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

〈8〉

——待续——

 

  太阳偏西斜挂着,将海面、建筑物的屋顶和流川闪着光泽的黑发都染成一片橘红。现在正是放学后球队练习的时间,沐浴在夕阳暖光里的体育馆如同往常般被打篮球时发出的声响所占据……只是,在这些声音里好像少了些什么……?

  “晴子学姊~~~人家‘心爱的’樱木学长今天怎么没有来咧?”

  说话的是球队二年级的经理,天泽舞。削着一头俏丽男生头的舞,跟晴子一样是因为疯狂迷恋‘某人’,才千方百计地进篮球队当经理的──不过这个‘某人’却不是流川,而是樱木。不同于晴子的温柔纯真、腼腆含蓄,舞是个活泼爽朗的女孩,其粗线条的作风与前任大姐头彩子有相近之处,因此,她并不是只像流川亲卫队那样‘开放’地表现对樱木的崇拜之意,同时也是个能干的经理,几乎把她和晴子可以做的事全都一个人做光了。舞来了之后晴子差不多只要专心看着流川就好。【汗】

  “我也不知道樱木君去了哪里了耶……”望着场外双手抱胸、脸色比平常还要冷酷好几倍的流川一眼,晴子不禁怯怯地立刻收回目光。“流川君或许会知道,可是……”

  “我去问他!”舞二话不说就朝流川冲了过去,那种气势仿佛要去打架似的。

  “啊,舞……”没能成功阻止她,晴子只能徒劳地站在原地。“现在的流川君看起来很可怕的啊……”后半段的话消失在唇里。

  舞才不管流川可不可怕,况且她眼里向来也只看得见樱木而已。

  “流川学长!”一到他面前劈头就是大吼:“樱木学长呢?他为什么没来?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你知道的吧!”

  紧盯着球场上移动的人影,心里却为樱木的无故缺席烦躁不已的流川,听见面前传来这样一阵像是兴师问罪的话声时,觉得更加心浮气躁了。

  (那个大白痴在干什么啊……为什么他一不在就觉得那么闷?)

  见流川毫无反应地当她是空气,舞举起手在他眼前使劲地挥啊挥,嘴里不忘更大声喊道:“喂──!流川学长!快告诉我樱木学长在哪里啦!”

  (……不但闷,还害我被这女人吵!)

  “……”将视线以四十五度俯角的角度射向舞仰起的脸,投下明显睥睨的一瞥。“这不关你的事。”

  “啊?”舞愣了一下,随即不服道:“我好歹也是篮球队的经理耶!队长不见了怎么可能不关我的事!?”

  “……快滚吧。”连反驳都懒,流川毫不留情地丢下这么一句。本来就在为这事心烦了,此刻流川更加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

  忽然想到上午洋平带笑的脸、洞悉一切的眼、和告诉他的话。从来没有觉得那家伙的笑脸这么碍眼过。为什么?为什么大白痴的事竟要那个朋友头头来跟他说?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生气,但这个念头一出现,怒意就遏止不住地从心口喷爆而出。【啊?流川你在吃醋?呜哇啊~~~神经比树干还粗的流川竟然懂得吃醋!】

  将场上正在练习的下任队长人选,二年级的西园寺圣唤到面前,流川只交待了句:“接下来,你自己看着办。”就以最快的速度匆匆消失在体育馆门口,留下一头雾水的西园寺和从那句‘快滚’就呆住的舞两人愣愣地对望。

  “花道去找他爸妈了。”拎著书包、球袋,连运动衣都没换下的流川,在骑着脚踏车出校门时,脑海中浮现那张可恨的笑脸。

  “花道去找他爸妈了。”刚刚凭着一股‘要找到大白痴’的冲动丢下球队跑了出来,现在……

  “花道去找他爸妈了。”……等等!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他没记错……就在几天前的晚上那大白痴死猴子才坦承自己家里的事,他爸妈不是都死了吗?

  流川让车轮停止转动。倚着车身,在路边静静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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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啊,老爸、妈妈,那只臭狐狸的可恶之处不只这样而已,他那个混蛋,昨天晚上竟然把我压倒在地,当着我的面跟我说他要去美国!”【啊!?等等,花道,是你自己躺在地上的,流川只不过是扑过来而已……啊!越描越黑……】

  在市郊一处墓园中,摇曳的树影下,一个红发男孩坐在其中一座墓碑前,对着墓碑滔滔不绝地像是在数落着什么人──无论是视觉上还是听觉上都在这幅景象构成一个突兀的存在。

  “哼,而且就算我说不去,他也不必讲好像我不去是我活该、他不打算鸟我、要自己一个人去的那种话嘛!太过分了啦那只狐狸!难道他一点也没想过我的心情?虽然没有人愿意跟那种别扭无趣的狐狸在一起,可是……好歹认识快三年、不情不愿跟他合作也两年了吧,实在太无情了啦!冷血!没心没肺没肝没肠【?】的狐狸!”

