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才意识到,有东西忙的时候,时间就溜得特别快。因为,心里没有去想东西的空隙。雪,早就在某一个早晨,随着被删去的记忆一起融完了。幽蓝的夜空上,已经是新月。短短的十五天,山中的景色却已是换了几次。溪中的水全然没了冷气,暖暖地让人发痒。于是,我连忙收回了几乎要沈醉于如此温柔的手。环视了一下四周陌生的景物,我贪婪地吸了一口甜甜的空气。但是,想享受而闭上眼的一瞬间,我惊奇地发现:原本以为一切都变了,但是却还是有一件事,一直都没有随着春的到来而消失。我看到了藤真那远去的背影,紧凑的单行脚印,深深地,延伸到林子边。这十五天来,一直都看到。
“你来了呀,我已经在烫酒了。”
我冲着拉开木门进来的青年打招呼。
“是嘛,辛苦你了。但是,外面挺暖和的呢,可能用不着烫酒了吧。”
青年有礼貌地可以说是优雅地在我对面坐下。、
“对哦,”
我有些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习惯了呢。你也知道,一个冬天了,要改过来还真不容易的。”
“我不介意,反正都是酒,喝下去了,就都一样。”
“是吗?你胡说喔。……既然都一样,那你干嘛要挑酒的种类呢?”
我挑剔他的随和。
“对我来说,这只是一种习惯。”
他没有如常般被窘住,反而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又是习惯!
“一旦被你习惯了东西,你就再也看不到它的特点,于是,也就不珍惜它了。”
这句话,曾有人对我说过,而我,讨厌“习惯”这个词。
我的心情,出现了些许的浮躁。于是,我打算平复它。
“讨厌,尽说这些沈闷的话。”
我故作生气地直视着他。
“对不起,是我太不会说话了。”
他似乎一向是一个自敛得老实的人。
“那么,我要罚你喝下这壶烫好的酒。”
我撒娇般地得寸进尺。他被我的表情触了一下,微微地笑了笑。
“好,我喝。”
“呵呵!”
我的得意的笑声,随着心情,开始嚣张起来。
他叫花形透,是个落魄的教头。我们的相遇,可以说完全是他的作品。那天,是一场大雪后的融雪之夜。地上,还铺满了白色的冰晶,他,就这样闯进了我的木屋,带着一身的寒气与疲惫,给出的答案却是──他迷路了。荒唐之极,而我,就这样莫名地守株,却等到了另一只兔子。
那一天,仅仅是为他烫酒暖身的一会儿,我已经看透了他,至少我如此认为。但我对看人,一向是非常有自信的。他很少笑,曾有过的笑颜,也都带着不知所措的腼腆,所以,他一定是个善良的人;他的脸上,严谨而木讷的表情一直充当着主角,所以,他做事一定很认真,而且很有原则;他的眼神,没有棱角,淡淡但专注,所以,他一定会对他爱的人很温柔,专心一意。
经过一个冬天的相约,我的第一印象的判断,在他身上一一得到了证明。我满意于自己的智慧。这使我在和他相约的日子里,占着主动的地位。他的一切习惯举动与应激反应,都在我的意料之中,除了两件事。
“想到了什么事吗?这么出神。”
花形的目光是凝视,眉头微微皱着,充满了不解。
“啊?没什么,一些琐事而已。”
本想的是承认自己的判断,但是,潜意识或是早已习惯的逻辑已经开口替我做了掩饰。
“哎!”
口中呼出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同时,我的手抚上脸颊,想在遮盖的一瞬,改变因叹息而带来的尴尬。但是,手指却意外地触到了我残留在嘴角的笑。
笑?原来我对自己的智慧,还是这么在意的!自信而自负,这应该是早已磨灭了的思想呀。
转眼看向花形,他正转离我的方向。显然地,他看到了我沈思中的笑。但是,他并没有追问。
“其实,我在想‘他’拉。”
不知他是否已经知道,这是我一贯的打哈哈的方法。不过,仅用于他。他果然,脸上出现一些窘态。但几乎是同时的,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目光慢慢地随着头的低下而转移,盯住了那杯中微微回旋着的液体。一瞬间,屋内静谧无声,空气被凝结了,两个截然相反的呼吸清晰地呈现出来。猛地,花形抓起杯子,将液体倒入口中,一饮而尽。酒香从他的嘴角滴下,流溢整个木屋。
“上个新月,还没有等到他吗?”
