花以及浑圆朴拙的陶壶,床挂是一副颇具历史的日本战国盔甲,杉木制的天地柱隔在床与床挂之间,保留了原木本有的栉榴曲线;纸糊木门上绘有浮世淡墨山水;天井板上悬着白色灯罩,淡淡的灯光打出整间和室恬静怡情的传统日本特有古朴风味。

平常和室都是用来招待客人的,或是家里有重要的聚餐才会用得着。对流川来说,吃饭在哪里吃都可以,客人他是从来没亲自欢迎过,所以无论这间和室被设计摆设得多么到位,在流川眼里始终没有一点余光存在。

然而他现在却坐在这里,介于父母之间,而桌子的另一边是○大篮球队的教练及顾问,两位中年男人极力地想说服流川高中毕业后推荐保送上他们学校。父母很客气地跟对方攀谈着,流川则显得兴趣缺缺,眼神呆滞的盯着桌上的茶杯,热气从杯口缓缓溢出,温软的气体姿态仿佛在催逼着流川快些进入梦乡。


说服的结果是流川以一句“没兴趣”收了场,两位客人失望的离开流川家,父母也连忙送两位到门口,离开和室之前还不忘责备的看了流川一眼───那是怪他不懂对客人礼貌的意思。
整间和室最后只剩下流川还愣愣地坐在那里。不是不想走,是坐得太久昏昏欲睡了懒得起来动。流川索性拉过几个坐垫当作枕头,舒服地枕在上面呼呼大睡起来。


梦里有血,血色般的浓雾充斥了整个视界。
是血吧?那血一般的颜色……流川握紧手上的刀剑,看见浓雾中有人向他走来,渐渐清晰浮现的身影。红色,血的颜色,以为雾本身就是血红的色泽其实不然,是人,是那个向自己走来的人,红色的发与眼底红色的火光,他,红得仿佛一个人间罪恶的存在。

是你吗……?

流川在雾中看不清他的脸,耳边叫嚣着人声嘶吼,刀箭杀戮,但这一刻他们的再度相逢仿佛时间的静谧,让流川憾动得几乎要站不住脚。

左肩,一个最靠近心脏的位置,在流川以为自己就要看到那人清晰容貌的前一秒,突然一股雷火般贯穿的疼痛狠狠袭来,痛得他双膝跪落到泥泞的土地上,膝骨碎裂的声音,眼前的红在此刻全都交接成了黑。深不谙底的黑里,只剩下最后一抹,他熟悉的声音……

‘别来…无恙………’


眉间纠结着细细的冷汗,流川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右手紧抓着自己的左肩,没有伤口却隐隐作痛。他从地上坐了起来,在左肩的疼痛之外他还感知到这个房间里的另一个存在,流川提起警觉仔细环顾这间和室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发现任何关于梦中人的踪迹,却看见了床挂上摆的那副传统战国盔甲,似乎有什么熟悉的感觉在他瞥见的那一刻涌了上来。

是的,梦中所见的那个人,他身上穿的就是这样的盔甲。

流川怔怔看着那副老旧的盔甲,抓着左肩的手没有意识到要放开。那疼痛一直都在渐渐消退,但抓附的动作不肯停下来,想要留住那疼痛般的不舍,仿佛那是一个什么重要的记忆……流川低头拉开自己的衣领检视自己的左肩,如预期般没有任何伤口,却留下一个红红的印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摩擦击打到的淡红色印记。


只是一个怪梦吧……?流川这么想着,无奈的扒抓着睡乱的头发离开了和室。

这件事,他以为自己往后都不会再想起。


直到后来有一天,一阵风吹过他和樱木之间,他于是记起几天前曾做过的这个梦。
那阵风吹起他对那个梦的记忆,吹起他对和樱木在天台初遇的记忆,让他产生一种直觉,仿佛和樱木的初次相逢与和梦里那人的再度相逢,都是一种百年不变的命运牵缠。


流川总是习惯在社团结束后多留一至半个小时加强练习,一方面单人的练习比较没有什么限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不喜欢和太多人挤在一间狭小的更衣室里换衣服。
于是待人们逐渐散尽之后,流川结束他的练习,在洗手台前洗了一把脸,才慢慢踱回更衣室里换下一身汗湿的T-shirt与短裤。

意外地,当他打开社办大门时,发现樱木居然还在里面,并且和他一样才正要准备更衣而已。

“啧!”流川不满的嘁了声,走到樱木身旁打开自己的柜子。
“死狐狸你啧什么?”显然是不爽流川的反应,樱木先发制人。

流川没有回答任何一句话,迳自脱去上衣并且取出柜里的制服衬衫。


敞开的玻璃窗,夜风轻轻地吹进室内,撩动了流川前额的浏海,也顺势撩开了樱木尚未釦钮的衬衫内里。眼角余光瞥见挂在樱木肩臂上的白色衬衫,衣内未着半褛,蜜褐的肌肤在灯光下发亮,魅惑却不曾引起流川的注意,因为他的视线停留在比那肌肤更要令他惊异的地方。

