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夜晚,永远是淡淡地笼着一层雾瘴。所以,即使是没有雨,也可以使一切染上盈露的可爱。我,就爱这样湿润与凉意并存的感觉。激起的绿色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深深地吸入,沈淀出杂质,可以使头脑格外地清醒。清晰地看到山中,溪边,眼前的一切景色。而山外的东西,有着一片密密的林子遮掩,已经是我目力所不能及了。超出能力范围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时间,是初春。溪边那仅存的雪,已经开始融化了。神奈川是没有积雪的,一切都会被春天的大地所吸纳。来这里,已经有三个年头了,于是,深深地知道这山中气候的习性。但今天,却意外地有一些留恋。也许,是今年的冬天有些不同吧。我走向溪边,将双手插入有些冰冷的春水中。刺激的感觉一下冲击了头脑。我更清楚地,在水中那微微的涟漪上,看到了自己。我叫仙道彰,以前,人们都喜欢叫我“仙道”,而现在,只有一个人,‘他’只叫我“彰”。想到‘他’,我微笑了。尽管,在脸上永远挂上笑容是我天生的能力,就如我那头天生直立的黑发。但是,我现在看到的表情,已经让我明白了,笑容都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通过它,来使别人感知与共鸣的自己的心情。
水中,有着一轮圆月,皎洁银亮,衬着白色的春雪,辉映,闪耀出一片濛濛的光,渲染着周遭的圣洁。
对了,今天是满月啊!
我开始收拾起身边的渔具,向家赶回去。一个月中,至少有两天:初二和十六,‘他’是绝对吃不到鱼的。因为在这个冬天,我认识了两个和我同样喜欢夜晚的人。这两个人成了我小屋的常客,分别地,在新月和圆月的时候来拜访我,片刻不误,雨雪不改。
“不好意思,又让你久等了吧。”我匆忙地进屋,歉意的笑充满了我的脸庞。
“没什么,今天我也刚到。”坐在油灯前的青衣少年微微地站起身来,转身向我。
“好几次了,我也会学乖了。”他微笑地看着我。
在印象中,他也是个经常露出笑容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每次他笑,我都会觉得莫名的苦涩,即使是在他最开心的时候。
他叫藤真健司。我们的相遇可以说是一个俗气的伤者与好心人的故事。具体的细节,都已随着记忆的筛选而淡忘了,唯一清楚的只是,那天的大雪和他的鲜血都让我震惊。他告诉我,他是一个剑客。的确,他有一把好刀,寒冷的凛冽剑气,即使隔着鞘,也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但是,他从来没有在我的面前,抽出过一寸它的银光。
“今天的天气还真冷呀。”
我在煮酒的炉火前搓了搓手。再放上一壶他爱喝的清水酿。透明到纯净的酒色,清而四溢的酒香,以及淡淡的,只有细品才能透出来的酒味,让人陶醉。
“是啊,我来的路上,看到雪已经快融完了。融雪的时候是最冷的。”……
“不过,冷的这几天还挺幸运的,钓到了不少鱼呢。”
“你真的很喜欢吃鱼啊。”藤真微笑着回应我。
“不,是‘他’喜欢吃,我只是喜欢去钓。……你知道,这是我的习惯。”
这句话音的下落,使藤真的微笑有一时间僵硬了。跳动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加强了那原本淡淡的尴尬,还有寂落。但很快,他便大笑了起来。对着那隔开客厅与卧室的紫色门帘大笑着。
“是被‘他’养成的习惯吧。”
藤真以并不可笑的语调取笑着我。我,没有反击,没有微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自嘲似的表演。
“哈哈哈哈……”
他的夸张的大笑声持续着,萦绕于整个木屋,还有,我的耳边。慢慢弥开的酒气,隔开了我的视线。模糊中,他笑着,颤抖着,低下了头去。
“真笨,真笨,全都是我的错。”
被笑占据的空气中,少许的声波间隙,我清楚地听到了他吐的这几个模糊的字眼。
手被因沸腾而冒出的酒气烫了一下,我的思绪一下子断了。
“酒烫好了。”
我的话,止住了藤真神经质的笑。他举起纯白的酒杯,接过我为他倒出的充满热与香的液体。很快,整个木屋里,已经充溢了这种醉人的酒香,驱散了寒气,还有他那笑的余音。
藤真端详了一下手中暖暖的清水酿,仰起头,一饮而尽。嘴角淡淡的笑容随着微微的酒红浮上了他的脸颊。他其实是一个不会喝酒的人,但他却很爱喝。透明的冰蓝色眼眸,在酒意下,有些醉人。
好美!
暗暗的赞叹,从我心中升起。虽然,这是我一直承认的事实,藤真比‘他’更吸引人。顺滑的棕色长发,即使如所有剑客般扎起,高束的发给他带来的也不是英气,只有倔强。而那额旁,耳边,任意垂下的青丝,却增添了他的柔弱感。柔弱,让人忍不住想去保护他。于是,面对他的美丽,一个危险的信号滑过了我的神经。人总是想要保护弱者的,所以才会拼命使自己成为强者。但是,变成了强者以后,那保护的心情往往转变成了征服。
想什么呢?
