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

月流辉

〈16〉唐门(上)

 

“海南来的飞鸽传书。”
“说什么了?”
“我们一直在找的人找到了。”
“哦?”
“他被仙道救了。现在正在去唐门的路上。”
“陵南的仙道彰?”
“是。”
“蜀中唐门……,传个讯过去,就交给那边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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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唐门,武林中除红云山庄外最古老的家族,蜀中武林之首,以毒药暗器出名,百年来,唐门的人虽多在蜀中活动,但江湖中仍少有人敢惹。五十年前,当年的唐门门主之妹,唐门大小姐为了婚事与家里反目,后一人远嫁陵南,与唐门断绝关系,唐门门主一气之下练功走火入魔,自那之后,唐门元气大伤。这件事也导致了陵南世家和唐门结怨,两个世家从此不相往来。直到二十年前,其子唐恨少接任,与天下第一庄庄主君上尘交好,当时与其他几家子弟一同行侠江湖,闯出了好大的名头。唐恨少更是机缘巧合博得当朝天子的赏识,被赐婚娶长公主为妻。一时之间唐门声势大隆。可惜后来唐恨少英年早逝留下寡妻幼子。长公主悉心抚养儿子长大,此子天资聪明,相貌俊秀,在唐门长老和母亲的培养下,十五年少已是英武不凡。长公主之兄太子继位后怜其妹年轻守寡,又爱外甥的才貌,特封为山王爷,赐姓泽北,留在宫里头让一干御前高手调教,这便是现今的唐门门主泽北荣治。
乌发高挽,长裙及地,不深不淡恰到好处的妆容,一身素雅也难掩雍容华贵的美妇跪坐在佛堂里虔诚的诵经。木鱼‘笃笃’的响着,香烟淡淡缭绕,手捧净瓶的白玉观音一脸慈悲。佛堂外两排模样周整打扮不俗的丫环侍女静悄悄地垂手而立。整个院落一派静谧肃穆的气氛。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宁静,管家打扮的老者急急的走了进来。为首的大丫环连忙碎步上前:“管家爷爷……”
“夫人还在里头?”老管家指了指佛堂悄声问道。
“是,恐怕还有一会儿呢。管家爷爷有什么事吗?”
“少门主回来了,这会儿正给几位长老问安呢,先打发我来看看,说是马上就要过来给夫人请安。”
“王爷回来了?!”年约三十来岁挽着发的妇人走出佛堂。
大丫环向她行了个礼,退到一边。
“是,少门主回来了。婉姐儿,夫人可是好了?”老管家迎上前问。
“公主听到门外有动静差我出来看看。老管家,你去回王爷,就说公主的午课还有一会儿,请他先去梳洗。过会儿再去栖凤苑给公主请安。”
“好……”老管家答应一声走了。
“流川,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给我母亲请安。”笑容满面的泽北把流川带到一个清静的院落。
“少门主,夫人说让您先梳洗休息吧,她的午课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完。”老管家在一边说。
“不用了,我去佛堂等着就行了。你派人好好伺候流川公子。”转头道:“流川,我先失陪了。”看看依然毫无表情的流川冷冷地点了下头,泽北微笑着离去。
放轻脚步,泽北走进跨院,挥挥手挥去一众侍女的行礼,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立在佛堂外等候。
