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村子那年7岁,他的父母是江南有名的剑客,为了躲避仇家才特意搬到这偏僻之地的小村中,这都是后来才明白的。当时他不懂,只记得那时刚好四月出头,家门口有棵榆树结花了,一串串白色的榆钱在风里明亮的摇荡,像铃铛,只是没声音,淡淡的仿佛家中盛过糖水的碗底残余的香气。
“嘿,狐狸。”红头发的男孩子坐在树上拎着榆钱,一抬头咬住花的牙齿发亮,“你要吗?”
这是流川小时候最认真的一次琢磨樱木的话,他左看看,右瞥瞥,想着狐狸——然后恍悟——樱木已经嘿呦一声从树上跳下来了。
“狐狸,”樱木笑眯眯,“你要吗?”
樱木觉得那一次自己的行动很是大方有礼,可惜流川坚持认为既然他摘的是自家的榆钱又骂自己是狐狸,当然是蓄意挑衅。两个小孩于是迅速的当场打了一架,樱木怀里的花撒了一地,香气渐浓起来,踩上去有些心疼,但是打着打着就顾不了这许多。那一架打的——院子里香了好久。
流川是练过一些基本的招式,但樱木的力气天生大得惊人,若不是靠自己身子灵活怕早就被他打地上了,这一场架不分胜负,两个人谁也不服气,樱木涨红了脸说明天再来过吧。
第二天他就把樱木打倒在地上了。
看躺在地上满脸伤心神色的孩子,流川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之所以取胜全赖昨天晚上爹特意教了自己的几招,他当然不想说出来,心里隐隐的怕这个红头发的孩子大声嘲笑自己只会靠别人帮。
“喂,狐狸,你满厉害的嘛。”有气无力的赞扬,樱木明显心有不甘,“不过这次不算,明天再来。”
“若是你又输了呢?”流川突然开了口。
“我才不会输。”樱木瞪他一眼,“若是我真的输了,我带你去河里摸虾,大个的都归你。”
“说好了。”流川不放心的加一句,自个儿又觉得这样婆婆妈妈实在丢人,还好樱木也全然没注意到。
“那当然,我以后可是要做大侠的。”
孩子全然忘记了刚才败给一只城里来的白面狐狸的耻辱,说出大侠两个字双眼便放出光来,又是嘿嘿的笑,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树上那个精神的小子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樱木连着输下去,输了便爽快的领着流川四处乱跑,摸虾打狗摘果子。只是每次神色便越来越不好,言语之中也少了力气,毕竟连流川这个看起来又小又瘦的孩子都打不过实在是让他沮丧。流川好几次怕他一言不发就跑开,樱木到底还是一刹那就恢复了愉快的精神。
“喂。”不知道第几次把樱木打倒在地上之后,流川做贼的感觉突然强烈起来,“我爹叫你跟我一起去习武。”
爹当然没叫他,流川连樱木若是真的答应了他怎么跟爹讲都没有想过。
樱木好长时间没吭声,流川觉得不安,又不知道说错了什么,又等一会,樱木终于闷闷的发出声来。
“什么呀,死狐狸,谁要学你那软趴趴的工夫,我可是大侠,大侠都是靠自己的。”
几句话一出口,两个孩子又安静下来。樱木在地上遮着脸一动不动,流川渐渐气了,他也不管今天接下去要做什么,转身向家里走去。
“明天再来呀。”樱木的声音一如往常——这让流川更加生气了。
晚上他说什么也不肯习武,自己跑到榆树上待了半夜,睡着了差点跌下去。
隔天流川照常去他们约好的地方,这一次任他一直站着,樱木却终于没有出现,太阳很快跌跌撞撞下山,有不认识的孩子向他丢石块,他呆呆的站着,不累,只是不知所措。
这一次,过了四五天,他才再见到樱木。
每天下午他继续跑到那里去等,等不到,回来便扭着一张脸,很早上了床,习起武来总是无精打采。这一晚他又早早躺下,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在敲窗户说话,到底是个孩子,他有些不安,仔细听了两声猛的省过来那是樱木,急匆匆跳下床奔了过去。
“出来啊。”大概是晚上的缘故,樱木望过去和前几天很不相同,惨白的月光照进他的黑眼睛,笑容一如往常。
流川犹豫了一下,想起这几天他把自己一个人扔下,终究还是忍不住满心欢喜,轻手轻脚爬了出去。
一落地樱木朝他示意便往外跑,他马上跟了上去,脚上没穿鞋子,偶尔踩到扎人的东西,一点刺痛让流川莫名兴奋,樱木身上的衣服有些破烂也只是这时才看出来。跑着他也顾不上这些,只着急追着红色头发的身影,那头发在前方随风而散,姿势优美。