  橘红的夕阳悄悄与银白的月亮交换了位置。红发男孩呼了一口气,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靠向墓碑,抬起头望着在他碎碎念的那半个钟头不知不觉被染成深蓝色的天空。呆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轻轻吐了一句。

  “……更何况,谁像他一样家里是用金山银山堆起来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可没钱去美国呀……”

  “……是吗?这恐怕才是真正的原因吧……?”如水晶般冰冷透明的声音划破夏夜微暖的空气,跟着出现的是一个修长的身影。

  “咦?”

  樱木讶异地看见流川牵着脚踏车,从那一大片的樱花树林中走向他;四周几乎是全暗的,只有一点点月光从樱花树林的枝叶之间筛落下来,映得流川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仿佛不是真实。

  流川在樱木面前站定。“我说得没错吧?”

  “啊……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樱木呆呆瞪着他,像是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先回答我的问题。”低头直视樱木的脸,流川坚持道。

  “哼~~~”一听见这种让足以让樱木觉得流川是在挑衅自己的话,不管呆成什么样子,他都能立即回复!“流川!想叫本天才回答你,你又干嘛不先回答我的问题!”

  “……吵死了,你先回答:你不去的原因真的是因为没钱?”照例面无表情。

  “你才给我闭嘴咧,死狐狸!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天才的问题要先回答!”照例横眉竖目。

  “……你凭什么?你先回答。”

  “当然凭我是天才!所以你先回答!”

  “不,你先回答。”

  “才怪!应该是你先!”

  “是你先。”

  “你先啦!”

  “你先。”

  “你先!”

  “你。”

  …………

  “啊啊~~~臭狐狸,你存心跑到这里挑衅我这个天才,是想打架吗!?”

  “……哼。”

  “很好!!!狐狸!你这样从鼻孔轻蔑不屑地哼气,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让本天才狠狠揍你一顿!”

  “……来啊。”

  于是,在和平宁静安详的墓园里,优雅温柔曼妙的樱花树下,两位‘家长’的墓碑前,前所未有、石破天惊外加莫名其妙上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幼稚园层级大战,为这两人快要破千的打架场次纪录再添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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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打架却几乎没有一次分出胜负,这次也不例外。也许双方心里都明白,这是表达感情、以及沟通的一种方式。

  分别靠着墓碑和墓碑正前方十步远的一棵樱花树坐下,两人气喘吁吁地瞪着对方。樱木先开口了:“呼……哈…哈……喂!打够了,你快点说你怎么找到这的!”

  流川左手轻按还起伏不定的胸口,毫不退让道:“呼……呼……要问别人事情,自己先回答才算。”

  “不不不,天才问的问题比较重要,所以你要先回答!”

  “……”流川在心里无言地叹了一口气,有时还真拿这个白痴没办法。算了……反正自己只要一句话就解释得过去了,反倒是他,等会得好好盘问,所以不如自己先说了吧。“你那群朋友的头头告诉我,你会来找你爸妈……”

  “洋平说的?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是这里?”对于流川的先‘低头’还没开始自鸣得意,就被讶异的感觉盖过。

  “唉……”流川不禁开始佩服起眼前的墓地里躺着的那对夫妻,是怎么生出脑袋构造这样简单的孩子的。“果然是个白痴……”【啊~流川!不可以对过世的人不敬!小心他们爬出来找你算帐喔!】

  “啊啊!?你说什么!臭狐狸!”

  “白痴就是白痴。你忘得这么快?那天晚上你自己告诉我,你妈的墓是在一个春天开满樱花、草地嫩绿的地方……”

  “就凭这些你可以找到这里来?”樱木难得地说不出话来,心里已被一种澎湃而起的不知名情感充塞住了……

  但还来不及想些什么,流川的声音就打断了他的思绪:“没错,不过别管这个。现在该你说了吧?我来的时候听见的那句话,是不是真的……?”

