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击岸上的浪涛如碎花,
虚幻地、
像昔日深藏回忆中的…
梦境。
有什么能选择遗忘?
有什么不能选择遗忘?
为你,
在黄昏薄日下拾起忘忧贝……
“你在做什么?”
“……”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答我?”
“没有,我只是在捡贝壳。”
“贝壳?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被夕阳烧得通红的青年倏地站直了身。然后背对着另一个不断问话的青年,双眼眨也不眨地望向远际。
渲染似的昏黄色光芒妆点着的海岸,像躲藏在帷幕后的娇羞姑娘一般,欲掩其身形,却又愈加引人注目……
“听说你不回名古屋了……今天早晨拓植转告我的。”沉吟地长叹一口气。
“对!我不回去了。”
“不回去的理由很简单,因为那个人就在名古屋?”
红发青年像是受到惊吓一样地转过头。那一针见血的肯定问句活活拆散了自己的脏器……鲜血流尽……只剩一副空壳。
“是又怎样?难道你要逼我回去?”
“不是,我无意要逼迫你回去……但是,你要知道,宗家那里的二伯父正在等你,等你回去振兴家族的声誉。”这青年从头开始就不打算拐弯抹角地来叙述心里的想法。
从小混到大的经验累积告诉他,要对付眼前这与自己同年龄的伙伴,还是得冲着刀口直直地来,敷衍词句或暗谕性地点破目前的状况,只会让他更加不解。
“这些我都知道…”放置到背后的拳头松了开来---“不过,表哥吉冈会帮忙我的,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不要紧的。”
红发青年身后的西沉日落衬着那头发丝,灿耀地仿若交融于一体的美景……逆着那刺眼的光线,另一位青年不由自主地阖上眼皮,下一刻再张开,才知道从他手上松落的究竟是什么---
是混着沙砾的白珍珠色贝壳,只有一片。
还有个碍眼的小缺口。因为不够完美,所以又重回沙滩的拥抱……
原想再开口说点什么来温热这个场面,但是等自己一回神过来,他早已匆匆擦掠过身旁,往搁置马匹的码头走去。
黑发的这个青年在欲开口时又猛地噤声,眼里注入的太多的不必要的关怀在这刻凝聚得更多。像蛊惑人心的魔塔,层层往上叠起,越叠越高,直到没入云端后……
“喂!洋平!你还在发什么呆?赶快回去了!”
他已经拉扯起缰绳。随侧多年的座骑是一只有白顺毛发的骏马…像是要应和主人的催促,正低哑地嘶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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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暇的时光
到住吉的海边
寻找
忘记爱情的贝壳吧
口里低嚅着。试着把这段打碎,然后又费心拼装起这一连串的碎句。
“这石碑上刻的是…选自〝新敕撰集″的古老诗歌吧?”
正专心凝神地望着的当头,耳后蓦地传来挑逗人心的迷惑嗓音---“仙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人不是在京都的吗?”不悦地思忖……
“不…我三个月前就离开京都了,后来就随性所至地到铃鹿山、洛北等地走走。”
一把扯掉掩盖尘土的头巾,微翘的乱发替仙道增添了些不羁的气息。
“原本不是在大纳言先生的麾下做事的吗?这样子擅自离开岗位不是会…”
“不要紧的,先生很信赖我……老实说,没有了我就如同失去了半块的领土,没有人舍得把我赶出门的。”
“哼!真是大言不惭。”抬举而起的下颚,配上轻嗤的声响,这红发青年明显地表明自己的不屑。
“这还不算夸口呢!当初你自我引荐时所用的语调还更狂妄呢!那时我看得吓到眼珠子就要迸出来了……”悠闲地绕过这青年的身边,稳稳地站定在那块石碑前头。
“那不一样!我对我是很有信心的!”
“如果是这样…”仙道轻拍了下石碑上一面薄薄的沙尘,“那现在的你呢?”
“现在?”
不是不懂现在,只是过去变得跟未来一样,都不想尝试去了解。
“对…你只是想逃避吧?究竟你要逃避的又是什么呢?”
“我不懂…”
“你懂得!这话或许我已说过很多回了!不管是现在、还是下一刻、再或是往后的几十年里,只要你还未开窍,我就会一直缠着你…缠到你愿意诉说为何逃避的原因!”
