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沈默地离去
说过的 或没说过的话
都已忘记
我将我的哭泣也夹在
书页里 好像
我们年轻时的那几朵茉莉
也许会在多年后的
一个黄昏里
从偶然翻开的扉页中落下
没有芳香 再无声息
窗外那时 也许
会正落着细细的细细的雨
——席慕容《禅意.之一》
“流、流川学长……请问……你今天有空吗?”
流川停下疾行的脚步,颦眉说明他出离的不耐烦:这是第多少个了?
细蚊般的声音,泛滥到额角的红潮,只能看见头顶流瀑般的乌发。
连正视我的勇气都没有?流川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嘴角,生硬地说:“我就算有空,也不一定要跟你一起过情人节啊!”
抬脚,迈步,背包,跨出教学楼。
初春的空气还是有几分寒意,斜飞如织的雨线扑在面上也是薄凉的,一如绵长纷乱的情丝,却还无须撑伞。樱花应该就快盛开了吧?只是——
不能确定的是,樱飞似雪的季节,那个人,还会不会回来。
那个……匆匆进驻我生命,转瞬又匆匆抽离的男人。
花道,
花道!
花道……
如果从开始就是一种错误,那么,为什么,它会错得那样美丽?而又是为了什么,最美丽的情节,都只能存在于回忆当中?
去年五月中旬。
篮球馆。
训练结束后。
“所以,”赤木双手交叠在胸前,很沈着很有气势地说:“湘北篮球队要称霸全国,就从这次体育祭开始!”
列队聆听队长训话的人齐刷刷地白了脸——称霸全国跟体育祭有必然联系吗?
“下面宣布参赛专案:宫城参加百米跑,三井是掷飞镖,呃……因为你眼法比较准,不要让我失望!”赤木冲三井挤眼睛的动作罕见的俏皮,吓得三井差点没摔倒,幸有旁边木暮及时扶住他将欲倾倒的身体。赤木若无其事地看着笔记本继续念:“流川和樱木一起参加二人三足,安田……就这样!还剩下半个月的时间,大家好好努力吧,你们可是背负湘北信誉的男人哪!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我!”樱木终于等到了一个插话的间隙,高高举起右手:“为什么我要跟狐狸合作?本天才不干!”
“是啊……”流川也慢吞吞地开了口,拢着双臂不满地:“白痴缺乏协调性!”铁定会出丑吧?
“流川枫你说什么?”樱木攥紧拳头背后升起熊熊烈焰,“本天才哪里跟你不能协调了?哼,不过与其跟狐狸搭档,本天才宁可去比铁人三项!”
“笨蛋!”彩子的纸扇精准无误地落在樱木头上,“怎么可能有那种比赛?”
“都给我住口!”赤木发怒了,“你们两个的身高体形速度都差不多,没有比你们更适合二人三足的了!我警告你们在先,不好好准备和不认真参加社团练习的处罚是一样的!”
樱木无奈,恼怒地瞪向流川。
流川回瞪。
足有半个小时。
眼珠都酸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是高兴的吧?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大概,是怕自己过于温和的失去棱角的表情吓倒他吧?
然而,有些事,一旦错过一次,可能就会是永远的错过了。
田径场,赭红的环行跑道。
流川的右足和樱木的左足绑在一起,不断的摔倒,不断的爬起,不断的争吵,不断的扭打。
气喘吁吁。
初夏,已经有点潮热了。
两人呈大字状地摊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仰望着碧蓝的天,那么高,那么远。没有言谈,没有动作,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已在刚才厮打成团的拳脚里表达得淋漓尽致了。
这样毫无进展而又浪费时间的局面一直维持到赛前倒数第三天。
噗……流川捂着足踝重重跌坐在地上,手被塑胶颗粒硌得生痛,细密的汗珠,从光洁的额角上一层接一层地渗出来。
“狐狸?”樱木的神情是让流川稍觉意外的慌乱,“怎么啦?很严重吗?快动一下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很久很久以后流川回想起来,樱木那时的言行似乎可以加以考证,进而得出某些特殊的意味;但在当时,两个同等迟钝的人都没有察觉。
流川不答话,缓缓地摇了摇头:“不要紧。”
樱木好像还是不太放心,把流川的棉袜揪下来,端起来左看右看。没有红,也没有肿,更不像会危及运动员生命的样子。
流川抱着膝头静静地看着樱木反常的举动,难得地往深里探究:“你好像很熟悉这些?”