他们到河边停下,樱木轻松站住脚,一弯腰潜入萤火点点的草丛中,很快又钻了出来,手上拖着一件重物,等他走近了流川平稳呼吸低头往下看。
月光下森森的,是一只突然瞪着眼睛和尖利牙齿死去的狼。
光线突然凝重,流川的眼泪没来由涌到眼眶里,他生生把它们挤下去,但是脸不可抑制的发烫了,心一紧一缩咚咚作响。
“我打的。”樱木在一旁自在的解释,“追了他好久呢,我还设了很多陷阱。这只狼实在是狡猾,不过,嘿嘿,怎么样,我很厉害吧。”
流川抬头看樱木天真的神情,他开始只觉得恐惧,好像对着原来镇上的那个疯子;然后是愤怒,无穷无尽上涌的愤怒,樱木不认输时的愤怒,一个人等一下午的愤怒,不知道从何而来极深的愤怒,他凝视着樱木。
“就知道你是一张死人脸。”樱木略有些不满,只好又拖着狼往回走,走一步骼膊上有道伤痕裂开,他只是说话完全没有察觉,“懒的理你,不过这个可比你家那软趴趴的工夫强多了,明天我们再来比比,我就不信我——”
樱木念到这里一转身安静了,空空的河边,已经不见了流川的踪影。
清晨一夜无眠的流川打着哈欠被母亲揪起来,她没问他脚底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告诉他今天搬回城里,原本就只是暂住的地方,一家三口说走就可以走。他到上了马车整个早上都没有开口说话,家里人习以为常也没理他。其实那个早上他一直很想找人说,说樱木和那只狼,流川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今年十七,他的父母是有名的江南剑客,他也像许多和他一样大的人被称作少侠,只是比说起那些许多和他一样的少侠要恭敬许多,他江湖上一等一的剑有一个江湖上一等一的主人,他败过,很少,但是也许比他笑的次数多。
他叫流川枫。
现在日高云淡,正午时分,流川少侠带着他那把剑穿着他那身江南荣家的衣服弯腰进了一个小村庄中不起眼的铁铺里。
“打什么?”背着门口站在炉子前红发的少年头也不回,沈着声不耐烦的问。
流川没有回答,他等着少年转过头来。
他已经等了十年。
少年果然如他所料,很快便急性子转过了身,两个人都是轮廓分明,十年一过依稀仍有当初的模样,红发少年眼中忽闪一丝惊讶,沈默着抱肘看着他。
“不,我找人。”流川开口。
“这里只有我一个,你找谁?”樱木微微扬眉,一本正经。
“找大侠。”流川盯住了樱木。
红发少年没什么表情,淡应着没有便转过了身,用力一砸,火花飞溅,黑黝黝的房里光亮一闪而灭。
流川神色不变,等那一阵喧哗静下来又开口:“告诉他我等他,河边,傍晚。”顿一下见樱木依旧毫无反应,他也不啰嗦,转身向门口走去。
手触及帘布身后又是一声巨响,热浪由后逐及,流川稍停一步,手指微动,掀帘出了门。
他没有察觉到时间过的很快。
转眼日落月升,四下沉寂,他只是不觉,一昧只想着自己的事,他知道樱木会来,全无理由,只是知道。他等他,只如童年时等同伴的孩子,这十几年,在清明月色之间恍惚而过,如今看去,连一点影子都不曾留下。
他很早就想来了,但是他忍到了今天,他不想再等。
远处沉沉的一阵脚步声。
流川脸稍发烫,他扭过头,红发少年扛着一坛酒静静站在他身后,看见他回头一笑,漆黑的一双眼睛微眯,“怎么,你的朋友还没有来吗?”
“他会来的。”流川淡淡应道,“今天不来,明天会,我们约了很久了。”
“客人来打把剑吧,小店是做生意的。”樱木在他面前一弯身坐下,手轻拍坛口封泥,清脆一声,酒气混入月色四处消散。
流川只是站着,在扑鼻香气中脸色如常,“我不打剑,我只想打架。”
“你这客人可真是别扭,”樱木又笑,抓起酒坛脖子轻轻后仰,清泉急泻,光亮中透映出红色长发,一口已毕,他满意的用舌尖探探嘴唇,“客人,这里是小村,你还是早点走吧。”
“打一把最好的剑要多久?”流川恍若未闻,望着对岸萤火虫初升的河边,紧抿的嘴唇微微一松。
“七天。”樱木双眸也看河面。
“你告诉他,我等他七天。他不来,我明年再等。”流川语气一点柔和,双手抱剑,身形似落叶缓慢坠地,看着樱木,“帮我给他打一把最好的剑。”
樱木不回答,只是喝酒。流川也不再说话,月影渐移渐西,河边湿气化作薄雾沾衣,两人相对而坐,再不曾交视。
“伯母,一个人不吃不喝能活几天?”三天才过,樱木一直自己闷在院中打胚,只是偶尔和一日过来两次送饭的伯母说几句话。
“你是说村外的那个人吗?”老婆子一边往外收拾饭菜,一边絮叨,“那个人也真是奇了,看上去倒像个公子哥的,问他也不答话,给他饭他也不吃,你伯父说他怕是傻了。只是这样下去可要闹出人命呢,作孽啊。不说这个,花道,你这几日怎么也不回家中?”
