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天才樱木!!”--这是12年前,我对樱木的第一印象。
元气满满的声音,像是意图把整个房间塞满的向日葵,在照进房里的金澄澄的阳光里发亮。
而当时在房里的,除了我和樱木外,还有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男孩,正不符合上述气氛的死沉着脸、靠坐在沙发上,对甫进门的我也只是‘顺便’似的一个抬眼后,便继续他未了的沉默。
“臭狐狸!你不要这么没礼貌好不好!!”
“……”
“喂!!!#”
“……”
老实说,从进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很难将目光从他们两人身上抽开了。
就像光与闇、火与冰,当极度对比的两者同时陈列一起时,总是格外吸引他人的目光,甚至让人忍不住想好好用心钻研。
继续不动如山的坐在沙发上、被樱木责难的‘狐狸’男孩,有着黑丝绒般漾着水光的柔顺短发;不知道是不是习惯性而半闭的双眼,刚好突显出他又细又长的睫毛,苍白的肌肤则搭配着没什么变化的表情,一双细薄的唇紧抿着,只有偶尔才会轻启、淡淡的丢出‘白痴’两个字,然后便再次回归于沉默,让人难以揣测他的情绪与想法。
而自称‘天才’的樱木,则有着一头惹人注目的火色短发,在由窗外投照进屋里的那道阳光里,一明一暗的、闪烁着纯净的橘红色反光,宛若随时会燃起的火苗。气鼓鼓的双颊和时而微嘟的翘唇、没有一瞬停顿变化的表情与明亮的双眼,在他身上形成极为协调而相称的存在。如果硬要加以形容的话,大概…就像是与太阳相同属性的发光体吧?
--以致于让人轻易的就忽略掉他座下的轮椅;就像他的红发一样,这是我没有错认他的理由。毕竟在这个单人病房里,‘狐狸男孩’所拥有的神色与气质,绝对比较符合‘病人’的角色。
樱木花道,19岁,一个才刚要开始创造自己人生的年纪,却因为脊椎处长了薄软的恶性肿瘤,而导致下半身瘫痪。
意识到这个事实,我终于回过神来,“我是这边的社工,你们叫我翔子就可以了…”我笑着自我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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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的,樱木是爱说话的,而且他可以创作俱佳的比手画脚、再加上丰富的表情让听者身历其境。每每听及有趣的部分,我总是忍俊不住的噗呲一笑;而谈到哀伤难过的部分,也总是热了我的眼眶、让我的心莫名的揪紧着。
从接下来的会谈里,我知道了樱木大致的生活背景与情况。
他从小便失去了母亲,国三时父亲也因病过世,之后便靠着双亲留下的些许存款、和偶尔打打小零工过日子;红发是天生的;平时的兴趣是小钢珠和拉面;拥有一百五十一次告白失败的纪录--虽然他搞不懂为什么;高中时因缘际会的迷上篮球,曾率领湘北队打进全国大赛;过去曾在比赛时伤及背部,但经过勤勉刻苦的复健后已痊愈;现在,则是湘北高中篮球校队的队长、队上‘唯一’的‘王牌球员’。
‘狐狸男孩’听到这儿时,颇不以为然的以鼻轻叱了一声,惹得不服输的樱木哇哇大叫。
但在接下来的病程报告里,男孩便又将身体埋进沙发的阴暗处,只是静静的、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的听着。
樱木发病是在几个月前,因为下肢麻痹感而到医院求医;而确定是恶性肿瘤,则是这一两个月的事。
没有哪个病人可以轻易的接受这种像开玩笑般的事实,即使是乐天过头的樱木也不例外。
从最初的震惊、否认、和磋商,一直到最后的接受期,樱木这才终于在‘老爹’教练的安排下,住进了这间病房。
据樱木的说法,直到我进门前十分钟前为止,一大堆‘护送’着他来住院的队友、前队友和朋友们,才在他的‘夺命连环催’之下离开。
--除了某只赖着不走的‘死狐狸’。
说真的,他现在这副开朗乐观的模样,实在让我颇有‘无用武之地’的感触--即使他略过了最痛苦、最挣扎的时期没说。
“那么,从今天起,这里就算是我半个新家啦!!!请多多指教!!////;;”
樱木咧着笑脸的做出总结,然后在我向他微笑点头回意后,开始翻阅堆在沙发一角的行李、从里面陆续的掏出各种物品。
他灵活的操控身下的轮椅,来去自如的在房中穿梭,然后一边把腿上的东西逐一摆放到他觉得适合的位置。里头绝大多数是与队友参赛、或是与朋友出游的照片,每一张都有开心笑着的樱木的身影。
在征求我的同意后,樱木从其中一个大包包里掏出了有着篮球图样的床套组,并再次挪动身下的轮椅开始铺床。他什么也没对‘狐狸男孩’说,可是从我进门就几乎一直保持沉默的狐狸男孩,就如同在做什么生活琐事般的,极有默契的和樱木一起把床单从床尾往床头铺陈开来,然后一个扬开枕头套、一个递过枕头的搭配着彼此的动作。