“啊?……”樱木抚着下巴颏很严肃地思索了好一会,憋出来一串流川难于理解的话,“天才……老是打架……习惯受伤了。”
是这样么?流川盯住樱木的动作没有说话,浅棕色的粗大稳重的手,与白皙柔韧的自己的脚,多么鲜明的对比。
鲜明得,直到今天还记忆犹新。
再三检视过的确是没有大碍了,樱木搀着流川站起来。
二人三足的比赛,本来就是为考验参赛者的默契而设置的。像樱木和流川这样打打闹闹,只会离胜利越来越远。
爱打架的天才,经常受伤的白痴,我有没有能力,改变你的人生?
至少……可以影响吧?流川自信地想着,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扑通!”一不留神,毫无思想准备地看到流川枫传说中的笑容的天才一屁股坐倒下去了。
再次相携站起来时,两个人都忍俊不禁地笑了。
接下来的这次合作愉快流畅,无懈可击。
对视,沈默。
都在想,如果正式比赛时也能像这样的发挥,应该,可以拿冠军吧?
什么时候起不觉得这种练习无聊了?
是……因为我的搭档是你?
交互扶持的骼臂,踏着口令的步履,相同频率的呼吸……
“啪—啪—啪!”清脆的掌声从背后传来,“就说你们可以合作无间的!”
齐齐回头,是赤木,不苟言笑的脸上写满不加掩饰的赞赏。
俏丽爽朗的彩子学姐一手掐着秒表,瞄着文件簿鼓舞斗志:“平了校记录哦,请继续努力!”
“嘿嘿!”
“嘻嘻……”
宫城三井满口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不提也罢。
…………
繁星满天的时候,终于送走了唧唧喳喳前来看好戏的一群人。
空旷的操场上,只能听见怦怦的心跳的节奏,像一种共鸣般在两个胸腔里激荡。
闪着微黄光芒的点点舞空的流萤,像流川忽明忽暗的心火。
无忧无虑的青春里,我们是真的谁也无法预知,惨绿少年稚拙的爱,原来只能像夏夜的一场流星雨。
不禁好奇那异国神话中毅然决然弃夫奔月的女子,可曾逃过生生不息的思念?
“狐狸,”樱木不吵不闹的时候,嗓音是沉稳的,平和的,甚至称得上动听而且富有磁性,“你觉不觉得,我们……其实……好像……是可以合作的?”
“白痴!”流川跳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早发现了!”
“哎?……”樱木呆呆的,似乎还没能回过神来。
“饿了,去吃章鱼烧吧,我请!”低低地细细地陈述着,居然会害怕他一口回绝。
看来是多虑了,樱木不但熟悉附近的店家,胃口也好得惊人。
流川只象征性地吃了四颗就饱了,其余时间就是握着竹签托着腮帮子,看对面的人吃得很投入,很开心。
事后再想想,我所要求的,不过就是能偶尔含笑对坐,享受一下你我之间难得的和睦而已——实在不能算作奢侈吧?
总有一些什么,会留下来的吧?留下来作为一件不可磨灭的印记,好让那些,不相识的人也能明白,我曾经,对你怀有怎样一份诚挚而热烈的情感,却又不得不敛藏在冰晶般冷硬的面具之下。
想着,就照实说出来了。
“啊?!这样啊……”口里的半块丸子掉落下来,意外到极点地合不拢嘴,而后扭转面庞,透过落地窗望向外间灯红酒绿的现实世界,咝咝不绝于耳的单调蝉鸣聒噪着,拥挤着破窗而入。
冷气,好像开得过大了些。
回避?震惊?讨厌?
流川也有些泄气,于是僵持着尴尬下去。
“狐……流川,”走出店门外,空气清新了很多,脑子也清醒了很多,他的脸从刚才起就一直红着,像是在斟酌如何措辞,“你……刚刚说的,我……没有考虑好,明天……比赛完了再答覆你吧?”
“……嗯!”流川愉快地将自行车尾朝他一摆,示意他跃上后座。
有希望总是好的。
——狐狸,以后……有时间的话……跟本天才一块儿去鬼怒川吧?
——唔……那是什么地方?
——嗨!笨狐狸你不知道鬼怒川?那里的红叶很出名啊!春天樱花从下往上红,秋天枫叶从上往下红,像排队一样挨个儿红过去,风景很棒!还有温泉、地炉炭烘烤的野味……我有亲戚住在那边……
——好啊!
