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

〈5〉终局--2000花流日贺文

——END——

 

寂静的夜里,手机里传来的彦一的语声特别清晰。

‘樱木,告诉你一个诡异的情报:香港的李出现在神户!’

“嗄?什么!?”

‘没错,很奇怪,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前些天他回香港去调动人马了不是吗?这是刚刚从我大阪这边的兄弟得到的消息,他们昨天有人看见的,而且地点还在神户西宫会附近!我想这跟你近来忙的事情一定有关,所以立刻来通知你了。’

“……谢啦,彦一!这事我会好好调查。”

结束通话,樱木慢慢放下手机,某种怪异和不祥的感觉黑影一般笼罩上心头。

李,就是为流川往外开辟新方向的前水城连合大将青田龙彦,在香港找上的合作对象;也就是依冲绳的老大松本所开出的条件,派出杀手狙击流川的那位香港老大。

原先樱木在追查香港杀手本要杀流川、后来却杀了今井连合的岛原总长这件事时,就觉得有些矛盾之处;因为,与李合作的青田本来就是水城连合的人,纵然他是以‘退组’的名义离开水城连合、而且李应该也不知道青田其实受命于流川,但在要杀的人可以不见得是流川的情况下,仍指定对流川下手,这──除了巧合,只能说是故意!

樱木一直隐隐感觉到李不是个简单人物。他的野心很大,从他破釜沈舟自香港到日本发展这一点就可察知。这种人不会只安于‘在日本谋求一席之地’这样短浅的目标,或许他的野心是‘夺取日本’!所以,可能他一开始就察觉到了,与自己抱负相近的流川是必定要除掉的未来对手!

日前,他与青田、冲绳的松本已经一齐来到日本本土;但根据线报,这几天他独自回香港去处理手下调派的事情了。应该在香港的人却出现在神户……这代表了什么?

流川有危险……!

脑海中倏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直觉的念头。这就是那不祥预感的原因吗?樱木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脚已经自动自发地迈开大步、以最快的速度夺门而出,穿过黑暗的走廊冲下楼梯。

在二楼与一楼中间的楼梯间,樱木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似的硬生生顿下脚步。

他在干嘛!?

虽然他直觉李已经背叛了一同前来的青田和松本、转而投向西宫会,并极可能对流川不利,但是那又怎么样?黑道帮派之间的冲突……这不正是自己应该利用的机会吗?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反而去替那只狐狸着急担心!况且…他身边一定有数不清为他操心的人,跟他是敌人的自己要以什么立场来理他?

无数思绪快速而纷乱地流过。犹豫了数秒,樱木放弃似的甩甩头,仍旧继续飞奔下楼。

算了!不管怎样他还是得去警告他一声!就算是…为了那个赌约好了。他可不允许在最后的结果出来之前、流川就被原以为跟他同一阵线的李莫名其妙干掉了!提出要打赌的人,怎么可以自己先把赌注弄丢!

樱木一边为自己不正常的行为找藉口,一边跑过空无一人的大厅;一直以来穿不惯的皮鞋随着脚步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急促地敲出清脆的声音。‘叩!叩!叩!叩!’像心脏狂跳的声音,击碎闇夜的沉静……

冲出警署大门、掠过站在门口守备的两位员警,正要跳下大门前那几级台阶时,樱木却因为眼前的景象呆住了。

他看见一辆豪华的白色跑车流畅地从警署大楼前的马路滑近人行道、停下。从驾驶座打开车门走出来的人,身材修长,气质清峻,美眸犀利,俊颜逼人,眉目间带了一股冷意,正是流川!

两人一个在台阶上、一个在车门边,隔着五公尺的距离静静对望。

又近,又遥远的距离。明明伸手可及,却是两个世界。

柔滑的白色曲线光亮的白色车身,一身白色西装的流川在漆黑的天空下,仿佛发出莹然的光采。不带一丝黑暗、一丝血腥……如玉一般。

无瑕。

怎么能够如此呢?

