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
一名有着长长浏海的青年男子拖着行李箱,混迹在人群中走向出境大厅。浓黑的墨镜遮住了他往日球场上犀利的眸光,所以虽然他个子很高,倒也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
流川枫,刚刚从美国下飞机。
临行前,去了一趟仙道的酒吧。
仙道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他的“海天一色吧”从洛杉矶起家,至今已经在全美开了十几家分店。
流川在吧台前坐定,点了一杯西柚汁。作为一个严于律己的运动员,他从不喝酒。
那个竖着奇怪朝天发,满脸挂着讨人喜欢的笑容的老板迎出来了:“嗨,小枫!今天有想念我吗?”
流川冷哼:“注意你的称呼!”我跟你没那么熟吧?
仙道故作西施捧心的痛苦状:“好伤心!人家可是天天都在想着你喔!”
流川懒得理会这只口没遮拦的刺猬,只是闷闷的啜着饮料。
“今天又输了吧?小枫你最近,对篮球似乎越来越心不在焉了。”
流川不吭气,看得出他的心情不太好。
仙道想了想:“我给你讲个故事,OK?”
流川没表示反对。
舒缓的音乐声中,仙道用低沉温和的声音娓娓道来:“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日本有个和尚叫久米,在尘世里时常为情所困。为了逃情,他躲进深山老林,潜心修炼成仙,可以御空飞行……”
“讲重点!”流川没好气地打断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反复在杯口划着螺旋。
仙道苦笑,这个小子,还是那么没耐性:“好。一天他腾云游经某地,看见一个浣纱女足胫甚白,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久米目眩神迷,凡念一生,顿时自云头跌下。”
“完了?”流川一头雾水。
“完了。”仙道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流川双手抱胸,不满地盯住他。
仙道不答话,自架上摘下一个冰冻过的干燥三角杯,打了一个蛋清,又用量器取了1.5oz金酒,1oz石榴汁,1oz柠檬汁:“好久没有调酒了,今天本老板破例,亲自调一杯给你。”
流川看着仙道熟练地摇混酒壶的动作:“我不喝。”
生命的红酒永远榨自破碎的葡萄,生命的甜汁永远来自压干的蔗茎。
而我,会不会也仅于一个被思念抽空了的躯壳?
“完成!”仙道欢呼一声,把酒杯摆到流川面前:“‘红粉佳人’,为你特制。”
流川摇头:“说了我不喝。”
仙道俯身趴到吧台上,目光炯炯地直达流川幽深的眼底:“情何可以逃呢?神仙逃不过,冰冷的石头中都会有火种。所以天下虽大,心中有情的人却注定无处可逃。刻意忘记只能说明你一直在想啊!”
流川身子一悚,原来我并不是不思念他,只是已经淡忘了思念所带来的冲击而已;就像我不是不呼吸,只是忘了自己一直在呼吸而已。
流川盯住仙道那张洞悉一切的臭脸,似笑非笑地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很讨厌?”
“我只知道自己很诚实,比你诚实。”仙道一推玻璃杯,郑重地说:“流川,回去找他吧。”
流川怔住。半晌,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流川站在一幢高耸入云的写字楼下,手里捏着仙道辗转打听得来的地址。
仙道这个人很有手段,他似乎可以适应很多种活法,而且每一种都会活得很好。
樱木好像也不错,远离了篮球的他,居然从事起什么证券投资?我一辈子也不能理解的职业。
而我就不行。
我只会打篮球。
我的生活里只有篮球。
当然,也还有一个人,以及与那个人有关的事……
十年了,不太长也不算短的一段时间,然,要用来忘记他,还是不够。
流川这么想着,摁下了28层的电梯按钮。
“樱木课长不在,”前台的秘书打量着这个在室内仍不肯摘下宽边墨镜,但还是隐约可以窥见一部分清俊轮廓的年轻人,微笑着说:“他今天家里有事,提前下班了。”
流川抬腕看表,下午三点半。
白痴还是那个白痴,工作了仍是那么不守规矩。
怏怏地走下楼,外面是春天,阳光薄金,春风薄凉,透明而脆软的春色。
流川是在春天离开的,又在春天回来,都是樱花飞舞的时节。
为了无望的感情离开,又为了重新面对确认而回来。
流川有点失望,还要……再找下去吗?无目的地漫步在通衢大道上,瘦削的背影显出些微的落落寡合。
一辆黑色的雅阁2.3VTi刷地与流川擦身而过,向前疾驰,消失在拐角处。
流川皱皱眉头,日本的交通秩序,好像没有随时间而进步的样子。
行进中,那辆本田车又折了回来,忽而亮起前灯,叫流川无法看清对方。
流川眯起双目,好一阵眼花缭乱之后,只觉汽车嚓的一响停在身旁,跳下一个人来。
是下意识的反应,流川连连退后几步。
高大的来人已整个儿挡在流川身前。
差一点,流川就要惊呼了。
眼前那一片的五光十色,渐渐隐退,淡出了。
流川看到一副面孔。
怎么会是他?!