樱木开怀地笑,试探性地伸出双臂,从后边偷偷圈住流川的腰。
严重超载的自行车磕磕碰碰地前行,心情却是飞扬在云端的,虔诚地祈祷这条路不会有尽头。
…………
六月三日的体育祭,是沉睡在流川脑海深处的一波梦魇。
“狐狸,我们是冠军!我们真的做到了!哈哈哈……”天才笑着,跳着,流川也不由自主地被感染着……白痴,这么点小事也能高兴成那副德行!
直到乐极生悲——
忘了双方的脚还是拴在一块儿的,流川歪了两下没有站稳……倒下去……咦?地面怎么是软的?
流川安然无恙,垫在他身下的樱木的后脑勺却重重地砸在一个金属医药箱的锐角上。
“白……樱木……花道!”流川轻轻地急急地摇晃他,后者睁开一下眼皮,嘴唇微微翕张,眷恋地、不甘地……流川把耳朵贴上去,听不见听不见!什么都没听见!
女生的尖叫,游移的人影,纷乱的脚步声,校医、救护车相继过来了……
…………
“胡说!”流川紧紧揪住那个瘦弱医生的衣领,硬生生把他从座椅里提起来,“什么叫做选择性失忆?”
“咳咳咳!……就是说他只是失去部分记忆,在受到一定外因诱导或是刺激的条件下,也不是绝对没有恢复的可能性……”
“那……为什么独独完全不记得我了?”
“这……可能是他潜意识里的排斥作用……”
气力衰竭般松开手……排斥吗?那时我没能听清的话语,是要拒绝吗?用尽最后一丝清醒也要明明白白地拒绝我吗?花道,难道这就是你给我的答覆?
…………
康复出院后,樱木东京的伯父把他接走了。
告别的那天,大伙儿都很少说话。樱木只或多或少地记得他们之间的一部分过往,偶尔蹦出来几句残破的耳熟能详的用语,除此之外,就真的没其他好说了……安静得怕人。
流川始终勾着头死死盯住光可鉴人的地板,那上边过分清晰地映出一张若有所失的面庞。
…………
他离开,有大半年了吧?
下意识地弯腰摸摸曾经扭到过的脚脖子,大夫再三宣称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断定是我太敏感了;但是,真的总是会在阴雨霏霏的天气隐隐约约地阵痛起来。
我想,那是你埋在我骨子里的一道符咒吧?
突然!
脚上的筋脉又一鼓一鼓地开始跳跃,仿佛某种科学无法解释的预感,冥冥之中某种灵与肉的呼应……
临近校门口了,曾经,这里洒满你惹人发噱的欢声笑语,我的车胎被赋予了生命力般在你背上极尽夸张之能事地碾出蜿蜒的痕迹……
流川巡视周围,没有任何异常,除了发现自己手里还提着一堆累赘——右手上扬,满满一袋巧克力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后毫厘不爽地落入七八米开外的绿色垃圾桶。
“三分!”只该在辜负了无数良夜的梦中出现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流川迟疑着极其缓慢地回头,像是怕惊醒一则美梦般——虽然病愈后略显清臒,但那依然是他!格子棉布衬衫,黑色夹克,淡蓝牛仔裤,开朗地笑着,两只手都捅在裤兜里——他惯用的动作。
彤云密布的天空忽然飘起了雪。
春雪。
情人节的雪。
几乎细微到无从分辨,在跌坠到有形迹的物体表面之前就融化了,没法在任何地方落实痕迹,连淡淡的濡湿都察觉不到。有色无相,有相无形,有形无声——神奈川的风花,开在风里,也谢在风里。
欣赏风花是需要运气的。重逢,莫非也是上天赐予我的机遇?
隔着雪,隔着空濛的缱绻的空气屏障,怔怔对望的两个人,眼神都飘忽不定。
让流川得以取出一把时光的尺,去丈量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滚滚奔流而过的岁月所造成的距离。
“狐狸!”没有丝毫犹豫地,唤出了这个绰号。
在那一瞬间,流川几乎爱上了这种他一度深恶痛绝的犬科动物,冲上前拥住樱木的双肩,惊喜无限地:“白痴,你想起来了?”
“啊?”樱木踉跄着倒退了几步,“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啊!”
一切还停留在原位,迷失的只有我。
流川失望地,却依稀抱有最后一丝期待:“你不是叫我狐狸?”