日落西山,佛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婉姐儿扶着唐门现今的主母,当今圣上的亲妹,长公主德容,泽北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走出。
“娘亲。”泽北笑着上前扶着另一边,“婉姨,不用多礼了。”
“王爷,礼不可废。”婉姐儿正色道,依旧放开公主,行了个万福。
“孩儿,几时回来的?”长公主慈爱地拍拍儿子的手,眼里露出了欣喜的光彩。
“午时过后才进得门。”
“禀夫人,少门主回来一会儿就过来了,一直等到现在。”一边的大丫环机灵地回道。
“你这孩子,怎么不先梳洗,换身衣服,休息一会儿再过来?你也知道为娘的午课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做母亲地心疼儿子。
“孩儿这一趟出去,耽搁了不少时日,直想着快点见到娘亲。”温柔地笑语,泽北边把母亲搀上粗使丫环抬的软桥。
长公主拍拍儿子扶在桥沿的手:“荣儿,先去洗洗,换身衣裳,再过来陪为娘一起用膳。”
沉吟了一下,泽北点头道:“也好,孩儿这趟出去带了有趣的玩意儿给娘亲,一会儿拿过来。那孩儿先告退了。”
在丫环的服侍下褪下礼佛的素衣,温热的水梳洗过后,换上金线银织的锦袍,在镜前端坐下。婉儿挥退一众婢女,亲自上前替主子挽发。
“婉儿,把那套去年荣儿出去带回来送本宫的珊瑚首饰取来。”
“是。”婉儿打开一边收放首饰的柜子取出个锦盒,“公主,您瞧,这套首饰和您这身衣服真是配。”边说边替主子配上。
“是荣儿眼光好。”
“王爷真是孝顺,每次出门都不忘带礼物回来给公主您。也亏他有心了,要说公主您什么宝贝没见过,哪里缺这些啊。也是王爷一片心意,到哪儿都惦着公主。”说着悠然一叹:“王爷是越长越俊了,瞧着越发像他爹了,脾气性格也像。”
“婉儿。”长公主脸一沉,厉声喝止。
手一松,梳子掉在地上,婉儿赶忙一骨碌跪下,抖着声音连声道:“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盯着她看了半晌,缓缓一挥手:“罢了,起来吧。”
“是。”
“念在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也没旁人在,这次就饶了你。记住,本宫不想再有下次了。”
“奴婢明白。”
“夫人……”大丫环在门外轻唤,“晚膳已备妥,请夫人的示下,在哪儿用膳?”
婉儿询问地看向主:“公主,今儿风轻气爽的,又是十五,就在明月轩用膳,您看如何。”
“恩……”随意地点点头,长公主对着镜子左右端详,“婉儿,帮我看看,眉毛有没有画歪?”
“公主,您的妆容很完美。”
轻抚眼角,长公主望着镜中的自己,依稀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娇蛮任性的美丽少女急着在镜前状点容颜,只期盼着心爱的人能够多看自己一眼。心思纷飞,遥想当年不晓世事的少女一心一意,不顾一切地爱着那个人,费劲心思地讨他欢喜,只想着希望在他的眼里她是最美丽的。一眨眼,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天真的少女变成了成熟的妇人,虽然在刻意地保养下,姿容还是宛如青春少艾,但是一颗心却早已被扭曲了,镜中的人很熟悉却也很陌生。
“公主……”婉儿的呼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一拂袖,掩去镜中的人影,“我们走吧。”

