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之续》

立冬

〈6〉起信

 

白痴难得没说错,回到日本,的确,不坏。

在美国加州一间小旅馆的单人房内,流川正在等经纪人的一份传真,因为还没收到,外面刮风下雨的又不想出去,索性躺在床上,把篮球向着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抛出又接住。

如果没回去这一趟,就不会明白那个白痴已然疲惫不堪到那种程度。
也不会明白那时的思绪。

…如果我们…

白痴他…已到极限了吧。
记得从前听人说过,长期远离家乡在前线作战的士兵会出现心理上失调,好像叫做战争不适应,出现这种心理失调的士兵必须被调往后方或直接遣返回乡,如果继续留在火线上只会害人害己。
而战争不适应的心理失调现象中,有一项称为战争疲乏。
白痴他大概就是到了这个极限吧。
若是如此,让他待在日本是最好的选择。不然他的篮球生命会毁在美国,这个国家和她的球场只承认实力,没有这种觉悟而消失在NBA的外籍球员看到的还少吗?
再说白痴和自己不同,和只想也只能待在美国打球的自己不同。他在日本有的是人可以帮他,安西教练和他的人脉对那家伙就会是一大助力。
因此哪怕是结束掉NBA的一对黄金搭挡,或被人认为是自毁长城也好,既然不可能停下来等他,只有各自放飞才不会一下斫伤了两人。

而且,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是会让他如此困顿的原因吧。
因为…它本来就不是正常的关系…就算是这些年下来…还是一样。
自己来到美国的目标始终是明确的,而他来到始终不能完全适应的异乡是为了什么?
所以发生那件事时才会一下涌现从所未有的思绪。

…如果我们…

为什么没能早点想到或想明白?为什么不能早在知道给不出答案时就离开?
居然还说了那样暧昧的一句气话。

不过放心吧白痴。现在,一切就要结束了。

对不起了,白痴,当时说的那句话,大概,真的没什么意思。

不论在球场上或球场外你都会从此自由,再不用勉为其难又毫无意义地在异国死撑。

……虽说这些年来,我从来就没……

流川疲倦地闭上了眼,篮球从他的手中滚落到床下。
房间现在充斥着风雨的声音。

……现在,是在哪里?……

碰!碰!碰!碰!...
...这声音...好耳熟,好像是...啊,是篮球拍在地面的声音...

碰!碰!碰!碰!…
…那,现在是在篮球场上吧,一个人在球场上,运着球…

碰!碰!碰!碰!…
…我为什么一直一个人在运球呢?…对了,因为只有一个人…只有自己一人…在场上…

碰!碰!碰!碰!…
…不知要到何时……反正传不出去…没有人会接住它…因为能接住的那个人…

碰!碰!碰!碰!…
“臭狐狸!别给我装死!快给我起来!”

……咦?
流川蓦地睁开眼睛,翻身从床上坐起。

刚才听到的是…

实在还有些怔,门口又响起了不耐烦的拍门声和叫喊。
“狐狸!快起来!本天才可不耐久候!”
流川像是感到难以置信似地眨了眨眼,慢慢下了床后赤脚走到房门口。
拍门声再次响起前,流川猛然拉开门。
…这个…混蛋…
流川愣然地看着来人,好像第一次看见这个人。
樱木站在门外。
一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外,平时飞扬的红发垂搭着,脸颊和下巴上有胡渣和水渍,气势上明显地尽现疲态。
然而眼睛依然满是锐气,微咧着嘴笑。
“喂,狐狸。”樱木笑着对流川说:“你那句对不起能不能对本天才再说一遍?”

※    ※    ※

那时以为真的一切都要结束了。

离开洛杉矶机场前和经纪人通过电话确定地址后,好容易才在风雨中拦住一辆计程车,说了目的地的樱木在坐位上闭起眼养神,一边提醒自己别睡着了。

赶去机场时知道狐狸已经搭上返美的班机,再想到那三份传真,霎间只觉得自己正站在空无一人的球场上,没传出去的球还在手中,就响起了哨音。
球赛终了。
简直就像高一时的那场比赛,场上什么都还弄不清楚,就一切都结束了。
心,一下就空了。
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等清醒过来后才发现待在机场的医务室里。

狐狸…走了吗?
明明说过哪都不会去的狐狸,还是…走了吗?
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才要走?如果要走,为什么还要说那句话?
那句话绝对不是谎话,狐狸他的脾气某些地方的确恶劣的叫人大吃一惊,但他从不说谎,无论对方是谁。他只说真心想说的话。
说了真心话却还是走了,一定有什么原因。那原因会是…

别走!