我对自己笑了笑,也一口喝下手中的酒。微微的酒精冲击,堵住了我的胡思乱想。
“下次我来的时候,这里的景色会变很多吧。”藤真又倒了一杯酒,静静地端详着。
“是啊,会暖很多,春天的季节,什么都变地很快。”
“春天?冬天?春天?”藤真下意识地咬上了下嘴唇。
“已经过了一个冬天了。”
他仿佛是想说一些并不是表面文字的东西,但是他始终没有说出来,而我,也没有去理会。毕竟,来这山中的日子,以使我不习惯或是不需要猜测人话中的言外之意。
“是啊”我努力将话题引开。
“有什么打算吗?新的一年哪。”
“打算?老实说还没想过的,恩……不过”他看了看我微笑的脸。
“你这样的生活,是我最希望的。”像我一样?听到他这个想法的时候,第一神经的冲动告诉我的,竟是不可能:他不可能做隐士。
“哎……这样的日子也很难哪,每天都要为生计发愁呢,山里的收成又不好。特别是到了冬天还有几天会饿肚子呢。”我耸着肩,露出为难与抱怨的神色。但藤真却笑了。
“胡说。装什么呀,我不会搬过来住的。……这种生活,我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也知道吗?我酸酸地笑了笑。
在藤真身上,我突然体会到了一种我最害怕的东西。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墙边挂的一把刀,一把三年未拔的刀。但,也在同时,我清楚地看到了那紫色的门帘,里面,有一丝暖意。
“不过,这山里的景可是很棒的哦。原来,这里有几株樱花的,而且还有一株八重樱呢。花落的时候,真的是很漂亮。可是,去年不知为什么就枯了,‘他’伤心了好一阵。后来,我费了很大的劲,每天都去护理它。希望今年能再开就好了,再等两个月吧。到时开花了的话,就约你一起去看哪。”
“八重樱……的确是很美呀。”藤真慢慢地低语着,闭上了眼睛。他一定是在回忆着什么,因为他的神情中,有一丝陶醉。
“我原来住的地方也有,而且是一大片林子,……但是今年,恐怕是看不到了。……所以,希望这里的樱能开呀。”
海天一色的伊豆,八重樱舞的林,粉色与挑战并存的热血年代。
藤真的叙述终于还是带回了一些我对故事的记忆,我的思绪有些飞扬了开来。久违的激奋与亲切。我笑了起来,开始喝酒,也为他倒酒。不知几杯以后,我便已经坐到了他的身边,我们开始了聊天。暖暖的炉火,甜甜的酒香,还有,融融的呼吸。藤真有些许的酒意,这使他失去了一贯的压抑。……那次,什么都没有被我们放过,除了山外的战争和他的过去。
其实,对于他的过去,我还是知道一点的,那是他伤好之后的一次醉酒。他迷迷糊糊地说了很多。仿佛他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每天晚上,他们都会结伴外出,一起练剑,一起赏月。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他们分开了。那天,藤真的哭声,是撕裂般的伤心。由此,我想,是他的朋友负了他吧。不过,也许,我还想到了,那个人不止是他的朋友吧。然而,其实,我对他的过去的故事并不太相信。因为,这个时代的剑客是不会固定地住在一个地方的,除非他已成了隐士或是忠仆。但这两个职业,都不会给藤真以固定的时间来会我的自由。所以,我对他,有着很大的迷惑。但是,从那次以后,无论喝多少酒,他都再没有在我眼前醉过。
紫色的门帘里,传出了一声轻轻的,松懒的呻吟,这是刚睡醒的人所特有的音质。天空,已经在不知觉中泛出了青白色。开始破晓了。
“我该走了。”藤真紧了紧身上的青色外套,开始向门口走去。
“谢谢你的招待。”这是他在走之前一向的可以让我猜到他是个有过良好教育的人的客套话。
“不用,慢走。”在我也是如常的回答中,他拉开了木门。
清冷的晨风,一下吹进了不设防的屋里,瞬时卷走了一切暖的气息。他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但下一刻,我的毛皮大衣,已经披上了他瘦削的双肩。这个举动,仿佛是吓到了他,藤真猛地回头望向我。相触到的却是我好意的微笑。
“融雪的早晨,山里会特别冷的,穿上这个吧。”
话音落下的同时,扶住他双肩的手,明显地感到了他身体不协调的颤抖。我看见,眼前的他,闭上了那冰蓝色的眼;他的牙紧紧地咬上下嘴唇,滴血似的红痕;他的右手,死死地抓住了胸前的大衣,五指都嵌入了皮毛中。
“谢谢。不过,我不能接受这个。”
半晌,他才吐出他的回答。然后,他甩下我的大衣,以近乎于奔跑的迅速,逃离了这间木屋,逃离了我,没有转头的回望。
我怔在了原地。我知道,今天,我并没有失态。门帘内,‘他’已经起床了,有着悉索的动静。我将大衣回原处,新的一天,即将会开始了。今天,该和‘他’去勘察一下将开挖的新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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