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木和流川又闹别扭了。
诚然,那两人但凡在一起就是无时无刻不停地闹别扭,这一次却因为其波及范围广,影响力深远而在他们的交往史上掀开了崭新的一页。
大一那年的平安夜很快到来了,樱木为了答谢流川帮助他考试全部顺利过关,也是不愿他形只影单,因为太了解那只狐狸自己是死活不会主动开口的,便邀流川一起欢庆。
流川阖上书本一想,闲着也是闲着,整栋大楼的人都跑出去玩了,还真是寂寞,那就去赴约吧。
当流川风风火火地赶到约会地点,看到樱木那群狐朋狗友中还夹杂着一个陌生女孩的时候,就隐隐地预感不妙。
那是个有着柔顺粟色齐肩发的女孩,很清秀,圆润的面靥上,一双小鹿般圆溜溜的眼眸顾盼生辉。
如果说樱木像仲秋的纯净阳光,那么这个女孩就像春日里的杨柳煦风,吹面不寒,二人坐在一块儿很和谐很般配的样子。
樱木看见流川,笑眯眯地站起来,刚想为他和女孩介绍,女孩已经顾不得矜持地小跑过去,紧紧握住流川的手说:“是你!真的是你!……你是不是在两个月前骑脚踏车撞伤了我的足踝,然后又送我到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啊,真是失礼,”女孩掩口失笑,礼貌地鞠了一躬,“我叫做赤木晴子……”
流川的双手被她左右摇晃着,对着晴子热切的眼神有点发懵,经她一再提点才想好像是起有这么回事,不过,那也是自己打瞌睡撞人,有错在先啊,为什么她会那么激动?还似乎充满了某种……无限接近教科书上所形容的“爱慕”一样的强烈感情?看得流川心底时不时地发毛。
精神学分析告诉流川,当一个人遇见他爱慕的物件时,人体内的“爱情激素”诸如苯乙胺、内啡肽就会产生作用,形成迷人的微笑、兴奋的目光等等。
明显的,眼前这个晴子对自己就完全符合这些症状。
遗憾的是,流川对她则是半点感觉也没有。要是樱木还差不多……流川被这个突然冒头的离奇想法唬住了,可惜一时之间也无暇细想。
晴子没有察觉流川的异状,仍在羞答答地表白心迹:“流川君是我到美国以后,第一个对我那么好的人……这些天,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我猜……我们应该是同学吧……我一直期待着能再见到流川君,没想到今天……”晴子说这话的时候,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洋溢着景仰。
流川舔了下干裂的唇皮,呆呆地问:“樱木……对你不好吗?”
“好啊……可是……他不是第一个了……”晴子灼热的目光让流川感到无所适从。
流川不安地看看不远处的樱木,樱木只是紧咬着下唇,脸上满是苦苦压抑的激愤,却什么都没有说。
从那时起流川就知道并且牢记:樱木真正生气的时候,是不说话的。
毕竟还是没说什么,樱木在众人诧异的目光聚焦下,又窘又恼地拉开餐厅的门大步走了出去。
“花道!”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洋平,抄起蓝呢外套就匆匆去追了。
流川怔了怔,抛下不知所措的晴子也追出门去。一股清冷的风迎面袭来,张灯结彩的大街上却已不见了樱木和洋平的身影。
流川在附近找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好在他不久以前去过樱木的家,当即便决定到他家门口去等——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不回家吧?
樱木所居的他当成公寓的别墅是一幢嵌有七彩玻璃窗的二层式乳白色建筑,流川矫健地攀越镂花的护栏,道旁栽种着高大的加州红木。由于樱木还没回来,流川进不了屋,只能在檐下等。
不知等了多久,夜空忽然飘落起了雨丝,打在颊上凉沁沁的,一如绵长纷扰的情丝。毕竟是冬天了,流川微微颤栗的指尖抚过单薄的夹克,开始感到入骨的寒意。
12点的钟声响起,外面隐隐传来人声喧哗,伴着教堂里宁静沈郁的颂歌。流川站起身来走动走动,舒活一下酸麻的四肢。
往掌心呵了口暖气,让冰冷的食指短暂地停留在鼻翼上,流川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想起了早逝的母亲,操劳的、勤俭的母亲,惊人的美丽终究经不起清贫劳碌的消磨,明媚的凤眼角上早早地摺起了鱼尾纹,却总是那样温柔而无怨无尤地微笑着,面对所有流言蜚语与艰难困苦,始终坚韧不移的母亲……她在天上过得可好?与父亲重逢了吗?