左肩,一个最靠近心脏的位置,一道淡红色的疤,攀爬在锁骨上。


“你看什么?”樱木拉起衬衫两侧衣缘把钮釦扣上。
“等一下!”流川拨开樱木的手,有点粗鲁地扯开他身上的衬衫。
“──干什么!!”突然像强暴一样的被扯开上衣,整个左肩露出大片的肌肤,樱木一把怒火瞬时窜上脑门。“你这变态狐狸想干嘛?!”
“别碍事!”流川挡开樱木伸来邪魔的手,专注地看着他肩上的疤。“这是什么?”
“我干嘛要告诉你?放开啦!”樱木用力甩开流川的手,转动骼臂将衬衫穿回去。


流川不动声色的看着樱木换衣服,忽然那个梦境就这么跳进脑袋里,他以为自己早该忘了但却没有,现在梦的浮现反而还要比做着梦的当时记忆更加清楚,历历在目。
下意识拉开已经穿好的衬衫,左肩,那红色印记从梦始以来从来未曾消褪过,它的存在不断提醒着流川梦里那诡谲的红光,那个穿过红雾走来的人,究竟…是谁……?


“国中的时候……跟一群人打架,其中一个混帐拿小刀暗算我的。”
樱木调回视线和流川对视,再次拉开自己衬衫左边的部份。

“刀子划下去,刚好砍到这边的骨头,”樱木比个手刀在自己肩上的疤痕划着。“砍到骨头的部份就砍不下去了,那时我伸手一把扳开那家伙拿刀的手,用力扭!他的右手就这么废了,哈哈哈……”

“还好这边皮肉不多,只流了一点血而已。不过很奇怪,伤好了以后有疤就算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红红的,用冰块敷也消不下去……”


樱木说着便低头检视自己肩上那道疤,指腹摩娑着,忽然一只不属于他的白晰手背伸了过来,抚上他突起的红疤。

“喂!你───
一下子被流川的动作给吓到了,樱木原想出声喝阻他任意的抚摸,却在看到他那双低垂的眼里有着温柔疼惜的光芒,顿时无语……

流川细细抚摸那淡红的结痂,指尖感受着疤痕的纹路,仿佛有什么应该被想起却又无法想起的事在心里蕴酿着,支配着他所有的反应,他的当下的动作全都是超越意识与时空的一种力量驱使,驱使他低下头,探出舌尖沿着疤痕的脉络轻柔舔舐过去,进而贴近嘴唇辗转吸吮着,他尝到樱木身上特有的气味以及汗水的咸涩,却意外也尝到淡淡的……血的气息……


那天樱木离开的姿态几乎可以用“落荒而逃”四个字来形容。

流川回到家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想到樱木用力推开自己踉跄跑出更衣室的背影,不由自主的一股情绪提了上来,他现在感到非常、非常的生气──!

‘为什么要推开我……?’流川脑子里只装得下这句话,生气的同时他也有点纳闷,不懂自己怎么会这么想。


他们从来就不是情人,更不是朋友,他们只是共事近两年的队友,并且水火不容。

过度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让他们从来不曾想要去定义彼此的关系,然而他们身上各自有着相同的红色印记,当他们想起对方的时候,那印记就会有烈火烧烙般的隐痛。


流川翻身下了床,走进浴室里冲洗一天的疲累,他擦拭着湿润的黑发踏入走廊,望去和室的方向,纸门紧闭,却藏不住里头隐瞒的秘密。
门唰地一声拉开,打亮一室灯光。流川默默跪坐在那副盔甲面前,凝视,以为可以看透时间,看透空间,看透左肩与盔甲的秘密。


樱木的脸埋进枕头里,他还在为刚刚的事介怀不已。

……熟悉?
流川低垂的眼神透露出令樱木熟悉的光芒,湿热游移在肩上的触感,让樱木的脸不禁热了起来。

‘搞什么啊……发情也不会看一下对象,怎么会发到我头上来……’

手指抚上左肩愈合的伤口与红色的印记,仿佛那是一种不该褪去的记忆。虽然只是一道旧伤,却让流川将它给唤醒,唤醒早已尘封的点滴,无法想起,但爱痛的烙印始终提醒自己有过的曾经。抚过流川爱怜的亲吻,樱木感到荒谬,自己竟然会想念。


铠甲原有的铁灰色经过百年历史的洗炼之后锈成深暗的黑灰色,上面还有不少刀箭损伤的痕迹。流川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盔甲,一个念头突然升起,促使他伸手触碰盔甲左肩的部份。
肩上的铁片布满了锈斑,流川使了点力将它翻开,视线探进内里关节的部份。

光线随着翻开的动作跟着视线一起深入,仿若有字迹浮现,流川再将铁片翻得更开一些,在目光扫视过那字迹之后真正的呆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用手指抚触那些刻划上去的字型,想要确定那字迹是否真的存在。