“我不会说的!绝对!”像头被逼到崖边的仓皇羚羊,面临困境,还是抬起自己有力的后蹄,对龇牙咧嘴的怒狮做最后的挣扎。
“呼……花道,这样子不像你,倔强顽固是好事,但在这重要关头上并不合适。”
“你什么都不了解!就算我讲了什么蛛丝马迹的,你又能做些什么?”
“对!我就是不了解,即使被你搞疯了,或许我还不了解!”
“混帐!你说这什么话!难不成你是在威胁我?”
“别这样……花道,我只求你我告诉原因,只有一点点也好,让我替你解决分担一些,就像三年前你无缘无故抛弃本家流派的威名,而投靠显赫的官家武派之下一样,我可以解开一些误会和……”
“住嘴!我又不是在乞求你的帮忙!”
樱木花道卷起弄脏的衣袖,无视于仙道有别于昔日的央求行径,便迳自走出这一片葱绿的松树林。
心底无奈的痛苦反映到脸上的表情。
一个皱眉,一个半合眼,一个……覆上面容的黯淡。
林外的阳光缺乏繁乱的枝叶来遮蔽,一切都显得太明亮。
随着他安静地走了一段路后,仙道停了下来,就在林木稀疏间。仰头望向走上微隆的低丘的那青年,心口残余着窒闷的感觉。
其实是很明白的,就在他果决地转身那一瞬间,他就彻彻底底地拒绝了自己的好意。尽管那好意已被自己曲解得像丑陋的私心……
“你要去哪里?”
“……”
“你要去哪里?”不死心地追问着。
“海边。”
“海边?”
“嗯…就是海边。”
“去那里做什么?”
“你怎么也跟洋平问的一样?我去哪里做什么有必要一一道清吗?”
“是没必要…”沉默了半晌…“你还在生气吗?”
“没有,你想太多了!”
“才没有想多,因为你的背影已明白地告诉我了…”
“你还真不死心…”
“除了生气,我还看得到你的泪。”
“!?”
“怎么?无话可说了?”一个箭步走离了那松树林的交接处,轻盈地踏在泥地上,仙道迅速俐落地来到花道的眼前---“为什么低着头?”
“……”
“再不抬头,我可就没办法为你拭去多余的泪喔!”
“开什么玩笑!”
对那调侃的声调极度不满,不服输的心态促使花道慌张地抬起了头,正面对着…等着愚弄自己的仙道。
“你看…这里,我不就看到一颗了吗?”说着,就立刻俯下身去对上他顽强的双眼,右手的拇指轻沾着脸颊上湿濡的一颗泪滴……
“不要靠近我!”
“花道!”再度无奈地暗吁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为何而落泪,但是,千万不要憋着,嗯?”一字一句,都在强调自己即将溃堤的情感。
“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温柔!”
“不是假的,相信我,好吗?”
---相信我,好吗?---要花道试着相信自己,也需要自己相信自己……
陷入窘境的仙道自认为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击倒自己的,然而,这一切却在这人的面前逐渐崩落瓦解。
他想起了前阵子踏经伏见城时,除了去拜访许久不见的友人之外,并目睹了德川家康为了推翻丰臣旧制的面貌,而大肆动员修筑的这座城来推广他所谓的威仪。那城,显露的是隐隐的虚伪德政吗……
没有人晓得。当然,政治手腕本就是如此,无法以超现实的眼光来看待。
不过,这时实则上…局面的动荡不安竟激不起他内心的一丝一毫。
就在他挺着胸伫立于高处,俯瞰上千工人忙碌建盖的那面城墙时,或许他已自诩是只悠游于高原上的孤鹰……只觉得墙筑得越高耸,那蟠踞于心口角落的墙就更显得坍塌不已……
四、五年的相识,都在那一年化为灰烬。
原以为理所当然的,也霎时被推翻开来。
这时也才晓得,自己为何总是心神绑系于同一个人的身上。政局的狡诈,大御所的新政策都无法夺去任何心思的,然而如今……
撤出,然后置之不理,还来得及吗?
什么挽回不挽回的,不该陷落的都陷落了……他的心到头来也不是属于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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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身边的亲信,是没人敢擅自踏入在这关键时刻里易怒的主子的房间。
洋平看着在门外守候的几位浪人武士,他们的神情大都是渐感疲惫,不再细想,就把他们全部叫退了。
在房外,藉着半透明窗上的模糊光影,他可以确定他那开始患失眠的主人还未上床榻入眠。
有点犹豫是否要直接推门而入。但一想到白天与他毫无结尾的谈话,便让自己下定了决心……
轻轻扳开没落锁的精致木门,按照维持不变的脚步节奏……告诉自己,要平心静气地如日常一样地跟他对应---
“花道,还没睡吗?”