突然想起高一刚打篮球,有次不畏虎地找狐狸一对一,难得狐狸答应了,但当时两人的实力真有云泥之别,自己被狐狸教训的趴在地上,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狐狸就要走人,边走边不可一世的回头丢下一句:“这就是实力。”

“别走!”

不记得这话有没有给狐狸听到,可是不管他有没有听到,在他背后一刹那心里真的喊了这么一句。

别走!狐狸,我还没认输!

马上从医务室冲出来,打电话给那个老记不清他名字的经纪人。
不能就这样结束,不能就这样莫可奈何莫名其妙的结束,开什么玩笑,又不是在篮球埸上,哪里需要由别人来决定自己上场下场的时间。
还好打了这通电话,美国那里可真乱成了一团,球队的大头们从老板到经理都赶到了经纪人的办公室,只差没把赞助商找来。想想也难怪会慌成这样,虽然平常这批人老在当面背面说球队没钱也没必要一次签下两个MVP,一旦在赛季开始前却连一个都没有的话,怕不会抹脖子上吊才怪。
这就是实力。记得狐狸有回也这么说过。
总之听几个老头向自己声泪俱下的威胁哀求真是可怕,了解那边会先压着解约文件并等流川连络后马上通知地址,赶紧也搭上下一班机返美。

真奇怪,本来还恋恋不舍的日本,现在却巴不得尽快离开她。
因为有了更想去的地方。

想着晚上分手时,狐狸的确有些不太对,记得他向自己说了很不可思议的话。
他说:对不起,樱木。
从来就固执又嘴硬的家伙会向自己道歉?因为没和自己一起去逛中华街吗?绝不可能,这家伙干过比这还过份的事也没一次向自己低头,所以,一定是有什么…

因为…决定要走了吗?

这么些年…你还是要走…所以…所以才会说:对不起…
…笨狐狸,如果你真的要走…一句对不起有什么用呢?

不过…一贯冷漠的狐狸…就算了解自己的心情…大概也只能这样说吧…
想想也真有些奇妙,这寡言少语的小子,倒从来都不用说就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比方这次会答应一起回日本,会一起回湘北高校看看,在海边时的那句话,还有…在老爹家路灯下的那一眼…
那些都是…自己说不出口的最念旧和疲惫的时刻…而那时的狐狸却明明能…

等等!狐狸能明白自己的心情,那…那他又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理会自己的心情呢?
狐狸…不会是发现了自己的犹豫和疲惫,所以才决定……
…因此才会那么说,也才会在那时,用那种神情看了自己一眼…
……原来……

如果没有料错,那种神情这次以后只怕会让自己记得一辈子。
一辈子都会记得绝不让他,绝不让这只自以为是的笨狐狸再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
真是可恶任性又自我的混帐狐狸!你把别人的人生和心情当成什么了?
谁要你可怜来着?有谁可怜来着?就算再不能回日本,就算再疲惫再不堪这一切都是本天才我自找的,我自业自得,自得其乐。
绝对不准你以为我会可怜,绝不准你以为我想放弃想待在哪里,因为…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我的心情我的人生。
想和你在一起,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从来就是我对自己的决定。
绝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决定我的比赛结束。

计程车到了旅馆门口,樱木付了钱后跳下车,风雨一下将他浸的湿透。
问过服务人员流川的房号后,樱木快步跑上楼去。

那只可恶的狐狸想也知道不会让自己好受。特别是这回恐怕……
见面后还是能不还手就乖乖挨着吧…也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那时没能好好听听他要说什么。也许是这样才会…
…不过,他是该说对不起…真是累坏了…

站在房门前,樱木深呼吸了几下,然后开始拍门。

※    ※    ※

门还开着。
樱木走向前去,流川没有退让,不过门开的够大,所以樱木还是进得了玄关,顺手拉过门把门带上。
进了门后,两个人不甘示弱似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久久没说话。