这不是一个幻觉,更不是一个梦,它存在着,早在百年以前,它就烙印下这几近毁灭般的爱情。


左肩的旧伤突然痛了起来,樱木咬牙忍住一声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他不断地用手指来回摩擦着那道疤,疼痛慢慢地减轻了。
樱木从来就不懂这些突如其来的疼痛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自从高中以来它似乎就常常痛着,频率还有越来越高的趋势。

‘什么嘛……莫名其妙!’
樱木翻身在床上躺好,决定不再多想。


为了那次异常的举动,之后樱木尽可能的避免正面碰上流川,不打架,不说话,不理不睬,也不愿自己去设想流川会有那样举动的种种可能。

后来终究是逃不过冤家路窄,那天樱木被安西教练叫去说了几句话,当他再回到社办想赶快更衣避免碰上流川时,流川却早已在社办里面老神在在的等着他。

“白痴,以为可以躲我一辈子吗?”
“啊?谁、谁躲你了?!”樱木不小心红了脸,不想让流川看到自己脸红的样子,只得遮遮掩掩别扭的换起衣服来。

流川双手交插在胸前,静静看着樱木更衣,当他褪去深蓝色背心露出赤裸的上半身,流川眯起眼,凝视着他左肩上那道疤痕。

“……会痛吗?”流川问。
“什么?”樱木停下动作。
“那个伤口。”流川指指他的肩膀。
“呃……”樱木右手拂了一下肩膀。“有的时候会痛……嗯……”
“…我也是。”
“啊?”
“你看……”

流川解开几个已经换好的衬衫钮釦,扯开左边的部份露出自己的肩膀锁骨,一道淡红的印子就这么暴露在樱木眼前。

“这…这是……”樱木不可思议地看着流川身上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印记,两个印记唯一的差别只在有没有疤痕而已。


他现在终于可以有一点了解当天流川为什么会想要触碰自己,因为自己现在也升起一股同样的想望,想要抚摸流川身上的印记,确认它存在的真实性。

而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平滑的肌肤上没有任何凹凸起伏,它就只是个淡色的印子,没有其他。手指无法感知到它的存在,但眼前所见却又让樱木不得不相信那印记是真的。


“有一点痛……”流川说。“只要一想到你,它就会开始痛……”
“我……?”樱木纳闷的抬起头,看见流川清明的双眼,一下子像被烧到似地缩回手退开了些。“你别胡说!”
“你不相信?”流川抓住樱木的肩膀,掌心附在那道疤上。“你也会痛不是吗?”
“痛就痛!关你屁事?”樱木拧着眉甩开流川的手。
“大白痴!”流川生气。“不相信就来我家看看!”
“我干嘛要去你家?”
“你不敢吗?”
“哼!”
“你怕我对你怎么样?”
“吭?谁怕你??去就去!怕你不成?!”
“……好,星期日,我就等你!”


那个星期日对樱木来说也许是他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一天,是那天让他开始审视与流川之间关系的定义,把这层暧昧不清的关系从中剖开,重新思索自己对流川所抱持的态度,他不会看见左肩的秘密隐藏着什么样的过去,但他却可以发现,从今而后自己对于流川枫这个人将会滋长出什么样的感情。


铁灰色的盔甲,樱木与流川端坐在和室的床挂前,默默不语。
身后的矮桌摆放着两杯热茶和一些简易的茶点,那是流川的母亲刚刚送上来的。

静谧不是属于这个空间的形容词,表面上两人显现得波澜不惊,但他们其实都不知道,对方的心里跟自己一样起伏不已,有些期待也有些害怕,像是即将要揭露什么重大秘密般好奇却又胆怯。


“喂……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樱木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先开了口。
“……”流川一眼也没有看向樱木,他只是怔怔地凝视着面前的盔甲,表情像是犹疑不决。
“喂!说话啊,不看我就走人了!”樱木不耐地欲起身,却被流川抓住手臂硬是按在原地。

流川看了樱木一眼,樱木明白了他的意思,只管耐着性子等待流川给自己看他想要自己看的东西。


右手向盔甲伸了过去,樱木不懂流川要自己看这个破铜烂铁干什么,只能静静望着流川伸去的右手看他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流川翻开盔甲左肩上的铁片,一寸一寸地将铁片往上掀,只见盔甲的内里渐渐显露出来,于是樱木这才注意到盔甲内部关节活动的部份,有字迹在里面。

“……看见了?”
“这……”

樱木看了很久才调回视线与流川对望,两人面面相觑。
“怎么会……”樱木呐呐地说。“你说这是你家的东西?”
“没错……”流川将铁片翻回去。“这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据说是四百年前的古物。”
“那为什么……”樱木困难地咽了咽口水。“那是……我的名字……?”
“……”


后来他们没有人再说话,茶杯溢出的热气最后散成了冷。


战乱的日本时代,一个跨越世代却无法被听见的声音,在远方,幽幽地响起……

‘别来…无恙………’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