当然,其中不时会出现几句“白痴,像小孩子一样。”“你管我!!死狐狸!”之类的小对话。
当狐狸男孩帮樱木在病床正前方的墙上,固定投篮游戏的篮框时,我悄悄的、像接收了狐狸男孩的沉默般,退出了房间。
第一次,我在算是属于自己的‘地盘’里,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所以我死命的搅动脑汁,思索着能给樱木什么样的协助。
或许先从一些社会资源或补助开始吧?毕竟单人房的住院费用所耗不赀。
只不过事后我才知道,他所有的住院费,都是其他学校的篮球队员们瞒着他、偷偷乐捐出来的,而且数目远远超出了所需要的额度。
所以在我根本没什么机会去帮他的时候,樱木便办了出院、转而接受安宁居家护理服务了。他在这个‘新家’里,也不过住了不到一个礼拜而已。
我几乎可以在脑中勾勒出他受不了整天待在医院时,那一副闲极无聊、或许还有些鼓着腮帮子、扁着嘴抱怨的模样,有点暖暖的,就像当时初夏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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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再见到樱木,则是几个月后、他再度入院的事;同样是单人房,但这个季节,少了夏日的日光。
这时,樱木的肿瘤已经明显进展,转移附着在头颅的外表,并且因肿瘤过大而把右眼珠推出眼窝,造成无法眨眼及闭眼。
我甫进门,便瞧见护理人员正小心的在处里他的眼睛,以避免干涩及感染。
“对不起,可不可以…”樱木的前队长—赤木刚宪,用着与身材不成比例的音量叫住了我,并使了使眼色、示意我和他一起退出房间。
低头沉默了十数秒,他用沉稳的音调告诉我:“樱木变了…。”
在最近一个月里,樱木开始拒绝他人的探访,并且发疯似的砸毁家中所有能毁坏的物品。
这次是他们这群朋友和教练,同时动用武力与人情攻势,才半强迫式的将他带来病房住院。
“嗯!我了解了!…”我费力的抬起头、垫起脚,试着用手指拨开他拧紧的眉间;他显然没瞧见我勉强扬起的笑容,因为,在我的指尖触及的刹那,他便逃也似的转身奔走、消失在走廊的转角。
接下来有好几天的时间,我只是静静的坐在樱木的床旁,静静的陪着、变得安静的樱木。
他还没准备好要说,所以,我也没打算要问。
那么,‘狐狸’呢?
在访客在门口来来去去(因为大家都不敢进房,怕给樱木带来刺激)的当儿,只有他,是这房中不变的风景,像与这房间融为一体的存在着。
樱木不是没有反对过,他也曾像对待其他人般、把伸手可及的物品全往‘狐狸’身上扔;直到某一次,破碎的玻璃相框在狐狸身上划出了一道口子,震惊的望着与自己的发色相同的红,在那白皙的手上漫流后,樱木才默许了‘狐狸’的存在。
在那天,当我死命的帮‘狐狸’压住鲜血泊泊而出的伤口时,才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了属于他的名字。
--‘流川枫’,一个很美的名字。
一个像该与‘樱’一起存在、又像不该与‘樱’一起存在…的名字。
窗外,仍旧是厚重的云,还开始有点要下雨的迹象。
这时恰好…是冬天吧?
--一个既不属于枫、也不属于樱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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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翔子。”
我倏的放下手中的病历资料,轻颤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激动。
--因为,这是这数天来,樱木第一次主动开口啊!!
“什么事?”压抑着因激动而粗重的呼吸声,我努力的侧过耳、等着倾听他的回应。
如往常的,这个时段只有我在樱木床边、沉默的陪着他,而流川则是外出去打理他俩平时要用的日常用品与换洗衣物。
几乎可以算是安静的,房内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强劲的敲得窗户框啷做响的声音而已。
好一会儿后,樱木才缓缓的转过头来望着我。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他问,一边用着还正常的左眼认真的揪着我,而突出的右眼,则不自主的在微湿的纱布下,没有焦距的空转。
我伸手轻轻拨开他额前的浏海,它红得像要烫伤我的手指;“我并不这么觉得喔…”我以极尽轻柔的声音、微笑着回答,“我想,所有爱你的人都不会这么觉得吧…?”我想到所有关心樱木的人;尤其,是某只手上还留着伤口的小动物。
“那…我是不是…就快死了?”