  在这墓地附近,淡淡柔柔的月光是唯一的光线来源。看着冷银白的月光在那炽热颜色的红发上轻轻铺了一层,流川心里也泛起一种既冷又暖的怪异感觉。从樱花树下站起身,朝这辈子跟自己关系最莫名其妙的那个人走去。“告诉我。”

  “呃……”樱木看着逼近自己的流川,脑筋已经天马行空地转了好几转,还想赖却已找不出藉口。“这个……”

  “快说。”才不管这大白痴跑来这里跟他爸妈说了什么,可是那一定是真话。如果真的是这个理由的话……

  “臭、臭狐狸!这又关你什么事!你……你自个儿赶快滚去美国啦!快去呀!本天才去不去你管不着!更何况是为了什么理由不去!再说,你自己不是也说…也说……”

  ‘我不会等你的’……吗?

  流川从樱木的表情已经猜到他没出口的话是什么。垂下眼,低声道:“那是因为你说你不去……还用那么烂的藉口。”什么要先把谁打败的……

  “哪里烂了?本天才编的完美藉口怎么……啊……”大脑还没下达命令,立即反驳回去已经是反射动作,等到樱木捂住嘴时早已来不及了。

  不过流川的耳朵怎么可能漏了这关键的一句。“‘编’的藉口?你那时果真说假话吧!为什么要这样?”

  “我……”低着头支吾了会,樱木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仰起脸道:“其实那也不全是假的,确实是我……有时抱着的念头。”

  “……为什么?”

  “你、你这死狐狸!!!”握紧拳头,终于忍不住大吼了起来:“你什么也不懂!难道是我愿意这么想的吗?那是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去、不能去啊!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在物质上可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尤其是我!我得自己养活自己……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多余的钱了!就算去到那边有奖学金也一样,因为又不是有奖学金自己就不用再花一毛钱!你以为……你以为……我不想去吗?你以为只有你去,我待在这边就会满足了吗!?我…我很想跟你一起去的啊……”

  终于说出来了。樱木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激动地站了起来,眼前正对着的,是流川的脸。

  “……”流川不知道自己的脸看起来是什么表情,只觉得好像某条几乎没用过的肌肉正有些僵硬地牵动着。“……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啊?臭流川!啊──”本想指着流川再大骂一顿的樱木却陡然结结巴巴起来。“你在笑!?你你你你你……你笑屁啊!狐狸!”

  (原来我在笑吗?为什么笑呢?是因为知道那大白痴……其实并不是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你……我们……”流川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过于平静:“一起去美国吧。”

  樱木在刹那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真的是脑袋坏掉的笨狐狸吗?我说了那么多,你没听见我不能去吗?”

  “你才是白痴。我说,我……让你……让我们两个……”突然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反正花的是‘他’的钱。”

  (啊……是这样吗?狐狸他真是……)

  了解流川的意思,樱木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哈!你这只小狐狸,想用花钱花给他死的方法报复没良心的父母啊?可是……还是不行。老爸说,”指了指身后的墓碑,“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雨:咦~花道,你不是常拿三十块、一百块‘买’球鞋吗?樱木:那、那三十块一百块起码也是本天才赚的!我可没白拿人家的!】

  停了停,“……特别是你。我,本天才,樱木花道,这辈子不想欠狐狸任何东西,没错,我尤其不想欠你!本天才跟狐狸,永远都站在对等的一条线上……啊,不不不,应该是只有我超越狐狸的份,再怎样也不能让你成为我的债主!”

  盯着眼前人倔强的眼神,流川轻呼了一口气。“……是吗?我明白了……”右手抓着微微刺痛的胸口,转过身,朝来时停放在一边的脚踏车走去。

  “不过还是……谢谢你,流川。”朦胧的月色下飘来一句他从未想过会从樱木嘴里说出来的话。

  猛然回头!

  然后,笑了。比夜色更柔,比月色更淡,比微风更轻。有点无奈的真心笑容,也许此刻,就像在球场上一样,两人的心意确实重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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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夜微凉的风,吹得那一大片樱花树林沙沙作响;藉着月光可以看到两个身影正往出林的方向走去。

  “喂,狐狸。”

  “……”

  “你刚找这里,找了多久?”

  “……两个小时吧。”

  “噗哇哈哈哈哈!怎么这么笨!以后自己到美国,要是在那边迷了路,就算哭着叫本天才来救你,本天才也不会去的唷!”

  “……”

  “哇啊~~~你干嘛打我!天才的头是不能随便乱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