樱木屏住呼吸。本已快速的心跳,更加剧烈了。

他想起在秋千上坐着的、比瓷娃娃还漂亮的流川,跟他扭打时表情认真的流川,然后是顶楼上刚睡醒的流川,冷淡又强硬地下挑战书给自己的流川,还有……在水城连合对自己吐露真实心情的流川。

他看得见他眼里隐藏的孤寂脆弱。不想承认也不能承认的怦然心动,为谁……?

半晌,樱木才粗着嗓子问道:“你这臭狐狸,那么晚了跑来这里干什么?”

流川凝视着他,幽深黑眸里爬上一抹淡淡的促狭的笑意:“怎么,难道你正要出来找我?就算急着要看到我,跑这么快不怕跌倒?”

“你你你……我……谁、谁希罕找你这死狐狸!本天才看见你还怕眼睛会烂掉咧!”被猜中的樱木忙不迭乱七八糟地顶回去,脸却已烧了起来。“你自己先说有什么事可以劳驾你这伟大的总长亲自跑来啊,流川!”

“……”沉默。周身散发出的是冷,语句却含着压抑的温度。

“因为我…想见你。”

我想见你!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在夜空下无声地燃烧,几乎亮出灿烂的火花!

“你……”

这一刻,黑与白的界线仿佛被炽热的火焰熔毁,一种新的空气悄悄注入他们之间、悄悄蔓延…………。然而下一刻,从街角闪近的人影却毫不留情地使这动心的一幕破灭!

是意料中,也是意料外的事。

那是个短小精悍、半长的头发梳得油亮贴在耳后的年轻男子;他的动作既不快也不慢,慢到足以让樱木和流川看清他的脸、却又快到没有人有机会阻止他拔枪!

“李……?”立刻认出来者身分的流川,微觉诧异和怀疑地唤道;就在同时,他听见樱木饱含焦急和警告意味的大吼:“流川──!!!”

于是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这一瞬间!

带着一抹艳丽红色的身影如豹般迅捷无伦地自五公尺远的台阶冲进他们之间──那陡然放大的红霎时竟令流川有回到七岁那年打的那场架的错觉──跟着一股大力推开了他,他踉跄了几步回头一瞥,看到的就是李开枪射击的镜头!

‘咻!咻!咻!’装了灭音器的枪发出三声刻意掩饰过的尖细枪响,不若一般的震耳欲聋、却更加催命夺魂!

血。血。艳丽红色的血,从挡在自己身前的樱木身上喷出、飞散、洒落。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甚至面无表情,流川越过倒地的樱木,以疾风的速度拔起挂于左肩枪袋里的枪、朝李追击;一枪、两枪!

然而香港最大组织的老大绝不会是省油的灯,一身黑衫的李攻击过一次后、也不论成败,立即朝来时相反的方向遁入黑暗之中,隐没……

流川直挺挺站在原地、双眼凝视着那个方向,缓缓放下枪。没有中,他知道没有打中。抓着枪的手微微发颤,他的目光几乎是逃避着不敢落在地上那人的身上!那是一个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已冻结,相较于地上那滩温热的血。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秒,却仿佛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喧哗的人声突然在耳边清晰了起来。在警署门口站岗的石井和佐佐冈慌乱地奔过来。“樱木?”“樱木!”“他伤得很重!”“快!快去叫救护车!”

好似突然从令全身动弹不得的咒语中解除般,流川终于移动脚步、转身走回樱木旁边倾身跪下。

那失了色的容颜,真的是那个大白痴一向笑得阳光灿烂、活力满点的脸吗?

然而即使是现在,躺在血泊中苍白的樱木仍旧撑起眼皮看他、对他扯开嘴角咧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嘿…嘿嘿……没想到……还…还是……没来得及……警告…你……李…的事情……我本来……咳、咳咳……”

“白痴,闭嘴!”冷淡的语气已掩不住惶急和担忧,此时的流川恨不得一拳将他打昏、教他不能再浪费力气说这些废话!

“……哈哈……臭狐狸……你这是在…担…心……本天…才……吗……?”

