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声音》

Pierides

〈2〉

 

  流川在从公司到家里的路上,一直在想樱木的事情。昨天晚上的回忆以樱木模糊的影像告终,早上醒来的时候,一是发现樱木不见了,自己的身上披了一张毛毯,对面的椅子上多出一根红色的头发;二是发现上班迟到了。流川盯着头发看了一会,什么都没有碰,接着就不慌不忙的去上班。在茶水间喝下三杯咖啡后,一向以决断力出名的流川决定,今天请假。
  所以现在流川站在自己的房门口,面无表情内心却饱受煎熬的看着坐在自己门口的一个红头发的小孩,强忍着自己叫他白痴的冲动。

  “喂。”小孩子完全忽视流川的眼光,光明正大的打起了呼噜,流川忍不住了,想用手去拍小孩的脑袋,碰到那些柔软鲜艳的红发时突然改变了注意,胡乱拨弄了一通。细细的发和着阳光在手指间穿来穿去,流川有一点享受。
  “笨蛋。”小孩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眼睛也不睁的骂道,伸手打了一下流川的骼膊。小小的手的拍打,像是挠痒一样舒服。流川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身后突然传出了卡车的嘎嘎声,流川扭过头,正看见樱木轻松的从车子上跳下来,朝流川摆摆手,却冲着小孩大叫了一声,“小光啊,起床了。”
  接着,面朝流川,无比灿烂的一笑,“狐狸,你来得正好,快点开门啊。”
  “干吗。”流川隐隐的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声音却被另一边的大嗓门无情的淹没了,“老爸,你和洋平叔太慢了。”红头发的小孩睁开了圆圆的眼睛。
  “胡说,来,小光,我给你介绍,这位就是狐狸叔叔。”
  狐狸叔叔?流川脸色一变,才发现身后还有第三个人,戴了一顶棒球帽的洋平温和的脸跟温和的声音。
“花道,别教坏小孩子,小光上个星期才因为乱起外号被老师念过。来,小光,这位是流川叔叔。流川,好久不见了。”

  微笑,伸出的手。这些对既不吃软也不吃硬的流川毫无杀伤力,他小心的把手固定在口袋里,面色严峻的刚想要开口说话,樱木笑嘻嘻的一把打掉了洋平的手,“洋平你不用这么客气啦,快点搬东西,我快饿死了。”
  “老爸,你有没有给我带超人?”
  “咦,什么超人?”
  “洋平叔!”
  “好了,小光,洋平叔给你带了。”
  “洋平,你好厉害。”
  一片混乱中,小光突然转头跟流川开了口,“流川叔叔,我要二层的房间哦。”

  “够了!”终于压住所有声音的一声大吼,流川拉住樱木,“……,过来。”“果然是不叫的狐狸叫的比较响。”樱木一边小心低语,一边被拖到了房子的侧面。洋平诡异的笑了笑,带着小光去车上找超人。

  “总之,既然你的房子那么大而那个可恶的房东又那么唠叨,所以我们决定搬过来照顾你。你看看,你连冰箱都是坏的,那怎么行。不过你放心,我樱木可是全东京最好的房客,以后这种事就交给我好了。喂,狐狸,干吗瞪我,这可是你昨天晚上亲口答应我的。”
  “我答应你的?”流川有气无力。开始动摇。
  “对。”闪闪发光的眼睛,坚定的眼睛,讨好似的贴在肩膀上的一双温暖的手,就差伸舌头的表情。
  流川有点目眩,从而忽视了藏在未来的所有危险,“可是,你们…………”
  “洋平,搬东西!”肩膀上的暖意下一秒撤离,流川惊觉上当之际,樱木朝车子跑了过去。


  流川下定了决心绝对不插手搬家这件事情,可是在看到小光举着比自己还要高的箱子以后,他不出声的叹了口气,作为代价,他狠狠的摸了三次小光的头发。
  “小光,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他可以摸我就不能摸?”因此樱木很委屈的问。
  “老爸笨蛋,流川叔叔比较漂亮啊,像妈妈呢。”小光理所当然的回答,樱木忍住没敢笑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线,洋平转过了身抽搐,流川一声不吭,踩了超人一脚。