平静的语气中有的是理解而不是关心。他深深地摇了摇头。
“没有,没有来……”
又一杯的酒,和着那没说完的字句,被他咽入了口中。
花形很会喝酒,而且,喜欢喝烈酒。一次,在对自己有绝对把握的情况下,我约他斗酒。但是,在我醉伏下之前,他还是非常的清醒。虽然他的眼神很茫然,口中还喃喃着什么,但我肯定,他没有醉。烈酒,口嚼酿,同样是清冽的酒色,但猛烈,入口即醉。这酒感,弥补了酒香的不足,让人更能回味。但在这个时代,这种酒的用途却只有两个,淹没失意者的愁气,突显王者的霸气。但是,在我看来,花形并没有失去执着的眼神,也不存在征服的欲望。在他身上,只有英气。这是第一次,他的举动出乎我的意料。而另外一件事,就是他,花形很喜欢谈他的往事。眼中忽而显现的茫然,可以看成是内心痛苦的反射。于是,我早就认为,花形有着一段需要让人避讳提起的过去。但是,让我诧异的是,第一次见面,他就将他的过去如故事般讲述着。后来,我才发现,他只有在说着故事的时候,才会英气勃发。但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我所筛选的他的故事只剩下了一个结果:师弟的离开,使他的生活中只剩下了和蔼的主人。他并不能忍受生命的残缺。于是,他依相伴时的记忆,每个新月都会去等待他的师弟。
“别喝了,这酒很烈。”
我看着桌上的三个空酒罐,阻止了他继续倒酒的手。
“我知道,不过我爱喝,放心,醉不了。”
他淡淡地移开我的阻挡,给自己又添了一杯。看着他的坚持,我有一丝不服。
“那就算我讨厌你满口这种酒味,行不?”
简单的一句话,使他的表情又触了一下,僵硬地笑了笑。
“那,就再喝一杯吧。”
他妥协了。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了。我就知道,一旦我表露出这种拗劲和口吻,他就一定会投降。因为,那是他师弟的特权。
夜,有些深了,湿湿的气息开始弥漫。他环视了一下屋子,整了整棕色的外衣,站起了身。
“我告辞了。”
我看着他的神情,凝重而专注,仿佛是要去完成一个艰钜的任务。
“还是要去等他吗?”
“是啊。”
花形很坦然。
“我相信,师弟他……一定会出现的。”
“可是已经过了……”
本不想打击他的心情,但开口的仍是事实的真相和我的疑虑。
花形,没有受挫,反而一下盯住了我。他的眼中,充满了坚决与坚定,浓重到灼烧。他没有说什么,我们就这样对望着。许久,他终于收回了他的目光,一步步地走向了门口。“吱”地的一声,门被拉开了。我又听到了他沈沈但磁性的声音。
“我相信,就什么也阻止不了我。”
一瞬间,我对他萌生出了一种陌生,仿佛他已不是那个和我共烛共酒的朋友,不是那个容易发窘的花形。但是,我的潜意识又使我的话冲口而出。
“这个圆月,也去等他吧。虽然新月是一个约定,但已经过去,他说不定也会想和你共度满月的。”
话音落下,激起了他和我内心共同的激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我是从不影响别人的习惯的。但是,花形却回应了我的紧张。
“谢谢,我会试。”
门虽然关上了,但他的余音仍萦绕在整个木屋。我怔怔地望着他走的方向,即使门已挡住了我的视线。马蹄声清晰地远去。花形,片刻前的行动,言语,让我看到了另一个身影。一个我最厌恶的身影。
端过他的酒,我轻轻地将它放在鼻前嗅了嗅。酒发出了一种味道,在我的词典里,我知道那叫做熟悉。妥协似地闭上眼,我一仰头,将酒喝完。瞬间,一种不熟悉的辛辣味回荡在我的口鼻间,刺激了头脑。我抑制住自己咳嗽的冲动,但酒意却乘机留在了我的脸上。将脸颊靠上冰冷的桌子,我自嘲似的哼了一声,微笑再次出现在我的脸上。我醉了,醉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事。我猜测着,也许我一开始就错了,我并不了解花形。毕竟,两个人,作为两个不同的个体,是永远不会真正了解的。何况,我是连自己都把握不了的人;我想像着,那个令我厌恶的身影,如果并不是我的主意,而是‘他’的消极;我还发现了,其实人醉了的时候,可以很自由。……这天晚上,我一直醉着,在放纵思想中等待着天明。
这以后,一连几天,‘他’都对我很冷淡。‘他’讨厌我喝醉,更讨厌我喝这种烈酒。‘他’那纯净如黑曜石般的眼睛,沈淀着我的错误。让我好内疚。我甚至打算发誓,从此以后,不再喝酒。但是,在我做这个行动以前,‘他’已经原谅了我。隔着紫色的门帘,我知道‘他’对着我的道歉,正在微笑。但‘他’却以‘他’柔和的声音,传给我一句“对不起”。这三个字使我的心震了一下,沈重感飞般地压住了我,有点难以呼吸。花形的马蹄声,应该已带走了我的失态。但为什么……一时间,我的脑中一片白色。苍白的雪,深深的单行脚印如期地显现了。突然间,我好想见藤真。
圆月的那天,坐在烛光前的我,竟然有了一丝焦急,忽明忽暗的影,撩着我的心。我担心他会害怕,担心他会逃避我,由于上次的冲突,他不会再来这木屋了。这种预感,好强烈。
但是,什么特殊的事都没有发生。如常的时间,藤真推开了我的木门。看到我惊讶的表情,他投给我一个微笑。
“难得你也准时嘛。”
是错觉吗?我竟然觉得他的笑中,根本没有苦涩。而他那冰蓝色的眸中也闪着愉悦的光彩。我愣愣地看着他,放下口袋,慢慢地坐到我的对面。
“我来的路上,景色真是变了很多,没想到,春天这么快就呈现出来了,什么都变的好快呀。”
他见我不做声,于是自己伸手倒了一杯清水酿,喝了下去。
“咦?你没有烫热它呀?我还以为你会习惯了,改不过来呢。”
“发生了什么事吗?”