至于父亲……母亲谈得不多,流川仅仅知道自己这个姓氏是承袭自他,如此而已。
“死者已矣……”母亲只是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头顶,无声地叹息,“可是,小枫……他是令妈妈相信爱情的人……”
深刻入骨的孤独,是的,从母亲离世,从背井离乡,一直挥之不去的孤独,直到遇见那个人才稍有好转,所以,流川不愿意失去这样一个朋友。
所以才会在这里等,在家家户户亮起了灯,围坐在热烘烘的壁炉旁边纵情欢笑;当孩子们都已进入了梦乡,期待明晨醒来时在枕畔惊喜交加地收获圣诞礼物的时刻,一个人,不避风雨,孤孤单单地在这里等。
也许是夜半了,因为流川觉得已经到了冷得难以忍受的时候,心底涌出樱木再也不会回来的臆测的失落的时候,一道刺眼的灯光从来车的大前灯射出,流川下意识地拿手背挡了一下。
“真的不进去坐坐?喝杯热咖啡也好啊……”樱木的怒气听起来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平息了,让流川略感心安。
“呵呵,不用了,今天太晚了……你早点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洋平用带笑的嗓音婉拒了,“吱”地掉转车头离开。
樱木走到廊下,摸索着拧亮小灯,愕然看见坐在石阶上的流川,惊得倒退半步:“你……”依旧没说什么,掏出钥匙开了门,顺手扔到茶几上。
流川想了想,跟进去。悠悠地一块毛巾飞过来遮住了头脸:“你脑瓜坏掉了吗?怎么在外面淋雨?不知道找个地方避一避吗?真是笨蛋狐狸……”
流川无言地擦拭着头发上的水珠:应该……要解释点什么吧?虽然……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起……
樱木把暖气旋钮调到最大,将一套干净的棉质睡衣递到流川眼前,尽管还是黑着一张面孔,言行却无不体贴:“先去洗个澡吧。”
樱木家的浴室居然是透明朝向外界的,这个重大发现让流川足足窘了十分钟,还好外面是一片遮天荫日的树林。踏进鸡血石砌成的超大浴缸,流川在四壁镶嵌着宗教图案的瓷砖包围下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
樱木的睡衣散发着淡淡的柠檬香,不是流川厌恶的烘干机的味道,穿着略大了一号的睡衣,流川在想:不晓得白痴的衣服是谁替他洗的?……唔,白痴果然比我要壮一些呢……
流川穿戴整齐,大厅里不见人影。上楼推开卧室的门一看,樱木又是在闷头吞云吐雾。
流川走过去,挨着他坐在床沿:“又抽烟了……”
樱木不回答他,沈默了半晌才矛盾地启齿:“流川……流川你是我的朋友啊……”
“啊?!”第一次没有被他以绰号相称,流川反而有些不习惯,讷讷地,“什、什么啊……”
“流川是……是洋平以外我最重视的朋友了,可是你……”樱木偏开头,望向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避免正视流川,显然很激动。
流川莫名的放下心来,虽然没有洋平的名字会更好。明知道不该这么解决问题的,嘴巴却不受控制地低吼:“我根本不认识她,也不喜欢她……你——你也不准喜欢她!因为……”流川红了红脸,“我比较喜欢你!”看着樱木一点点张大了嘴,流川面上也越来越热,“我的意思是,我比较喜欢跟白痴在一起……我知道……你也喜欢跟我在一起不是吗?……”不顾樱木目瞪口呆,流川迳自倒在樱木的床上睡下,拉过绒毯盖住身体,毯外只露出一头乌黑柔亮的发丝:“我睏了,明天再跟你理论!”