  “老爸,好累,快做饭!”阳光斜射,小光以这句话做为一下午劳动的结束语。
  “好,今天就给你们展示神奈川第一神厨的本领。小光要吃鱼,洋平吃寿司,流川你喜欢吃什么?哦,我明白了,是鸡,我果然是天才。”
  流川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耐力这么差以至于现在坐在沙发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鱼很好吃,寿司很好吃,习惯了速食面的流川觉得鸡也很好吃。米色的餐桌是刚刚去买的,灯炮发出新鲜的桔黄色,洋平铺上了蓝色的桌布,小光露出一颗红色的头把自己埋在饭碗里,樱木穿着古怪的印着小熊的绿色围裙。也许这样也不错吧,流川模模糊糊的想了想。


  流川是在第二天早上7点醒来的,流川爸爸曾经说过,睡觉是人生第二大事。所以把闹钟设定在7点30并且从没有犯过错的流川肯定这是楼下那两个人的错,不清醒的神智最终被一声大叫和盘子破裂声唤醒,面色阴沈的流川就此出现在二楼楼梯口。

  “笨蛋老爸,你把人家的早餐摔破了。”盘子呢?
  “死小孩,还不是你在旁边跳来跳去的,快点帮我收拾,趁那只狐狸…………”樱木很有感应的抬头往楼上一看,旋即亲切一笑,“流川啊,早上好,今天起得好早呢,天气不错啊。”
  是吗,流川一个楼梯一个楼梯的慢慢往下走。
  “流川叔叔,早上好!快点来吃早饭吧,老爸做的煎蛋最棒了。”小光急急忙忙的抬头,前一秒还苦大仇深的孩子的脸一刹间绽放,两张相似的脸庞上一模一样的笑容让流川的嘴角不自觉的柔和,“两个。”再也找不到其他话的流川如是说。


  “怎么样,流川。本天才的手艺可是东京一流的。”樱木把两片土司夹煎蛋端到流川面前,流川没说话,老老实实的拿起了叉子,蛋黄鲜活的流动,蛋白高难度的煎成一个圆,烤过的吐司有金黄的表皮,流川没有心情在早餐面前跟樱木啰嗦。小心的,轻轻咬一口,舌头贪婪的转一圈,抬眼就是跪在椅子上的小光迫切的眼神,“好吃吗,流川叔叔?”
  “嗯。”偷偷的应一声,流川不想让樱木听见。
  “当然喽,以前老爸天天给我和妈妈做早饭呢。”小光放心的坐了下来,用叉子乱戳眼前的鸡蛋。一直在煎锅前忙碌的樱木突然转过身来,用勺子敲了一下小光的头,“那么小会记得什么呀,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人家就是记得啊。”小光无视樱木的禁令,满口鸡蛋含含糊糊的说。流川低了头,热腾腾的吐司慢慢的泛了凉,被艰难的塞进嘴巴里。

  “流川你吃的好慢啊,自己洗碟子,小光快点,要迟到了。”
  “哦。”小光迅速的把牛奶一口喝掉,穿衣提鞋拿书包,转眼就和樱木站到了门口。“我们走了。”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一起喊道,推开门,嘻嘻哈哈互相挤着出去了,两个人的说话声音像一阵风,被关上的房门割断,一切恢复安静。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的流川第一次在房子里想到了冷清这个词,吐司已经凉掉了,觉得没什么胃口,流川伸手把它倒进了垃圾箱。
  “砰。”突然的撞门声让做贼心虚的流川吓了一跳,清晨的阳光从打开的门中涌入,照亮两颗整齐伸进来的红色脑袋,带笑的声音,“喂,流川,送我们好不好?”
  被人称作坚毅的嘴唇已经说不出不字,流川站起身来,开始想把车钥匙放到哪里去了。


  手忙脚乱的把小光在上课铃响之前扔到学校里,流川坐在驾驶座上,等着樱木说下一个位址。
  把头探出窗户伸长脖子冲小光嚷嚷的樱木好不容易把头缩回来,笑着开口,“狐狸,请假吧。”