面对他的一切,我只吐出了这句话。充满了疑惑。
他喝酒的动作顿了一下,棕蜜色的发丝飘动了,柔柔地搭回他的肩上。
“真是个万事通的先知,就像那天,你说救我是因为预感一样,好厉害。”
他的话没有停顿的语调,让人听起来有点像开玩笑。
“呵呵呵”
我真的笑了,我辨不出他这句话的真假。但是,他却没有笑,将杯子放回桌上的一瞬,我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一闪即逝的黯然。
“那么,你能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吗?”
声音很轻,仿佛只是他不服气的一个自言自语。但这句话却怔住了我,我知道这是他想说的。但是,在我开口询问之前,他已经微笑着指着身后的口袋。
“还是,告诉你吧,送给你的。”
……
“鱼?”
我惊诧地望着袋中的东西。
“是啊。今天又耽误你的习惯了,这样,明天他就会有鱼吃了。”
他还是微笑着,愉悦的神情更明显了。
“你?……”
我有些不知所措,今天的他一切都很反常。如果不是,……就是我很反常。
“谢谢。”
我还是道谢了,虽然这并不是我的初衷。藤真很满意我的反应,他站起身来,路过我的身边。我害怕地看到了他陌生但平静的表情。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大呀……”
站在窗前的他,赞赏似的轻叹着。但我体会得到,其中夹杂更多的,是另一种莫名的感情。我低下头,不再看他,我的手有点颤抖。
“因为今天是十五。”
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但他似乎没有在意,而是自然地接下了我的话。
“我知道,但是我却不喜欢圆月的日子,因为……”
藤真的原因,并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猛地从后面抱住了他。他的身体,在接触的一瞬间,微微地颤了一下。但很快,他便放松在我的热力中。面对他的释放,我没有做声,只是将头埋入了他的脖颈间。深深地呼吸着他的味道,我任凭自己浓重的气息充斥在他的耳际。他又一次闭上了冰蓝色的眸,但这一次,他没有颤抖;我加重了手的力度,强力地抱紧了他。……月光流泻到我和他身上的时候,我感到了一股柔和的气息,轻轻地吐在了我的手上。
“放开我吧,这样我很疼。”
但是,我并没有听从他的话,而是再一次加重了力气。
“藤真!”
我第一次唤着他的名字。
“……你寂寞吗?”
闭上眼,我等待着他的回应。
“不!”
藤真的回答,却有力与坚定得难以相信。
“我不寂寞。”
“……是吗?……”
我放开了他,转过身去,极力地掩饰着被这一声回答震得发颤的语气,还有心。
“是他,你的朋友回来了吗?”
我的话中,有着一丝希望。
“呵呵。”
藤真笑了一下,他冰蓝色的眼中映着那轮圆月。
“不,没有回来。……但是,我知道他爱我。对我来说,这样已经够了。”
我听到了令我害怕的话,心中有什么东西破裂了,我感到了从里面流溢出的酸涩。
“藤真?”
“是的,我知道,他会永远爱我。……所以,即使他不在我身边,即使我们永不想见,我也不会感到寂寞。因为我可以思念,一生中能有一个人让你思念,你的心就不会空了。我将它当作……幸福。”
藤真的微笑如此地灿烂,衬着皎洁的月,银亮地刺到了我的眼。我释怀地笑了笑,藤真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答案。
时间还没有到午夜,但藤真在他那灿烂的笑容之后,就说出了如常的两句话。
“谢谢你的招待。”
“我走了。”
“不用,慢走。”
我没有惊诧于他的提早离去,也没有再挽留。因为我不喜欢勉强什么。“嚓”地一声,门关上的一瞬,我低头看向桌上的蜡烛,小小身躯的火苗,正跳动着,却给了整个木屋于光明。
山间的林风,吹拂着藤真的发丝,带起了一道道美丽的弧线。他在奔跑,肆无忌惮地狂奔于春天的大地。但猛然间,他却又停了下来。毫无预兆的,藤真靠上身旁的一棵树干。春天的嫩叶,缠上了他无力的发。再一次,望了一眼头顶的月。
“保重!”
藤真柔柔地吐出这两个字的同时,他的右手已扣上了腰间的刀。周围,无数银白,辉映着月光,变得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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