“谁担心白痴了?”仍不由自主地、还是要跟他杠上。

“还…还嘴硬……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发冷冻僵的心脏突然开始狂跳,血液,又冰、又热。说不出话来。

‘我想见你’。

救护车的尖锐的鸣声由远而近,割裂纯净秋天味道中带着一丝血腥味的空气。一堆医护人员冲了下来,动作纯熟地把樱木移上担架、抬进车内。

“…其实……我也……”

在救护车呼啸而去前,这是流川听见樱木说的最后一句话。

     ▲  ▽  ▲  ▽  ▲  ▽  ▲  ▽  ▲

凌晨两点二十一分。流川坐在黑暗的医院长廊角落里,静静的,冷冷的,一身白衬着周围的黑,像座雕像。

之前的三个小时这里就像打仗一样混乱。杂沓的脚步,紧张的呼喊,‘手术中’的红灯亮了又暗。湘北警察署刑事课众人焦急地奔来,神色阴暗地离去。樱木口中的大猩猩赤木课长,前辈三井、木暮、宫城、安田、彩子、潮崎、角田,死党高宫、野间、大楠,甚至连白发苍苍的安西署长都陆陆续续来了又走。

那时,淡淡伫立一旁的流川,薄唇紧抿、星眸微敛,白色西装染着几点暗红血迹,怎么看跟那些人怎么不合。

赤木从加护病房门边可窥视里面情形的玻璃窗前走开的时候看见了他,他的双眼发红、快要喷出怒火。“是因为你吧?”他高壮的身躯在流川脸上投下阴影。

“……”流川只是回望他,用寒冰冻住的表情。赤木很生气,然而自己,是不是连愤怒、悲痛、哀伤的权利都没有?

“我现在可不能逮捕你或审问你。明天,不管樱木还活不活着…请你自行到刑事课做个交待吧。我们恭候大驾!”赤木跨出几步又停下来,充满自责痛苦、低声抛下一句:“我很后悔…让属下独自涉入危险之中。”这才消失在流川视线内。

其他的人或没看见他,或不敢接近他。他就这样在那里待着,三个小时。直到两点,病房外只剩下洋平和晴子。他听见晴子对着那扇玻璃轻轻啜泣。那黑发沉稳的青年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躺在房里的好友。

最后,他们一起离去。

所以现在,凌晨两点二十一分,这漆黑的、安静到几乎死寂的医院一角,不再有别人。医生和护士也走得不见踪影。

流川从维持了很久不动的坐姿站起身,来到不准任何人擅入的加护病房门口,轻撬门把,便像一阵烟似的溜了进去。

氧气罩罩着樱木的脸。那红发依旧夺目耀眼,只是失去活力地散在枕上。

始终燃烧在心底的火焰的红,此刻却温暖不了从深处冰冷起来的身体。他有预感,自己似乎又将堕入寒酷的冰窖地狱中……

他是他一直渴求的光与热,从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了……是的,从那个染透枫红的黄昏他出现在他面前开始,他就知道了。

自己无父无母、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其实孤儿院是一个残酷的地方,失去亲人的爱的众孩童们生活在一起,无不使尽全力去争夺分配给大家的一切,包括食物、空间、朋友、院长的宠爱和被领养的机会。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他冷漠的性情虽说是日后进了黑道养成的,但事实上有绝大部分是缘自于如此的生长环境。

并不是因为受不了或被欺负而逃避──正确来说比大多数院童年纪小却聪明早熟的他根本没吃过亏──只是对这种尔虞我诈的生活感到厌烦,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便要上演一次‘失踪记’,跷孤儿院出去流浪个两三天再回来;院里从来也没有人敢、或是无聊到去阻止他。

那一天,就是那一天,他忽然很想看看海,于是他做了件一般七岁的孩子不会做的事:独自乘着电车从东京直奔神奈川!结果,黄昏,当他从湘南海岸边一路散步回去、被途中一个小公园里美丽的枫树吸引而走进去休息时,就碰到了樱木。

那一天的记忆、影像、气味、声音、甚至秋风拂在脸上的触感,十八年来始终鲜明如昔、未曾忘记。

像飞蛾扑火般,他不轻易释出的情感无可自制地被他牵引而去。

然而他的火焰却不曾烧伤了他──

流川冷淡又激烈的目光锁着不语不动的樱木,忽然觉得那个氧气罩很碍眼。它让他觉得他奄奄一息、随时会抛下他离去!最重要的是它隔开了他失去血色的唇瓣和鼻尖……但他想亲自确认他的温度、他的呼吸、他的气息!