圆月柔柔得散着银光,清风送来徐徐花香,灯火通明的畅轩内,母子和乐融融地围坐。
“孩儿,给娘看看。”母亲拉过儿子细细打量,“你看看你,都瘦了。”心疼地为儿子的碗里堆满他喜欢吃的菜肴。
“出门在外,当然比不上家里,不过还好啦,还是和以前一样嘛。”泽北笑着拍拍自己的脸。
“这是娘特意让人炖的人参鸡,你多吃点。”又为儿子舀了碗汤。
“娘亲,您不要光顾着我,来,这是您最爱吃的水晶虾仁。”
母子两你来我往,直吃到差不多了,下人撤下残肴,送上漱口的热茶,洗手的热水,拭手的布巾,待主子洗漱过后,再重新换上香茗,退出,独留母子二人品茗谈心。
“荣儿,听说这次你带了个朋友回来,怎不请他和我们一起晚膳?”长公主随意问道。
碰起茶碗,掀开盖子,碧清的茶水微微荡漾,想起流川,泽北的脸一下子放柔了,连声音也比平时分外地温柔:“他大病初愈,又兼旅途劳累,早早就歇下了,我看他睡得熟,也就不叫醒他了。”
“荣儿你很喜欢这个朋友!”
“娘亲,如果你看见他也一定会喜欢的,我从来没有遇见过那么特别的人。”抬起头看着母亲,泽北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心神一凛,长公主看着眼前的儿子,笑不达眼底:“那是个男子吧?”
“恩,是个出色绝伦的男子。”
“那我倒是要见见。”如果荣儿真得和那个男人有了什么不该有的感情的话,那个男人就必须死。一阵风吹过,轩里的灯火晃了晃,长公主的脸色看上去明暗不定,画上了几分诡异的色彩。
“娘亲,你怎么了?”泽北没来由地心一颤。
“没事。荣儿,你不是说带了有趣的玩意儿给为娘吗?是什么好东西啊?还不给娘看看?”
马上被转移了注意力,泽北兴冲冲地拿过搁在一边高几上的包袱,放在桌上,摊开包袱布,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的锦盒,“娘亲,请看!”
层层轻纱绫罗包围中是一套白玉娃娃,有吹笛的,有跳舞的,有抱着琵琶的,有奏着古筝的……雕功精细,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连衣服上小小一个褶,脸上一个微妙的神情都刻得细致至极,宛如活物,端得是巧妙无比。
爱不释手地轻轻拿起一个娃娃把玩,长公主脸上的神情是惊喜之极的,垂下的长睫却掩住了眼底的怀念。
“荣儿,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洛阳的一个古玩铺子里看见的,我猜娘亲一定会喜欢,听那家铺子的老板说,这是一整块上等的白玉分割雕刻而成的,一共只得了这么十二个,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十三尊娃娃。”看母亲喜欢得很,泽北也很高兴。
不是,原来一共有十三个娃娃的,跳舞的娃娃本是一对儿的,可惜另一个已经碎了。
“这么珍贵的娃娃,如果不小心弄碎可怎么好?”
“只要娘亲喜欢,就算摔着玩也没什么。”
“怎么舍得摔碎,为娘好喜欢。”摩挲着娃娃光滑的表面,长公主的语声带着种奇怪的韵调。
他一定想不到,二十年后,这套娃娃还是落在了她的手上。那日,他喜不自胜地捧着娃娃想要讨那个女人的欢心,她也很喜欢这套娃娃啊,以她的身份,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他,他也不理,她一气之下拿起一个跳舞娃娃摔了出去,从此以后这套娃娃就永远只留下十二个。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时他的表情,那么嫌恶,那么冷漠,那么疏离,仿佛她是罪无可赦的犯人,她只不过是爱他啊,希望他能多放点心思在她身上啊!可他的眼里永远只有那个女人。她是公主,她是金枝玉叶,她的容颜绝美,可她在他眼里永远比不上那个塞外蛮族女人。手里的娃娃被用力握紧,狂风大作,完美的状容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中竟显得有些扭曲。
“起风了。”打量了一下天色,泽北起身取下衣架上挂着的斗蓬替母亲披上:“娘亲,晚了,您该休息了。”
背上的温暖唤醒了沉浸在往事中的长公主,“恩,你也早点去休息吧。”按了按儿子搁在肩上的手。
一边唤下人进来服侍,泽北一边收拾好娃娃交给婉儿。直到送母亲回居住的院落,他才折反回房。
经过流川的房间停了下,屋里黑漆漆的,他一定已经睡了吧,枉费他把他安排在自己隔壁的房间。在心底叹了口气,转头问身后跟随的小厮:“流川公子几时用的晚膳?”
“少门主,流川公子自下午睡下就没醒来过,奴才们也不敢唤醒他。”
“你是说,流川公子到现在没吃过东西?”泽北惊怒地瞪着小厮。
“是。”吓得不敢抬头。
“吩咐厨房,做点清淡的东西送过来。”挥退小厮,他轻轻敲了敲门:“流川,醒醒,我能进来吗?”屋内静没声息。
“流川……”又敲了敲,屋内依旧无声无息。
“我要进来啰?”没人理他。
“我进来了。”轻手轻脚推开门,侧身进屋,穿过小厅,里侧的卧室,走到床边,流川睡得沉沉的,衣服也没换,床帐也没放下,被子也踢到了一边。
摇了摇头,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唤:“醒醒,流川。快醒醒,吃点东西再睡。”他依旧睡得沉沉的。
一转头,月光下,他的脸看得清清楚楚,睡着的他像个孩子一样,有点稚气,长长的睫毛在脸上造成了阴影,薄唇紧抿着,醒时冷冰冰的脸此时却显得很柔和。他们靠得那么近,泽北觉得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好闻的气味,心弦一动,情难自禁地抚上他的脸颊,“枫……”
‘碰……’脸上挨了重重一拳。
“打扰我睡觉者死。”睡到不知几重天的人倏地挺身坐起,眨了几下眼睛又咚得一声倒下去,“呼……”又睡死了。
独留哭笑不得的泽北揉着被打疼的脸犹豫着是继续直到叫醒他为止还是算了让他睡吧。看了看睡到小孩子一样吐泡泡的流川又摸摸疼痛不已的脸,想想再叫他的话下场很可能是自己俊帅有型的脸蛋被毁容,反正少吃一顿也死不了人,看他睡得那么香,算了,就让他睡吧。苦笑着摇摇头,泽北又轻手轻脚地离开。
万籁俱寂的夜晚,倏的狂风大作,乌云滚滚,似乎在预示着蜀中风云起。
“变天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