那阔别经年的一张脸庞,俊朗坚毅仿如昨日,仍属于流川不能忘怀的挚爱,并不奇怪。
只是他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在我裸露着满身寂寞与倦怠时。
回想这段旅途,多少日子以来,我有备而战,希冀给你一个神清气爽的印象。
如今,在我完全不设防的环境之下重逢,实在太出乎意料了一点。
流川低下头去,晓得自己尴尬的模样必定是很难看的。
然而,不容他逃避,耳畔传来的男声,是流川今生今世化为尘、化为土,哪怕灰飞烟灭也依然不能忘记的:“流川枫?真的是你!”
话音像是在深山空谷内响起来,回音很大。
对流川而言,怕是震耳欲聋。
曾几何时,当樱木在耳畔轻唤一句狐狸时,他如许的觉着柔情似水,爱意绵绵。
流川抬起头来,围绕着樱木的那些乱窜的光圈,已然消逝,他清晰地出现在流川跟前。
在一个世纪过去之后,流川定下神来说:“是你,好久不见。”
再怎么心如鹿撞,也得挣扎着强迫自己安定下来。
这般简单至极的招呼,竟然像要使出浑身的死力才能说出口,流川觉得自己简直窝囊。
为什么站在任何人面前,在任何时刻都自信满满,神采飞扬的人,现今对着这个男子会如此的不济事?
流川其实知道结症之所在,但是他有点害怕,不愿去碰触那个底蕴。
樱木绽开一个绚烂的笑容:“狐狸,本天才送你一程吧?”说着把手放在车门顶上,以防碰上流川的头。
无比熟稔的称呼让流川找回不少坦然,接受了樱木细意的体贴,猫腰钻进车内。
想不到白痴会买这么沉稳的深黑车型,还以为他会骑着红色的摩托到处拉风。
流川伸手在座下摸索:“安全带呢?”
“唉呀,狐狸还是那么笨。”樱木倾身过来,从车顶一把扯下安全带,啪地扣进流川座位边上的夹扣里:“平民百姓的胆子就是小!”
流川没有反驳。刚才樱木做那个动作时,脸贴得离他很近,温热的呼吸重重地喷在他面上,令他的心跳岔了一拍。
樱木的车开得很平稳,跟流川的想像完全不一样:“狐狸,什么时候回国的?”
“今天。”流川的声音平板,听不出有情绪波动。
“这些年在国外,一个人过得还好吧?”
“……好……”没有你,怎么会好?
“回来探亲吗?”
“算……是吧。”
你……算是我的亲人吗?
樱木侧头仔细看了看他,忽然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似的笑起来:“哈哈,我明白了!”
“你、你明白什么了?”流川的语调有点抖。
“你一定是回来看一个很重要的人对不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很重要是没错,“女”朋友么……流川沈默不语。
樱木以为自己猜对了:“本天才来猜猜她是什么样的?”
“随你。”流川不置可否。
“我猜,她一定很漂亮!”
那个,应该叫英俊吧?
“要很结实,才能经得起你这只狐狸睡梦中的拳打脚踢。”
流川微笑,到目前为之还算正确。
“而且要非常能干,好照顾你这不懂家务的狐狸,哈!”
流川白他一眼,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最后必须十分聪明,与笨狐狸的后代才有可能中和一下。”樱木认真地总结。
可惜,那人是个十足的大白痴!
“本天才估计得怎么样?”
流川拿眼角斜瞟他:“跟你的投篮一样。”
“什么意思?”樱木不明所指。
“差得远。”
“你!……”樱木气结,但也不曾真的生气,仍是笑呵呵地说:“狐狸你忙不忙?有空到本天才家坐坐吗?”
“唔……”流川在考虑,不是不诱人的提议。
樱木伸臂调整一下观后镜。
蓦地,一道刺目的阳光被他手上的婚戒折射了一下,深深灼痛了流川的眼睛。
流川觉得心口被人狠狠捣了一拳,眼前金星直迸,颤抖着嗓音问:“白痴你……结婚了吗?”
“是啊。”樱木忽然难为情起来,摸着后脑勺很陶醉地说:“晴子小姐终于嫁给本天才了。狐狸,这次本天才可真的打败你喽!”
流川是想说声“恭喜”的,但怎么也无力开口。
他只是难过得把双手紧紧压在大腿之下,才能保证它们不会挥舞出去;却又随时预备把手抽出来,掩住自己快要不受控制的嘴巴。
一点不奇怪,十年,确实可以发生太多事情,潜埋太多变数。
我早该明白你不会为我守候。
你没有理由要为我守候。
改变的是你,不变的是我。
我果然还是……败给那个女人了。——当年崇拜我的那个女孩,如今却已是樱木的妻子。
晴子在流川心中的面目早已模糊。
樱木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以至于在街头巷角见到一些流浪的猫狗,也会恻隐之心油然而起,抱回家里去。
他当然不会抱我回家,他只不过好心送我一段路而已。
与樱木纵然不致形同陌路,也只能片刻相逢,瞬即分离。
樱木专心在驾驶上头,丝毫没有发觉流川的异样,仍是热情地说:“怎么样嘛狐狸?我今天特地请假,就是要陪晴子去做怀孕后的例行检查。我们一起去接她,再到我们家如何?晴子见到你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哦对了,我们现在还和大猩猩住在一起,他居然讨了个很漂亮的老婆耶,去年本天才当舅舅了……”
樱木的絮叨还在继续,流川的心已然一点点的凉下去。
是了,时光飞逝,曾经的莽撞少年已为人夫,为人父。他身边有的是颜如玉的娇妻,有的是和乐融融的家庭生活,更有的是可期盼的满堂儿孙。
而流川呢?作为一名篮球员,他的确在不断的成熟和进步;然而作为一个有独立情感的人,他却一直活在十六岁的青涩岁月里。
流川的外表不错是冷了一点,但那颗对樱木的心却多年来始终保持着火热的温度。
“狐狸?”樱木终于发觉流川在走神:“你到底去不去啊?”