“不了。”樱木勉强一笑,望着饭菜尽失胃口,“接了急活,要加力气才行。”
“哦。”伯母丝毫不疑,附和道。
樱木很想早点打好这把剑让流川走,但是他不能,打剑最忌急切二字,他答应了这是最好的剑。每次他离开这柄剑只一忽便心浮气燥想回头把它重砸回一堆烂铁,但只要亲手握住剑,手居然这般小心温柔,动作不由就慢下来。他脸色苍白,可克制不住自己想,这把剑正合适自己的手。
第四天,村长召集村里精壮的年轻人去强扭流川逼他进食,他不去,关紧大门。傍晚,门被风吹开,他看见一队狼狈不已的年轻人自门前丧气而过。
第五天,他早上起床想流川是不是已经死了。
第七天了,觉出光线自眼前一点点褪去,流川终于睁开双眼。白天围在一旁指指点点的村人尽皆退去,同一个姿势坐了这么久,他真觉得有些累了。
“剑打好了。”身后传来四个缓慢的字。
果然是累了,连身后有人都不知道。他忍住目眩低头,脚边另有一个高大的影子。
“你朋友让我告诉你,你再等他三年。三年之后六月初六,华山相见,他要用那把剑打败你。”
他知道华山吗?一定是听书听多了。那个白痴,不会迷了路吧。流川觉得自己几乎要笑了,浑身一阵战栗,他心满意足的瘫在了地上。
关于樱木,江湖上自有一段传奇。
其发如火,性烈如钢。十八岁持一把铁剑出江湖,无人知其来处。初时不知使剑,却每每与恶贼怪盗强斗,身上负伤难计其数,屡战屡败,剑不离身,一日数次回旋生死间。然其进步神速,见者皆称之有奇才,凡与人缠斗,或数日,或数月,必败之,败者提及此人变色难言。平日惯于独来独往,朋辈虽众,从不住家居店。三年过而居江湖一等高手之列。
如果有人问他为何从不住店,樱木必定笑笑不答。三年前他用了一个月勉强击败了名为小田的江南大盗,那是他这三年最长的一个月,几次小田和他都以为自己是死了。第二天清晨日头一升他又在浑身剧痛之中爬起来,追到后来,那小田见了他便如见鬼,直到最后一次,他把剑架到了小田的脖子上,月光冷清,这个杀人无数的硬汉子涕泪横流,他一点都不觉得可笑。
他只想好好睡一觉,去最大最舒服的客栈。他果然去了,但只待了半夜,店小二就轰了他出来,他梦中的惨叫惊起了整间客栈所有的人。
那一夜樱木找到城外林子中的一棵榆树,看着安静的月光听自己的身体吱吱作响,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大概都睡不了觉了,那一声笛,就是在这个时候悠然惊起。
吹笛的人离他不远,耳朵粗浅如他也听出那个人必然不懂音律,吹出的音全无曲调,断断续续。然音色柔和,他听了一会,低声应了几句,不觉忘了全身的痛,连那曲声何时逝去,也在昏昏然然中全无所知。
第二天他醒来,明白自己是睡过了。
若是有人一定要问樱木,他大概也会回答,不是在郊外无人处自己便无法入睡。但是没人坚持的问到这个地步,毕竟那个时候,已经有人开始称他为大侠。
名门之后,人才清俊,性格淡漠,不近女色,后起之辈唯其佼佼,出道四年已是江湖十大高手之列。这样的流川,有人妒恨,也有人断言,他的才分大概不在樱木之下。
这些话流川是听不到的,有时候仙道拿来打趣,他也全不放在心上。陵南城主仙道彰,是他三年前拿了根破笛子去请教音律才勉强结识。
只是树林里偶尔捡来的笛子,反正吹也有人和,学学无妨。他实在不明白那个仙道为何笑的差点跌倒。
笑脸仙道,白衣流川,红发樱木,日后并为江湖三大百世不出奇才。
二十一岁那年六月初六,红发樱木在华山顶上背着剑看月亮,山上的月色果然与山下不同,大概是离光近了,山风虽寒,整个人无端平和起来。
流川说,这是你第一次比我来的早。
原本只是想想而已,不知怎么便说了出来。对着这个人自己的废话就特别多,对面的樱木笑了,他头顶半轮月,闪亮的眼睛和如常雪白的牙齿,只是瞳孔黑了。
只要两个人这么站着,那些时日痛的笑的统统想不起来了。他好像一直只有站在这里,看着红发的男人。
怕迷路,樱木说。
心头一点暖意,流川肩头微软,他想自己大概不适合今夜拔剑了,樱木却自顾自喝一声剑出了鞘,来吧,狐狸。
其实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他。
他们每年决斗一次的约定,算不上秘密,但是只有仙道知道,仙道等半夜就拿着灯笼背坛好酒上来,不问两个人是谁输赢,反正多半也料得到。他胡乱扯些希奇古怪的故事,樱木偶尔应两句,他们说话的时候,流川从来不往这边看。
有一次两个人以为仙道多半是不会来了,那是第五年,六月初六吉日,仙道大婚。谁料仙道反比以往来得要早,身上还穿着大红礼服,嬉皮笑脸。
老婆是天天见的,见到你们一起可是难得。没人问他,仙道自己嚷嚷,不过你们两个果然是一年只见一次面吗?
