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月流辉

〈樱木篇〉【问情天:番外】

 

跨上马背,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从小生活的地方,一甩马鞭,绝尘而去。去什么地方?前路会有什么等待着我?要一个人漂泊到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会回到那个地方的吧,也许这一生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时光如流水,樱花几度红。
我的父亲是江湖中最神秘的门派的掌门人,我的母亲是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可是我的出生却是不受期待的。我父母太爱对方了,爱得容不得生命中有第三者的出现,即使这个第三者是他们的亲生骨血。别人都说我父亲儒雅温文,我母亲温柔美丽,可是我却深深地恨着他们,每一次和他们相处,于我都是一种心的煎熬,因为那只会一再告诉我我是多余的。温柔美丽的母亲从未对我慈爱的笑过,从未为我亲手做过一件衣服,儒雅温文的父亲从未疼爱的抱过我,从未手把手地教过我一招半式。所以我也不爱他们。我不需要任何人,没有其他人我一样能够活得很好。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我七岁。
七岁那年春天,父亲从外面带回来一个男孩,他比我年长一岁。听说他是父亲未遇到母亲前风流的结果,本来父亲并不想带他回来的,但是养育他的那个女人死了。那一天,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母亲疯了似地哭叫。第二天,那个孩子就被送走了,一起被送走的还有我。离开的那一天,看着车窗外父亲冷漠的脸,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从今以后我就是没有父母的孩子。我没有哭,从有记忆开始就不曾流过泪,以后我也不会流泪。可是那个孩子抱住了我,看着我轻轻地说:“想哭就哭吧,以后我会陪着你。”他的怀抱好温暖,他的眼神满是温柔怜惜。他同情我吗?我不要别人的同情,尤其是不要他的同情。我奋力地挣开他,大吼大叫的骂他打他。他没有放手,只是坚定地固执地抱着我,温柔怜惜地看着我,即使他的嘴角被我打破了,他的额头被我撞肿了,他始终没有放手。我一狠心,猛地咬住他的肩膀,尖利的牙齿深深地陷进了他的肉里,我尝到了一丝血腥味,他疼得深深吸气,可是抱着我的双手依然那么坚定温暖。我缓缓松开了牙,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温柔怜惜地望着我的眼睛。然后在他的怀抱中我放声大哭,用尽全身力气的哭,像是要哭出这七年来所有的泪。他也哭了,流着泪在我耳边不停地呢喃:“以后有我,以后有我。”
在父亲的一处别庄,那里有着美丽的樱花,我和他开始了新生活。在那里我们认识一个女孩,她叫彩子,她和他同年,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热情爽朗的大姐姐,她会帮我裁剪衣袍,会为我做好吃的点心,生气时也会用把大扇子狠狠地敲我的头。她的爹是庄里的管事,是个和蔼亲切的老好人,会管我,会骂我,也会疼爱的抱抱我。我和他都叫老管事做爹。虽然生命中一下子多了那么多对我好的人,可是他在我心中始终是最重要的,我永远记得他温柔的抱着我,在我耳边说:“以后有我,以后有我。”我很粘他,和他一桌吃,一床睡,他很疼我,到哪儿都带着我。父亲每隔段时间就会来教我们武艺,因为要赶回去陪母亲,每次都只会待一天,有时候甚至只扔一本密笈让我们自个儿练,我相信如果不是不想让别人说他这么一个武林中有数的高手两个儿子却只会些花拳绣腿,他一定连看也不会来看我们一眼。他很聪明,常常都是他练会了再教我,后来,父亲再来时,我就不去学了,完全让他来教我。晚上,爹就会教我们念诗习字,我总念不会,睡觉前他就会抱着我一遍遍地教到我会。那时候的他是我一个人的,虽然他对谁都笑眯眯的,可是我知道只有在我面前他的笑才是最真心的。
渐渐的,我们长大了。他越长越好看。我们上街常常都会看到姑娘偷偷看他,大胆点的还会明目张胆地向他抛媚眼,庄子里的丫环都喜欢他。而他也变了,他一样还是在乎我,疼我,只对我一个人真心地笑,可是却常常一个人出去,我知道他去的地方一定有个美丽的女子在等着他,我也知道他身边不止有一个女人。每当他一个人出去,我就觉得我的心好像有了一个缺口,隐隐作痛。然后我开始一个人闯荡江湖。第一次出去时我才十四岁,他没有阻止我,只是要我小心。我在外面待了三个月。那段日子,我没一天不想着他,我的心想他想到发疼,所以我到处惹事生非,有几次还差点丢了性命,因为流着血的时候心就不会痛。回来时,我带了一个很会做菜的朋友,他叫宫城良田。良田是个很可爱的朋友,个子不高,但却很讲义气。见面的第一眼起,良田就爱上了彩子,我总是觉得良田看彩子的眼神好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可也总想不起来。我回来了,他很高兴,那晚,他和我一起睡,看着我身上的伤,我又见到了,他抱着我时那温柔怜惜的眼神,只是这次多了心疼。以后的几天,他一直陪着我,寸步不离的守着我,白天我们一起练武,晚上,他听我讲在江湖上遇见的人、事。我们好像又回到了过去,我的心也不会疼了。然后,他又开始一个人出去了。我开始常常睡不着觉,睁着眼到天亮,心的缺口好像变大了,那股痛更厉害了。我又一次离开去了江湖。