“不……不去了。”流川无比艰难的挤出这几个字。
樱木不无失望:“哦……那好吧,你住哪间酒店,我送你。”
流川胡乱说了一个地点。
樱木再也找不到话题,只是静静的开车,心想:这条路怎么这样长?
流川看着窗外不住朝后倒退的风景,心想:这条路怎么这样短?
再有一个路口就到了,已可以望见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色彩斑斓的霓虹灯。
流川向樱木展露一个罕见的开朗笑容:“要说再见了,白痴!”然后蜻蜓点水般的迅速在樱木唇上吻了一下。
一个浅浅的告别之吻,包含了流川太多太多难以宣诸于口的复杂心绪。
天地间一切运作在那时嘎然而止,不知过去了多久,大概有几千几亿个光年。
樱木呆住了,连绿灯亮起也未察觉。突然——
一阵嘈杂刺耳的喇叭声从四面八方涌至,两人才如梦初醒地分开。
从倒后镜一看,车后已排起长龙,且有人自车窗伸出头来,大声叫嚷,催促花流快快上路。
樱木老半天方恢复正常,吐着舌头说:“NBA的明星就是不同凡响,接个吻还会有人鸣锣开道,驻足围观,哈!不过,狐狸,难道美国人道别都是用嘴对嘴的吗?”
“白痴!”流川嗤笑着扭过头,眼光远眺天边。
碧空如洗,白云寥落。
萍与萍之间岂真有聚散,云与云之际也谈不上分合。所以有离别者,在于人之有情,有眷恋,有其不可理喻的依依。
不能跟他在一起又如何?结局是早在我离去的那天就注定了的,我只是不甘,回来再证实一次、再彻底的灰心一次而已。
其实仅仅是想回来看看,亲眼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只不过依旧会难遣一丝悔恨,十六岁那年,我为什么会是那样怯弱的少年?
仙道说的很对,情何可以逃呢?如果我不是选择逃离而是直面,一切,会不会有另外一种走向?
幸福被彻悟时,总是已经太晚而不堪温习了。
华灯初上,我离开你,离开纠缠半生的爱与痛。
再度坐上飞机时,流川想着:果然还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让我把该带的带走,你不需要,我也不会留——虽然伤感无药可救。
在大洋彼岸另一个机场等着我的,大概也只有像我一样疲惫的行李吧?
希望在地球的背面,有人会在暑气炎炎时为你推开一扇窗,在更深露重时为你披一件衣。
我会想念着你,知道有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会好好的活着。
尽管还有太多的话来不及说,太多的梦来不及实现,心中仍多少横亘着某些遗憾与无奈,但我不想勉强缘分。或者正因为其不够圆满,才更令我铭记。
花道,谢谢你曾经出现,更谢谢你给我的那些回忆,每一个细节都还是温热的。将来,也应该能让异国的午夜不那么寒冷漫长吧?但愿,我有把刹那凝固成永恒的本领。
你朝阳般的笑脸将永在我心中,你的目光会是支持我的力量。
这辈子是不可能再有吻你那天的蠢蠢的勇气了,虽然那也并不曾改变什么;然而,知道自己真实地爱过,也就够了。对于一直希望心如止水,独善其身的我来说,这只能叫做在劫难逃吧?爱上你是我的宿命,远走他乡也是我的宿命。
但是请你相信:我所有轻快的,沉重的;甜蜜的,苦涩的;清晰的,懵懂的;执着的,矛盾的;温柔的,坚毅的;兴奋的,沮丧的;铭心刻骨的和不堪回首的感情都曾因你而发生过。
你是我入境的藉口,也是我出境的理由。
至少目前是打算出去后就不再回来,因为爱到了结束的时候,最后还是要回到原地,继续寂寞。
旅程结束的时候,没有谁会在下一个出口等我。
不论出境入境,当我飞过你的天空,我还是会挥挥手,请你好好珍重。
流川揉揉眼睛,干干的,涩涩的。原来我已经不会流泪了?
自上衣左胸口袋掏出一个数年来未曾离身的小巧丝囊,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这是流川十年来未间断过的动作,今天又一次重复的时候,心底依然有着挥之不去的淡淡怅惘。
滑落在手心的,是一粒少年时代不小心挣脱的,高中生的制服钮扣和,几根暗红的,早已失却了光泽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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