流川的眼神猛地转为苛烈,忽然一拳打在樱木的小腹上。
樱木暗咽了口气,看来狐狸在日本真调养的不错,害得自己虽有估计到他见面肯定会给自己来一下,倒没料到还真挨的有点吃力。
没等樱木缓过气来,流川紧接着一拳打在他的胃部。又一拳打在他的胸口。
从流川出拳的方式和方位来看,樱木明白他不是一般的生气,而是快气坏了。就像高一时在校内的篮球馆,见过他在真正发火时如何扁人。
眼见流川的第四拳就要往自己脸上招呼,气势力道相比先前那几拳分毫未减。
樱木只好闭起眼睛咬紧牙关站住脚跟,打算赌上日本男儿的气魄挺过这一拳,心想如果狐狸还不停手恐怕真的得考虑要不要挡住他。但,绝不会也绝不能是现在反击。

半秒,一秒,两秒,三秒。
预期中的冲击和疼痛迟迟未袭来。
樱木感到有点奇怪,但仍旧闭着眼,绷紧了肌肉严阵以待。

流川的拳头停在距樱木的鼻尖不到四分之一英寸的空间。
半秒,一秒,两秒,三秒。
停住的拳头接着略微向下移了半寸,然后缓缓张开。
不再紧握的手掌再次慢慢向上,越过鼻梁来到额前,将有些湿濡凌乱的红色额发轻轻向后拂去。
之后,轻轻地,抵上自己的前额。
再无动静。

樱木感觉着流川的动作,感到他的前额抵着自己,两人靠的极近,彼此的体温,渐趋和缓地心跳和气息都能一阵阵传给对方的感官。
樱木悄悄放松了紧绷的身体,直觉告诉他无需如此了。
但他并没因此而睁开眼,说句话或者动一动,如同他往日在这种情况下定然会做的一样。
因为直觉也告诉他,此时最好别出声,别动,也别看,这样他才有机会能知晓一件事,一件他从没想到会从狐狸那里知晓的一件事。

流川正在“说”着什么。
这种事他这辈子很可能只会说这一回,真真实实地对樱木说这一回。而要明白他所说的需要樱木集中全副精神在无言的寂静中去聆听。
樱木安静地听着,流川想说的话。

两人维持着原有的姿势,好一会儿再无动静。

突然,樱木一把抓住流川的肩膀推开他,狠狠地盯着他的双眼。
流川的眼中清亮亮地并没什么表情,只是眼角有淡淡的水痕。
樱木狠狠地瞪着他,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伤心,眼眶渐渐泛起了红色。
然后,神情一下严肃到近乎严酷。

不知过了多久,樱木才以和神情相同的语气声调对流川说:“笨狐狸,听好了,我也是,不论如何,哪都不会去。”

我哪都不会去。

是吗?

难道你没想过…如果我们……
…如果我们…从未相识…你应该会有不同的人生……
…如果我们从未相识…如果我们从未相识…白痴你不是…会比现在快乐…

白痴,你那时哭什么?为了那句无心说出口的气话吗?

如果我们从未相识…
所以那时我才说哪都不会去啊,白痴,因为,都已回不去了。
回去看看有什么用?难到能回去…你还能无忧无虑,喜欢那个女生的时候…

如果我们从未相识…
那么些年下来,难得我都想放手了,你为什么还要追来?
只能这样和你一直走下去,却除了疲累什么也给不了你,你也再不可能,像那时一样快乐…
那样,幸福。
就算这样,你还愿意不论如何哪都不去吗?
你还是愿意……

那……

流川的声音在此刻头一回于寂静中响起。语气声调乃至神色仍是一贯的冷淡干脆。

“你,可别后悔。”

樱木没说话,只用力拥住了流川,严肃到近乎严酷的神情。

你也一样,狐狸。记住你说过的话。

迟疑了一下,流川终于回应似地也拥紧了樱木,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好,那仍就一起走吧。
与这无关的事就从此不要再去管了。
再不去管我们谁快乐谁不快乐,谁幸福谁不幸福,再不去问,谁是谁的谁,到底我们这些年算是什么。
只是和这人在一起。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怎样,都不再问了。
这回,轮到自己做出决定。
就和这人一起走吧。
谁也别想临阵脱逃,谁也别想换人暂停,一直到场上响起终了的哨音。

两人各自带着绝决地表情拥抱着彼此。
身体所感受到的毫不柔软,虽然是温热,仍旧隐含疼痛。
但毕竟谁也没放开手。

风雨已然减缓。
沉沉的夜色被室内的灯光阻隔在窗外,无声地徘徊。
透着灯光的这间单人房,像一叶小舟,航行在夜的洋流里。
舟外,是夜,是记忆与岁月,也是人生的风兼雨。
……泛彼柏舟。

*起信:佛教用语,意谓对正道正见心生信心,是众生皈依佛法,脱离苦境的初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