“喂!”樱木震惊良久才恢复正常,用力推搡床上磐石般沉稳的的流川,“这里只有一张床耶!你睡了难不成要本天才睡沙发啊?!……你给我起来起来啦,我开车送你回去!”
流川把脸深埋进厚厚的枕头:“退租了。”
“什么?”
“房东太难缠,退房了……”流川咕哝了一句什么,没说完就睡着了。
樱木愣愣地坐着,终于找到这栋别墅的缺陷了——这么大的地方,居然只安排了一张床!“果然是便宜没好货啊!”樱木不忿地抱怨着,只得胡乱挨着流川躺下。
人类身体自然发散的暖意和棉被毛毯是完全不一样的,别有一种令人舒心的温暖,不像宿舍的暖气时断时续,常常在半夜被冻醒。流川在睡梦中不自觉地不断向樱木靠近,樱木只得不断地往外挪让,直到“咕咚”巨响,整个人掉到地上。
“死狐狸!”樱木怒不可遏地爬起来,啪地打开壁灯,捋起袖管气势汹汹地打算把流川拖起来好好干一架,注意力却转瞬被流川那泛着不正常的鲜红色泽的双颊吸引了过去,伸手一探前额,烫得吓人。
樱木翻翻白眼,自认倒楣地叹了口气,到隔壁储物室的医药箱里翻找了两粒退烧药出来,就着水杯半喂半灌地让流川服下。抱了个软枕倚在自家床头硬梆梆的雕漆木板上,隔一会儿就拿手试探一下,却没有半点退烧的迹像。
这只狐狸不会真的死在本天才家里吧?樱木悲哀地想着,猛然忆起了一个古老的治疗感冒很有效的方法,于是撩起衣衫下摆,把流川的双脚拖过来贴在自己的小腹上。突如其来的凉意让樱木打了个寒噤,却还是咬咬牙坚持下去。
流川猝然清醒,半侧的脸孔上,眼角讶异地斜斜上挑,问:“你在干吗?”
樱木的脸腾地红透了,吞吞吐吐地说:“这是我奶奶告诉我的法子……把你的脚掌贴在……的小肚子上连续二十四小时,感冒就会好了,而且以后很多年都不会再感冒啦……”其实那个偏方强调的是要是喜欢的人才有效,樱木当然没好意思坦白。
流川啼笑皆非地望着樱木,心头却有一缕热流徜徉开来。盯着樱木的眼睛,似乎想说点意味深长的话,最后却只是长长地吐了口浊气:“喂……你很喜欢那个女孩?”
樱木的脸更红了:“也……也不是啦……”他也不知道自己气的到底是晴子暗恋的物件原来是流川,还是流川隐瞒了自己认识晴子的事实。
“我赔给你。”
“什么?”樱木一时没领悟过来。
流川的脚在樱木怀里动了动,换了个更自在的姿势,静静地说:“把我赔偿给你,不许拒绝!”
当晚,樱木脱臼的下巴再也没法归位,抱着枕头痴痴地坐到天亮。
无论如何,第二天清晨,流川的烧是奇迹般的退了。懒洋洋躺在樱木的大床上,正在想要做些什么事来打发闲暇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叽哩咕噜的对话。
是樱木回来了吗?流川三两步跳下床去,站在二楼的桃木栏杆边往下俯瞰,樱木正指挥两个黑人把一张单人床搬上楼。
经过流川身边时,樱木把客房指给那两个搬运工看,走到流川身边揩了一把汗,交给他一串钥匙:“你住下来本天才是没意见啦,今天特地去买了一张新床给你,知道你这只狐狸没事就喜欢睡大觉,我会布置得舒服一点的……你可以走动了吗?吃东西没有?下午我们去买枕头被褥好不好?……”
“哦……”应该感谢樱木的周到的设想的,流川却只是失神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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