“我就知道是你……干嘛?你自己不也是没睡?”手下动作仓促地将半拉出的书柜抽屉推回。
“你这是在反将我一军吗?”刻意装出逗人发笑的滑稽模样,洋平挤弄着眉。
“我才不敢呢!…对了!要喝点茶吗?”
虽然是礼貌询问的语气,但花道却不容反抗地伸手取来两只小杯子,熟练地将沏好的一壶上等茶汩汩注入。在这段小片刻里,他忧虑地想着…不晓得洋平是否看到刚刚自己异样的举动?
恰好是八分满。被推来至眼前的杯子里,有自己愁尽的脸庞……和微弱震荡的水波涟漪。
那份愁,为的是对面的这个人。
“听说仙道来了?”
“嗯…”
“他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什么都没有。”一口饮尽杯里的茶,像豪爽吃酒那样。
“你确定?”
“你在怀疑?”又为自己注满置于桌面上的空杯。举起来,与看向洋平同等水平高度的视线上。
“不,我没怀疑,只是想更肯定而已。我知道他让你落泪了……看来,今年他带来的不是好东西。”低低地浅笑着。等花道的第二杯茶入喉时,才细细品啜起他为自己盛倒的茶。
对于他正面指出有过掉泪的那段事实,花道并不打算否认---“原来你们早就碰过面了!”不满地咕哝着……
闻言,洋平那带笑的眼直盯着这红发青年瞧,盯得他开始坐立难安起来…“你在看什么?”
“没有……只是觉得现在的花道比白日时更来得有活力了。”
“啧!什么跟什么啊!”难耐那刻意打量的眼光,睨瞪了洋平一会儿后就撇过头去。
“对了!已经是深夜了,早点上床休息吧……明日有位以前是秀赖公的武术师父会亲自登门拜访的。”看了看房外的天色……虽然仍想与花道畅快地聊着天,但一记起彼此的身分就临时打退堂鼓了。
“欸?这么快就要离开了?”急忙起身要迎上洋平离去的身影。
“嗯!”打开房门后,用眼神示意他别再跟上了,“早点睡吧!不要再想东想西的…”
“洋平,我…”
“…花道,这个拿去…”不知何时,洋平那摊平的手掌上多了一样物品。
“这…这不是下午我捡的?”
“没错!拿去吧…即使我不知道当初你捡了它有什么意义,不过,我看得出你是不舍得的。”
“我…洋平…”一手接过那有些残破不堪的贝壳,花道扭捏着不知该如何接话。
“怎么?不想要了?”
“不…不是的!只是…”
“好了!看你这样大概也说不出什么吧?赶快熄灯休息了。”脸上不由自主地漾开关怀的微笑。
“嗯…那…我们明天再聊。”
“好。”
暂时忘掉身分上的隔阂吧……洋平体贴地轻按了下花道微颤的肩。
“洋平,晚安。”握紧掌中正逐渐发热的贝壳,那锐利的缺角微刺着自己的肌肤…燥热难安……
已离那仿佛另一度空间的房门已有二、三步远的洋平,突兀地转过身来---“提醒你一件事……记得睡前去小解一下吧!刚才你喝太多茶了。”浮起一抹狎弄的笑意。
“啊!洋平你…!”在花道因深感丢脸而发出的抗议声里,还混杂着洋平直爽开朗的笑声……
这样的两人,似乎呈现了幼时那无忧无虑的快乐情景。就算已深烙于不见底的脑海里,总有一天,还是能回味着翻开它…用欢笑、用泪水交织而成的时光吧?
谁都没有注意到,也没有人特意去掀开……就让它完整地保存着。
现在,在房内仍握紧贝壳的另一人却有一番不同的思绪---
“终究还是回到我的手上了……”
“该怎么办…”全身虚软地瘫坐于床沿……“狐狸,还是忘不了…怎样都忘不了啊…”
可以遗忘的,或应该要遗忘的,却又比什么都来得更加深刻。
忍着让它不掉落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直到一阵朦胧,模糊了眼前所见的景象……这一切都仿佛是海市蜃楼的梦境。
虚幻的,只有自己体会得到,也只有自己徒留悲伤地被过去的浪涛所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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