  说好了在小光面前不喊狐狸和白痴的两个人在私下里肆无忌惮的犯着规,不过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流川从后视镜里找樱木的脸,只看得到的半张脸上嘴唇因为没笑而显得严肃,向着窗外一动不动。“去哪。”流川问,心想自己既然昨天下午请了假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公墓。认识路吗,狐狸。”
  第一个词轻的让流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发动车子。
  “当然认识,白痴。”


  早上8点的交通状况只能用可怕形容,车子一点一点往前爬,偏偏樱木在这个时候难得的一声也不吭。流川不耐烦的轻打方向盘,盯着眼前的静止的车流开口,“白痴,不去上班吗。”
  “不要紧的。”镜子里的樱木奇异的微笑,竟然一个字都不肯多说。流川骂自己一句啰嗦,也闭上嘴不再说话。身旁的樱木看着两边匆忙的人群小声悠闲的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车龙开始往前移动。
  出了东京之后车子轻快的跳动,樱木打开了窗户,郊外二月的空气冰凉的闪着光,让人感觉不到寒冷。因为是工作日的缘故,通往公墓的路上孤零零的只有这么一辆车子。拐了一个弯之后,公墓出现在眼前,流川很容易就找到了停车的地方,锁好车子,流川和樱木下了车。


  “狐狸,走吧。”樱木整了一下衣服,轻松的说着,抓住了流川的手,向公墓走去。很惊讶,流川没有抽回手,不论什么时候,樱木的手温都比自己的要高一些,在冬天就会很舒服,尤其是今天。两个人穿过大大小小的墓碑,整齐的象牙色方块寂寞如被小孩子丢下的积木,有一些花,枯萎或者没枯萎,沈默的相互依偎,流川无意识的寻找着墓碑上的名字,直到樱木突然停下,“樱木杏子。”他低低念出了声。

  樱木放开了流川的手,一个人走到墓碑面前,蹲了下来,背对着流川突然缩小的身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他伸出手,一个字一个字小心的擦去没有多少的灰尘。有风吹过,带着疲倦的墓地的气息,流川把已经没有多少余温的手插到口袋里,恭恭敬敬的石块让人无法猜测埋在里面的女孩子的模样,那个给樱木留下小光的女孩子,她会有什么样的眼睛和什么样的头发?流川曾经猜过很多次,可是现在,他更加迷惑了。
  又有风,流川眯起了眼睛,樱木的背影一瞬间变淡,流川急急的伸出手,半晌,嘲笑似的缩回来。

  “狐狸,昨天我才知道,你和杏子长得很像。”

  手指尖笔直的下垂,在指甲处有些微的温暖,血液是不是在倒流,流川想。

  “是杏子让我一定要带你来的,她说要看看你长得什么样子,杏子,你看到了吗。”异样温柔的呼唤,樱木的手贴到了墓碑上。陌生的背影在视线范围内迅速模糊,流川从来不记得樱木有这样的声音。

  “杏子是自杀的。”
  不论说出什么话,声音总是让人振奋的明亮,即使是远处的天空一瞬间灰暗,即使是飘来的云宛若泫然的唇;如果红色的发被风吹起,无论什么时候,都像燃着的火焰,一点点进入眼中,看得人满眼酸痛,却无法闭上眼睛。

  “她说,”樱木站起身,朝流川转过来,宽大的外衣迎风飞起,像张开的灰色翅膀,却凝望。流川的眼睛止不住的颤抖而不敢眨动,他看见樱木一步步走过来,“她说,我们在一起也无法幸福。她说我无法忘记一个人。她让我告诉她这个人是谁。”

  红头发的人停住,巨大的温暖像阴影倾斜,黑色的发于是夹杂了红色的发,长长的手臂在身后相扣,每一个碰触的地方,发出不可抑止沙沙的低吟声。身体从脚尖开始变软,流川用最后一点力气伸出手,更紧的抱住了樱木。
  “白痴。”声音小到不用耳朵就能听见。额头相点,脸庞相触,二月寒风,在温热的嘴唇边从此融化。

   二月太阳从来如水煮鸡蛋,白色无害的光芒,笼罩了两个相拥的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