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Pierides

〈1〉

 

流川回到乡下家里的那天刚好下了新雪,细细的挂满了车窗外的树枝,车子吱吱经过的地方就有雪不声不响的散落到地上。流川在这些微的嘈杂中闭上眼睛,脑子里一时空空荡荡。想要回家也是一时起意做的决定,如果思前想后恐怕就没有这么干脆了,单是相田小姐那两本书搞就要让人废尽脑筋。现在想来东京公寓里的电话已经在响个不停了吧,那就先随他去,母亲家书中一笔代过的未婚妻三个字,也足够自己在乡下悠闲的待上一两个月了。
车子发出让人耳朵发紧的一声长响,流川不紧不慢的睁开眼睛,一丝寒风夹着雪已经从打开的门中迎面扑入。
“先生,到了。”穿着黑衣看不清脸的赶车人低了头恭恭敬敬的说,身后大门上两个纸做的灯笼发出了略显突兀淡黄的光。
他想起上一次看到这对灯笼,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前离家的自己,一个人登上了去东京的火车。安定下来再寄回来家书是半年之后,本来以为会大发雷霆的母亲意外的平静,温和的一封回信让流川松了一口气。之后信就这么一封一封来往下去,期间母亲也写过回家两个字,流川避而不谈后,母亲也就不再提起,直到上月底,半个月惯例的信中突然提到了家乡的未婚妻,流川放下信,没有回答。那时也不曾想到,现在居然就站到了家门口。
流川听着车子慢慢走远,压过厚厚的雪一深一浅的轮子声,听着一整片不会发出声音的雪。
他走上台阶,开始准备敲门。

“你找谁?”
手还没有落到门上,突然传来有些粗鲁的叫声让流川一怔,他顺势扭过头来,昏暗的灯光映出了身后阴影里站在雪中的一个人,只隐隐看得出身高,流川一时踌躇,那个人便又往前走了半步,一双眼睛清亮,话依旧粗鲁却透着温和。
“你找谁啊?”
这次流川看清了,原来是个一头红发的高个少年,他张了张嘴,眼睛却一瞬不离的盯着少年艳若红梅的头发,这仿佛冰天雪地里本不该有的一朵奇花,即使就在眼前,又沾了少许现实冰冷的雪,依旧让人看得发不出声音来。
“喂,”被盯的少年倒没有一点不自在,反而一脸恍然大悟,和和气气的又问:“莫非你是个哑巴?”
流川闻言一愣,随即定了定神,眼前的少年实在看不出出言讽刺之意,他只好顺着回答:“不,我叫……流川枫。”
“流……川……枫。”少年似乎惑然不解,一个字一个字重复了一遍,一双眼睛径直的盯着流川,流川被看的有些莫名其妙,正待点头,眼前突然一黑,那少年巨大的拳头就飞到了脸前,鼻梁上方马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拳。
天旋地转。
流川勉强撑住身体的时候,听到了红发少年得意的笑声和最后一句话。
“不错啊,你是第一个没有倒在我拳头之下的人。”

来到东京的那一年冬天,流川发现了故乡的雪原来和东京的雪不一样。
故乡的雪从来不冷,只凉,细而柔软,坐在屋里向外看的时候,满天尽是微小温暖纷纷扬扬的羽毛,东京的雪落在手上太粗糙,卷了风的时候太重,掉在肩膀上便没了形状,就连声音,也太过嘈杂。
故乡的雪要抬着头看,东京的雪只有低下头慢慢注视。
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正在抬着头看雪,光芒刺眼的雪拍打在额头上,像一只温和的手,流川慢慢睁开了眼睛。
现实是,一张脸,母亲的脸,不焦不躁平静的一张脸。
如果不是鼻梁上方一阵刺痛,流川马上就要将这三年忘的一干二净,可是头上招呼似的一阵剧痛,让他旋即又看见了一盏灯,两三个人,和瞪着自己的一个红发少年。他清楚的意识到灯光下的红色已经不像雪地中的那般鲜艳,可是,似乎反而更加刺眼,想也没想,流川忍不住又闭上了眼睛。
“少爷,少爷醒来了!”

