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曹操.短歌行》
如果那天没见到那人,之后的事情是会有些不同。
那天以后,念念不忘老相识的泽北荣治三不五时地往樱木和流川住的地方跑。
照理讲,这不是一件多受欢迎的举动,再好客的主人家也有主人家的生活要过,也会有些不方便给外人知道的事和不方便见外人的时候。
而流川和樱木这两人是即不好客,也的确有不少不方便给外人知道的事和不方便见外人的时候。
可是,泽北每回来还是进的了大门,有个位子坐,有杯水可喝,还有人可以和他聊聊。
泽北认为,大概这两个家伙也看的出来,这昔日旧识给他们带来的贡献绝对大过不便。所以,大门还是对自己敞开的。
不能说泽北弄错了,但,有件事他没想到。
他所看不惯的生活,人家可是相安无事的过了好些年。
他能进他们家的大门,另一半的原因是,流川。
樱木看得出来,狐狸不讨厌那个山王的和尚头。
每回和尚头来,狐狸若非睡觉,倒还打声招呼,有时坐在一边听和尚和自己在臭盖,再不耐再想打瞌睡也只自行解决,却没出口逐客。
这态度让樱木很弄不清,想到还有点吃味。可是看狐狸也不见得对和尚头特别客气。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小器了一点。而且这和尚头每次来可从没空手到过。
因为有些内疚,待和尚头倒还亲切。
流川也说不清,自己一向讨厌多话和爱多管闲事的人,却没认真讨厌这个一向多话,一向爱多管闲事的泽北,至多有些烦。
也许因为,这人是高校时的故知。
再说,这笨瓜虽是多话和爱多管闲事,看的出来,他把自己和樱木还当成是在高校时认识的那两个人。怀念而友好。
也许是这样,所以,流川不讨厌泽北。
总之,就在大家都弄不清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地关系变亲近了。
关系变亲近了,热心的泽北因此更能管这两个老相识更多的闲事,其中,比较常管流川的闲事。
倒不是没想管樱木的闲事,也不是对他有什么成见,而在于樱木的那些闲事,泽北看来,实在只有一个成因,那就是一如往昔的单细胞。
当然并非讨厌这样的樱木,有时还觉着这样的一如往昔有些难能可贵,但,如果想让此一生物发生进化,恐怕只能仰仗大自然和达尔文。泽北荣治有心无力。
而且,这从认识时就以不识好人心闻名的小子,如果贸然当了他的吕洞宾,难保不被狗咬。
在不识好人心这方面,心中只有篮球的流川也不见得比樱木好多少,可是至少不乱咬人。这点比樱木可取。泽北这么认为。
再说,樱木待他虽较亲切,但那怕是以不设心防闻名的泽北也隐然觉着别有居心(其实只是因为樱木的内疚)...虽不像是恶意的,但足使泽北难得地决定少管他的闲事。
因为只有二择一,在种种主客观因素下,流川不幸被选上了。
更不幸的是,流川不讨厌泽北。
所以,泽北顺利地当上了流川的保母。
十辈子也不肯受人管的流川,这回倒难得的没有奋起反抗泽北对自己生活的软性进犯,当然,也没弃械投降。
这笨瓜活着就是为了成天在别人的地方没事找事吗?还真的是有够烦人的啰嗦。流川常给他看的脸色上写着这些,却终不到发火的地步。泽北渐渐明白,那只是他一贯的姿态。
有时流川也当面出口不逊,话很厉害口气却不够恶,泽北习惯了也就没再像以往那样放在心上,知道那一样是种姿态。
流川会这样,可算表明他不大讨厌自己。也许,还让泽北有点念旧。这人,依然像高校时一般地不懂客气。
樱木瞧着这一切,好像又有些不爽,却不知他在不爽些什么,只会找狐狸打架来消气。泽北常充和事佬,一开始以为这只是流川脾气太冲,樱木又太不懂事的关系,然而随着大伙的交往更加深入,泽北发觉,不仅如此。
这两个自己少年时就认识的人,交情好像并不大好。
虽说从高校起就已经是好朋友的两人,如今不但是篮坛搭挡,又住在一起,可是,不知为何,哪怕还和从前一样打打打闹闹,瞧上去,仍有些不对劲。
樱木那单细胞不敢说,流川的情况却还真有点怪。
有时明显地不想待在家里,可是又像不知去哪,最多一个人骑车上街逛,找个球场练球,或是关了房门,闷头睡觉。
那时流川的样子,看起来,莫名地令泽北有些怅然之感。
在高校时认识的这个人,怎么回事了?
泽北来的多,这样的情形也见过几回,不由得有点同情流川。
虽说,那时待在家的樱木也像有心事的样子,不过泽北想,大概是为了这朋友没理他。反正这人神经粗,一会儿也就恢复,不要紧。
泽北会这样想,因为,是在高校时认识这两个人。
毕竟,再好的交情,两个都不通人情世故的大男孩在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会有磨擦吧。加上要和樱木那种家伙整天待在一起,任谁也受不了。泽北思索了一段时日,悟出这么一个理由。
想着想着,决定帮他们一把,大约两人当初合住时没设想过这一层。看着自己从前认识的两个好朋友交情变恶,还是会婉惜的。
好心的泽北思量着这件事,想出了一个可行的辨法。
趁着有次樱木不在,泽北向流川先探探口风:喂,流川,你和樱木合住那么久了,虽说是交情不错的朋友,不过,从没想要搬出去吗?
流川听了,没接话,只是瞧着泽北,神色没像听懂。
泽北只好换个说法:你和樱木都那么大的人了,不会想要多些自己的空间吗?