“白痴……”轻轻喃道,像在叹息。伸手抚弄他的发,焰色发丝在指尖流泄。

十五岁那年他离开了养大他的孤儿院,没有丝毫留恋。看够了世间真实却丑恶的一面,在踏出院门的那一刻,他就下定决心要站上权力的顶峰。他没那么清高、想将这一切改变,他只是深切明白若不这么做的话被踩在脚底下的将是自己!

于是他投入黑道,从最低层开始做起。当他的地位越来越高、手中的武器从棍棒换成枪、然后发现自己越来越能冷血无情地杀人时,这已是一条不容后悔的路。

他也不想后悔。

只是,这些年来当身陷黑暗的他在没理由的感到害怕、厌恶、孤独、心冷时,衬着枫红和夕阳的身影、单纯爽朗的笑容,以及自己单方面许下的、仿佛能拴住那个人的赌约,总能像黑暗中的曙光一样带给他正面的希望力量……

流川手指轻划过自己的唇,回忆在顶楼那天樱木温热的唇在自己的上面留下的温度。再相见时,他还是一点都没变,他的火焰依旧炽热而旺盛地燃着;他张牙舞爪对他大吼大叫、因为他的挑衅而气愤跳脚、还有一心一意想要逮捕他的样子,甚至比小时候更是可爱。

接着又想起几个小时前樱木飞身推开自己的那一幕。鲜红的血在樱木身上如花般绽开。以往死在自己手下的人也是这副模样吧,但没有一个能像这次的情景一样教他屏息!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凌晨阒寂的医院病房里,只有各种仪器发出的轻微滴滴声。

幽幽的光线诡异地交织着,映出床畔和床上一坐一躺的两个身影,仿佛有依偎在一起的味道。

流川静静的看着一旁心电图上的萤绿色波纹,从小小的稳定的幅度,渐渐变得略为紊乱微弱,最后成为一条平滑的直线。

像风平浪静的海面。

时间好像静止了。

流川把视线慢慢移回樱木俊朗端正的脸上。

他不知道自己目光温柔又苦涩地凝视了他很久。直到一滴冰冷的透明液体落了下来。

“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原来……原来如此……”他困难地微微牵起嘴角。“那么,你、和你的心,我就收下了。所以,我们的赌局,你输了,是我赢了。是我赢了,对吧……”

沙哑低柔的嗓子带着冰冷的水意。床上的人再也不会给他直接的回答。

“这个大白痴,没有人教过你怎样打赌吗?比赛都还没结束就自动把赌注掏出来给对手……白痴……你以为这样的赌注我很想要吗?我想要的是…我真正想要的是……”

天空黑沉沉的却亮满了星。

     ▲  ▽  ▲  ▽  ▲  ▽  ▲  ▽  ▲

两个星期后,日本最大的黑道组织神户西宫会竟神秘地遭到歼灭,震惊全国!陪葬的除了几个小帮派,一些香港方面的黑道份子似乎也在其内。

由神秘的总长‘玉狐’领导的水城连合很快并吞了西宫会原有的势力,成为新一代的黑道龙头。黑道势力的版图于是大幅重整。

虽然警方又为了这么大的事件疲于奔命,但是谁下的手其实已不证自明。

事后有从水城连合传出来的传闻说,‘玉狐’对于整件事的看法是这样的:

“那只不过是为了一场带着遗憾结束的赌局,所制造出的最终花絮而已。”

‘我们来……打个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