“因为你的确长得很像狐狸啊!”天才一贯的理直气壮。
流川失神地苦笑,原来如此。
“你……我们认识?”看他一脸黯然,樱木莫名地怀着些许好奇问,或许还有不忍。似乎他的忧愁已经悄悄地糅进了自己的,奈何记载过往的书页沉甸甸地翻阅不动。
“不算很熟。”满腔失落地,流川恢复了寡言少语的本色。
“哦……不过……好像有点面熟……啊我想起来了!”樱木翻找着背包,掏出一个小本,“你是叫流川……枫对不对?我表妹很喜欢看你踢球,能不能帮忙签个名?”
“我是‘打’篮球的!”流川觉得自己快要背过气去了,强忍着那股晕眩无力感,胡乱在纸上划拉了几下,装作漫不经心:“为什么回来?”
是跟我一样,尚未找到可以共渡情人节的物件吗?
“有个朋友生日。走到附近迷路了,我还在这儿读过书呢!真是!”自嘲的口吻,像打算灌篮般高高跃起触摸了下垂在半空的梧桐新芽,“也许还有……乡愁?哈,太文绉绉了……”
是这样……原来不过是一次极为普通的重逢。
“但是……”樱木迷惘地端详流川深邃得看不见底的眼眸,绞尽脑汁地,像是刨掘回忆,又像是研究现在,封冻已久的记忆冰层下如惊涛如骇浪般的什么东西在跌宕汹涌,潮涨潮落,仿佛要用一生来冥思苦想这个艰深的问题。
流—川—枫,恍惚是一个曾经讬付了全部信仰的名字……
然而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总觉得,关于眼前这个人,有某些极之重要的细节,被自己并非自愿地遗忘了。
“嘀——”喇叭长鸣,摇下车窗,露出清秀的眉目:“花道啊,我不过迟到五分钟你就到处乱跑,又不认识路,成心吓我吗?”
“洋平!”欢快地撒腿跑过去,钻进车子里去,只留下流川在原地发愣。
水户是不会与自己相认的,樱木失忆后他就曾在医院过道上冷漠地说:这样对你们彼此都好。
比流川矮了半个头的洋平,语调从容平缓,却气势迫人。
而流川也无力反驳,因为知道水户,确实是和自己一样深深关爱着那个人的。
流川当时大概是太过悲恸了,如果他再镇定一点,再精明一点,就不难发觉其实洋平的声音也不无战栗与犹豫。
洋平并不能确定自己的抉择是否正确,只是,凝视着那裹在煞白得刺目的被单里的往日生龙活虎的朋友,不由得就替他决定了——因为知道那是怎样一份令花道惧怕的感情。
诚然,惧怕之外,也有憧憬,也有甜蜜,分不清哪个成分更大一些。只知道那原就灿烂的笑容,会在欲说还休地谈及关于流川的点点滴滴时愈发的明朗眩目起来。
那么,由我来代你痛下决心——如果所谓憧憬与甜蜜还将带给你类似今天这样的伤害。
汽车重新发动,流川的希望也快随之而去的刹那,却忽然又打横停了下来。
樱木把下巴搁在挡风玻璃上,塞过来一样东西,微赧地摸着红发:“这个……送给你做纪念吧……鬼怒川的红叶。”
流川审视手里的物件,虽然远离了枝梢,仍如凝血般殷红,“樱”和“枫”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分别铭刻在正中最粗的那根叶脉两侧——正是流川过目难忘的,天才式的鬼画符。
这不是情侣间的盟誓吗?——把恋人的名字刻在红到最艳时采摘下来的枫叶上。
流川疑惑地徐徐抬头,发自肺腑地笑出声来:白痴,你真的什么都忘记了么?所谓本能,是植根在你血液里的,领先于精神的行为。
若果是灰飞烟灭的彻忘,你怎会迟疑着回顾?翩跹漫天的风花下,你眼底哪能弥漫如许遮掩不住的柔情?
我一定……会有办法让你再想起来!哪怕是用强迫的!
——去唤醒你的过去,去……抓紧你我必将相守的未来!……
“洋平,你看!后面好像有个人在追汽车?”樱木起劲地拿袖子擦拭着车窗玻璃上的水雾,瞪圆了眼睛。
“看见了……”如果,那个人是流川,应该是可行的,也是任何外因无力阻止的吧?洋平踩下刹车,停在街角待他追上来。
毕竟,漫长的严冬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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