以后的几年我回来又离开。每次我刚回来的几天,他总会陪着我,那几天,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常常觉得只要他陪在我身边,就是受再重的伤也值得。可是,我却越来越少受伤,江湖上能够伤得了我的人越来越少,江湖人给了我一个绰号“赤焰”。我只有努力让自己受伤,因为只有那样心才不会痛。
我二十岁那年,带回了一个兄弟,他叫水户洋平。洋平是个斯斯文文,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和我不同,他很冷静,碰到什么问题总能很理智清楚地分析,然后找出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来解决,有他在身边,替我解决了不少麻烦。我和洋平认识也有好几年,我们共同经历了很多事,有好多次都一起面对生死关头。如果说他是我最重要的人,那么洋平就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时常觉得洋平和他在某些地方非常相似,他们一样能给我一种叫安心的感觉。
我还记得那一天,那是春天,樱花盛开的季节。他飞鸽传书给我让我在四月前回去,因为四月一日是我的生日,他要为我好好庆祝一下。我带着洋平快马加鞭赶了回去。到的时候他在书房处理门内的事。二年前,我母亲死了,父亲自断经脉随她而去。从那时起他就接任了父亲的位子,但是我不喜欢那里,虽然我不恨父母也不爱他们,他们之于我早就等同于不相干的路人,谁又会对不相干的路人又感情呢?但是我还是不喜欢那里,所以他依然住在这里。我迫不及待地冲向书房,在这之前我已经离开有半年了,在这半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他看见我很高兴。然后他见到了洋平,我又看到了那种眼神,是良田看着彩子的眼神,是我很熟悉却总也想不起来在哪儿看过的眼神。我只感觉到心很疼很疼,疼得好像要揪起来,疼得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天晚上,他照旧和我睡在一起,可是他问的却全是洋平的事。我有种慌慌的感觉,好像就要失去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四月一日,我的生日。一大早,我就没有看见他,也没看见洋平。我来到了过去我们练武的樱树林。我看到了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景象。他和洋平在一起,他的唇紧紧贴着洋平的,他的舌纠缠着洋平的,他的手紧搂着洋平的腰。洋平半闭着眼,环着他的脖子,承受着他的吻。他们的衣物零乱,呼吸急促,脸上的表情狂乱而又愉悦。我屏住呼吸,躲在树后,看着他们四肢纠缠,看着他们倒在地上,看着他们褪去彼此身上的束缚,看着他一一吻过洋平身体的每一处,看着他在洋平身上律动,看着他为洋平拭净汗水和秽物,看着他们相携而去。我突然明白了,那种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的眼神原来就是我看着他的眼神,原来一直以来我都这样看着他,原来我早就爱上了他,爱上了我同父异母的兄长——仙道彰。满天血红的樱花瓣在飞舞,好像我的心在泣血。
那天晚上,爹,彩子,良田,洋平,还有他,一起为我庆祝生日。我喝了大醉,笑着要他以后一直陪着洋平。可是我清楚地知道,那个缺口扩大到再也补不了了,也许痛到了麻木也就不会在痛了。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
之后的日子,我一直五湖四海的到处跑,偶尔会回去看一看年迈的爹,嫁给良田的彩子,还有我深爱却不能爱的他。一年后,爹去世了,彩子和良田搬去了杭州。我就更少回去了,虽然我知道,洋平常常不在那儿,但是我知道他会一直在那儿等着洋平回去,就像以前一直等着我一样,不同的只是这一次,他再也不会一个人出去了。
又过了一年,又是四月一日,樱花盛开的季节,他让我回去。洋平不在。我回到家,去书房找他。他不在,他的书桌上有一幅画,一幅人物小相,画中是个美得让人屏息的人,软软的发丝在风中飞舞,大大的眼睛像两泓清泉,红艳艳的薄唇笑意盈盈,肌肤如雪般白晰晶莹。我认得那是他的笔墨。他走了进来,慌忙收起了那幅画。我问他那是谁,可他没有回答。晚上,我又去了书房,他还在,看着那幅画像,他在叹气,眼神是那样温柔。我生气了。冲进书房,问他那到底是谁?他急急地收起画像,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长久以来的感情在那一刻爆发,我吼着叫着说出自己对他的感情,质问他对洋平的感情。他很吃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滴泪滑出了他的眼角。七岁以后我再也没看见过他流泪。我离开了书房,跨上马背离开了和他一起生活了许久的地方。樱花在风中飞舞,我的心将再不哭泣。
“白痴。”清冷却带着无限温柔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回头一笑,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我,那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我。他的身后粉色的樱花温柔地飞舞。
反手勾下他的颈子,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今年的樱花开的真美。”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