 

〈2〉
 

其实不用别人解释,樱木也知道少爷这两个字的份量,不是挥拳之后说声对不起就能了事的,要怪只能怪流川当初不说这两个字,偏偏只说自己的名字,流川枫,不就是那个晴子小姐天天愁眉紧锁念在心里,一封信都不曾回过的未婚夫吗。
管家洋平从后面轻轻捅了他一下,一双眼睛似笑非笑,“还不快去道歉。”
道什么歉,有些心虚的樱木忍不住又有些委屈,抬眼处却正好是晴子小姐瘦削的背影,整个人稍稍前倾,却安安静静一动也不动,心里一阵沉重,刚才还箭拔弩张的人马上泄了气,他向前走了一步,规规矩矩一低头,“对不起,流川……少爷。”谁料这一低头便半晌都没了动静,他偷偷抬头看,那位躺在床上的少爷正睁了一双细长的眼睛,冷冷的望向自己,倒是很清秀的一双眼睛,不过看了就让人,樱木猛的抬起头,生气。
“好了,你们也累了,早点去歇着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幸好这边流川夫人及时的发了话,洋平应一声是,抓住樱木就往外走。

“夫人……”退到门口的晴子冒冒失失开了口,脸微微一红,欲言又止。
“晴子,你先回去吧。”流川夫人也没有回头,只是温和的应着,听着帘子被小心的掀起又合上,她不动声色的垂下眼睛,替流川枫整了整被子,一边又开口说道,“阿枫,樱木那孩子也不是故意的,大概是误会了什么,那孩子莽撞是莽撞了些,但是心是很好的……”
“母亲……”流川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大人。”
流川夫人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闭了口。
“我回来了,母亲大人。”流川艰涩的说,仿佛是细细体会自己的话,他微微眯上了眼睛。
一时无言,外面雪落的噗噗声,清楚的传进两个人的耳朵里。

第二天早上流川枫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一片明亮,头还隐隐约约有些痛,不过精神却好了很多,他在床上静静躺了一会,眼光随意所及处均是纤尘不染,房内的布置也与三年前记忆中的并无差别,看不出来是间久未住人的屋子,再一会,窗外远处有了说话声,流川也就起了床。
推开门,昨夜无声无息的倒下了很大的雪,严严实实盖住整个小院,花盆角落里更是堆的满满的。他发了一会呆,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昨天打了自己一拳的红发少年,难得记得别人相貌的流川此时想起他来却清清楚楚,本来该是生气,此时只是懒洋洋觉得好笑,想着就听见院门轻轻响一声,转头看去,眼睛就与夹了笤帚进来的红发少年撞了个正着。
红发少年大概没料到他站在这里,愣了一下,反应倒快,嘟囔几句,也不打招呼,低头开始用足力气扫雪,只给流川留下个背影。那满头红发许是刚洗过,离得远了看上去很是暖和。流川默默看着,突然开了口,“你叫什么?”
少年停下手中的动作,犹豫好一阵,才不甘不愿的回答:“樱木花道。”
“樱木,记住,以后叫我少爷。”流川的语调不变,唇边染了一些自己都没发觉的笑意,说完转身就向院子外面走去。
“你……”樱木愤怒的扭过头来,院子里一片清净,已经不见了流川的身影。

离家三年,偌大的院子里小路摆设都还没变,流川是家中的独子,他不在家,自然也懒得有人添置些什么东西,从小走熟了的路,此时仍然得心应手,如果要说有什么变化,就是家里新来的仆人,流川家和其他人家不一样,家里下人很少,流川枫因此记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新来的像红头发的樱木,还有管家洋平,比其他人都要引人注目些。
转个弯,一条小路上的雪清得干干净净,流川想起这原来是通着客房的,大概现在住了什么客人,他也不在意,正待走过去,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小心翼翼的招呼声:“流川少爷,你起了。”
说话的是满脸羞涩微低着头的晴子,一身嫩黄的衣服,静静站在客房院子里。
流川只好站住了脚,不知道该说什么,恩了一声,突然不耐烦起来,快步走开了,走到路尽头,才想起来这就是昨天留到最后叫晴子的姑娘,母亲信中提到的那位未婚妻。想到这里也没有向前走的兴致了,索性又回头,朝自己的院子走去,一路上无所事事的只是想那个樱木打扫完院子没有,来到院子门口一推门,流川顿时呆住了,院子里雪纹丝没动,反而多了几个用笤帚扫出来难看的大字,“死狐狸。”
是说自己吗,流川不解的想。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