“樱木…”我将他故意挪开的视线转回,“你这么问是担心你自己?还是担心被你留下的爱你的人们?”。
听到我的反问后,樱木开始不可遏止的哭了起来;斗大的泪水不断的从他眼中溢出、顺着脸颊滑进了耳里;锁在他喉里的哭声,则在我身体里产生共鸣。
硬是将头抬起,我刚好瞧见窗外不知何时开始倾盆而下的冬雨。
紧紧的捏握着樱木的手,我偷偷在心里衷心而虔诚的祈祷着;祈祷着雨后,会有一片湛蓝的天空;祈祷着天空里,会有久违的彩虹…。
在那天之后,樱木开始重拾往日的笑脸。
--他其实很聪明;或许真如他所自称的,是个‘天才’也说不定;聪明得让人心疼。
他开始和赤木等人讨论下一任的队长该由谁接任、和老爹教练讨论怎么处理他父母留下的那栋老房子、和生死至交的好友洋平等人分配起了他的‘遗物’…偶尔,他也会一时兴起的拿起数位相机、为来访的访客拍照留念。
他笑咪咪的为我介绍液晶萤幕上的人物,“这个有着怪怪刺猬头的,叫仙道彰”、“这个老头子叫牧绅一,21岁”…。
在痛得失眠的夜晚,他则会拿起画笔,开始写起在他‘不在’了以后,要送给每个他所认识、所不舍的人的卡片。
至此,我不再担心樱木了;因为他清楚而明白的晓得自己是‘活着’的,而且,即将死去。
让我开始担心的,是那只总是在樱木身旁,一贯沉默而冷淡的‘狐狸’。
其实我是晓得的。
晓得他和樱木会趁大家不在时,偷偷的拥抱、接吻;晓得他们会在大家看不见的视角里,悄悄的牵起彼此的手;晓得樱木总是在流川没注意的时候,担心的凝望着他;晓得流川总是在樱木调开视线时,露出寂寞的神情。
“你少管我。”当我试着与流川私下会谈时,他这么回答,接着便转身隐没回樱木的房里。
难道他看不到吗!?
或许吧…因为不想看,所以遮蔽了自己的视线。
--以致于看不见身体里的那个黑洞,正随时准备将他一口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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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入院后的第35天,樱木又发烧了。
这并不算罕见的现象,对癌症末期的病人来说,一点小感染都足以引发这样的反应;所以,这也不是樱木住院期间第一次发烧了。
只不过,这次比以往都来得严重。
这天,我和洋平一伙人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医院大厅的厕所里,把流川硬拉回病房。
在我将他推进房里的那刹那,流川的身子猛颤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是因为看见房里突然多了许多人,亦或是因为床上昏迷不醒的樱木。
这时的樱木,已经全身水肿,头部的肿瘤也将脸挤压得更严重;当然,这是流川早就熟悉的,所以照理他不应觉得讶异。
“樱木…,流川来啰…”安西太太红着眼眶微笑着,弯下身、轻轻的拍了拍樱木的肩膀告诉他。只是樱木并没有回应,连平常无意识的呻吟或哀嚎都没有,就恍若世上唯一可以证明他活着的,只有那轻微起伏的胸膛。
我眼尖的注意到晴子捂着嘴,把脸扑进赤木的怀里;而木暮则是抓着眼镜转过身去。
你为什么还不赶快靠近!!?
我察觉自己快要生气了!然后才发现自己正用不符合我社工的立场的力道,粗鲁的抓着流川的手、将他往病床的方向拉,而仙道和洋平则在他背后不客气的推了一把;这让流川几乎是有些踉跄的跌到樱木的床缘,随后马上惊恐的后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流川惊骇的神情,就像他在看着的,是个什么样的不可知的恐怖怪物。
接下来有那么十数秒的时间,我感觉世界即将崩毁在无声的寂静里;--直到流川缓缓起身,衣服摩擦的声响才锋利的划破这个沉重的耳压。
他撑着仍微颤的身体,一手拉着床栏支撑着,好容易才有办法站稳。
沾了汗下垂的额前的黑发,密密的遮盖了他细长的睫毛;缓缓的,他将额头贴靠上了樱木额角,苍白的唇则刚好落在樱木的耳心。
这一连串的举动,轻柔得像老电影里的慢动作…。
然后,我听见他以微弱而轻颤的声音,在樱木耳边不断的重复着咒语般的字句: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模糊的,我瞧见了樱木最后一个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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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想说的故事,就到这里为止了。
并非特意想让你们感动或流泪,只是因为今天意外的,收到一封由流川捎来的信件,所以才想起了这段十二年前的往事。
--记忆原本就不曾消失,而且是会永远的存在你的脑袋里;只不过,我没想到它竟仍如此清晰罢了!
流川后来结婚了没?我不晓得。他的近况如何?我也不清楚…。
因为这是这十二年来,流川所给我的第一封信,而且纯白、只缀了几朵樱花的信纸上,只有简短的用变得娟秀的字迹告诉我,当年、在樱木过世之后,他所给他的红色封皮的卡片里,是用那白痴样的、歪七扭八的字体这么写着的:
‘不论多久,我都会在天上等你,
等你来继续我们的故事…’
<07/01/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