春虫萌动,依旧没人理他。
不如娶个老婆吧,仙道越发无聊。这一年他带的是陵南老城主珍藏了半辈子的老酒,也是最好的一次。
是年陵南城主于新婚夜无故消失一事成为江湖的一桩闲话,有人说仙道是与两位红颜知己彻夜饮酒对谈去了,仙道笑笑,不置可否。
樱木入江湖十年,与仙道,流川并称当世三大高手。这三个人究竟谁强谁弱,众说纷纷,无人有定论。次年,樱木,流川双双失踪,仙道得一双生儿。
那一年,月色格外亮些。六月初五,樱木背向他望着月亮说,刺猬头,今年不用来了吧,大嫂也快生了。
现在想起来,那红发似血,当时居然只觉美的惊心。
六月初六,月有异色。
流川上山的时候樱木不在望月,他在低头看剑。算上这一次,他等了他十次,他也等了他十次,两下终于扯平,再无相欠。
“狐狸,我们平了。”樱木突然说出流川正在想的话,流川微惊,樱木一笑。
“我第一次用它指住人的喉咙是在十年前,你也看见了吧。”樱木又低下头,轻抚剑身,“那半年你都在我附近,每次想到你在后面看着我,我就连这条命都不敢要了呢。”
流川脸色淡红,神情闪烁,仿佛大病初愈。
“你是为了那只狼吧。”樱木慢慢起身,举起澄清的剑,温和开口,“这一次,我大概要胜你了。”
樱木的剑和自己的剑不同,樱木的剑多半承其天赋,耗尽心力,粗看漏洞百出,真要攻下去无处着手。自己的剑就是江湖上所谓的正道,循序渐进,顺天养命。这些他以前都只是粗粗想过,今天看着樱木举剑突然全都清晰的进到脑子里,樱木能够达到的,是自己真正所不能及的。
那个七岁逐猎野狼的孩子。
那个靠着全身学会剑法的男人。
第一次,一把剑晃了流川的眼睛。第一次,他比他所看见的慢了一拍。那一剑,他真真切切的看到,樱木的红发把月色和整个山野统统染成血。
流川站住脚脸色苍白,浑身冰凉,风一吹,居然无汗。樱木稳稳站在他面前,面带红晕,笑着,向他伸过了手,他手里已无剑。
然后流川看着樱木开始一点一点歪斜着倒在了自己的眼前。
他早该知道,这个红发男人已经耗费了太多,他已经生生榨干了自己的命。他的剑法,他早已无从相比,他不该使剑,他们,不该相见。
匡当一声,流川长剑坠地,满山月色,随那剑一起沉沉压下来。
是年,樱木卒,流川失踪,仙道获一双生儿。
那时风吹柳梢,春花绒绒。他和他坐在一棵大树下听村中的老先生讲故事。正讲大大侠,老先生突然眉飞色舞,“大侠来无影,去无踪,一人独来独往,行侠仗义,真正是万人所仰慕啊。”
他听到这里不耐烦起来,不动声色斜瞥了一眼旁边整个身子拼命向前探的红发孩子。大侠就大侠吧——他才不管,他只关心和樱木今日去河里摸虾,昨日樱木亲口答应的。
老先生高头,人极啰嗦,故事总是嫌长,好不容易等他讲完,两个人前后相随安静的往河边走。他很兴奋,想墨色的虾子,又想河水清亮亮的,前面的孩子就突然扭过头来。
“我啊,我长大要当大侠。”
那天云淡风高,孩子的眼神辽远,红发随风自在卷起。他看呆了,脸无缘无故烧起来,脑中轰然一声,急忙开了口。
“我才是大侠,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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