流川还是一言不发,像自顾自地想些什么。
泽北再换个说法:比方说,要是谁有了女朋友,很不方便吧?
这回流川看了看他,觉得可笑似地说:是吗?
这不是方不方便的问题,而是总不好两个大男人一直合住吧?毕竟都不是青少年了,流川,你没想过这点吗?泽北耐心地说明着。
流川略垂下眼,避开泽北的视线,沉默。
看着这样的流川,泽北决定主动帮忙帮到底。
隔天,行动派的泽北来到他们的大门前,按着电铃。
出来开门的樱木看来有些不明所以,问着泽北:喂,和尚头,这么早你拿报纸来做什么?本天才可不欠这个。
泽北想,告诉他也不要紧,不定他也想过这件事。说了,也好听听他的看法,于是顺口答道:我找流川,想同他商量要不要另找房子的事。
日后,他常在想,早知会那样,打死也不说了。
当时,樱木的脸一下就变了。
这神情,泽北一直忘不了,也一直没看懂。他只记得自己从未想过,那单细胞的樱木会有这样的神情。
有这样神情的,不像那个人,那个自己从高校时认识的人。
泽北有点被樱木的脸色弄迷糊了,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再想想,也想不出那里说错。
樱木没理泽北,只回身看着跟出来的流川。流川没看樱木,仅说了句:别挡着门,白痴。接着像是想让泽北进来。
樱木却不肯让开,一言不发地盯着流川,而流川也没坚持,只不发一言地看着门外的泽北。
气氛有点僵,从没见过,不知为何。泽北被这弄的有些紧张。
樱木看着流川,却问着泽北:“和尚头,这事,你之前和狐狸说过?”“这...有提过。”“那,狐狸,你怎么说的?”
流川仍是不发一言。神色淡漠。
下一秒,流川被樱木猛地击倒。
樱木带着那泽北不认得的表情,一拳一拳挥在流川身上。
泽北这下真的给樱木的反应弄呆住了,一时没能阻止,只想着:樱木这是在干嘛?为了什么事,至于激烈成这样?
那个樱木,应该不会这样。
流川挨着打,却始终没出声,没还手,像在固执着什么。这种反应也很出乎泽北的意料外。
那个流川,应该不是这样。
樱木死命地打着,直到被一股大力从后方制住。
樱木!住手!你想打死流川吗!终于反应过来的泽北怒不可遏地吼着,同时把樱木架开,接着就是一拳。
这不是樱木,那个自己从高校时认识的樱木。
泽北狠瞪着樱木,骂了句:无理取闹的混蛋!下手不知轻重!见樱木只呆立在那,也没空理他,赶紧俯身查看流川的情况,二话不说地拿出手机叫救护车。
流川那天被送进了急诊室。
在医院里,流川被诊断出多处皮外及皮下出血,内出血,肋骨裂伤和轻微脑震荡。原因可能是遭硬物连续重力撞击所致。
流川一个人在医院里。泽北没陪着他,而是在他家里陪着樱木。
其实泽北一点也不想陪着樱木,他比较希望由警察陪樱木,而自己去医院陪流川。
他真想这么做,他真会这么做,如果,如果那时流川没拦住他,他早这么做了。
打了叫叫救护车的电话后,泽北担心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流川,见他闭着眼,一动不动,泽北不由得一遍遍拍着他的脸喊他的名字。好不容易从流川口里蹦出一句:别吵,没死。泽北才松了口气。
想到了樱木,又动起火来。这个混帐,竟能对流川,对自己的朋友和搭挡下这种狠手。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再次拿起手机就要报警。
流川却伸手握住了手机:打给谁?
当然是警察。泽北愤愤地说。
不准打!流川握紧手机,眼睛亮亮地看着泽北。
泽北愣住了,心中霎间不知是什么感触。
忽地想起,那时,比赛结束的哨音一响,这两人各举右手相击...
你...陪着白痴...别让他...被禁赛(译:别让他因为弄出球员间的暴力事件而被NBA篮协裁定禁赛)。流川接着说。看也没看已呆然坐在沙发上的樱木,而樱木也没像听到的样子。只是木着脸,动也不动。
说着时,流川定定地看着泽北,神色上有些什么,也是泽北没看过和看不懂的。
救护车来了又走,泽北留下,没跟着去。
而流川被抬上担架前,转头看了樱木所在的方向一眼,然后陷入昏迷。
高校时就认识这俩人,高校时就相识的这俩人,现在究竟是怎么了...?
陪着樱木的泽北,苦思不解。
等流川进了加护病房,警方果然来约樱木去问话。
倒不是樱木成了犯罪嫌疑人,而是因为流川身上的伤势明显表示病患受过暴力对待。医院通知了警方,警方问过流川毫无所得后,便约了樱木,在泽北要求陪同下谈一谈。这一谈,询问的员警可说是大开眼界:这世上真什么样的事都有。
在警局也不大开口的樱木,等警方第四次问他知不知道流川身上发生的事时,樱木先是茫茫然地说了一句不知道,然后突然再大吼声不知道后,狠力用额头撞向地面,若非室内铺有厚地毯,估计会撞出个重伤残来。
好不容易架住了樱木,那个陪他来的泽北突然站起来开口说:是我做的。
询问的员警一愣,问他为什么,他看了看身边已被按回椅子上的樱木,一记重拳把他打昏在地上,然后丢了句:我忘了。
警方拘留了泽北,樱木却又很快将他保了出来。泽北出来后只当没见到他,谢也没谢就走人,而樱木也没说什么地跟着去了。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警员很弄不清。
而他们自已,大概也说不清。只能说,算是旧识。
只在旧时,才算相识。
流川从病床上醒来,见到了泽北,想了想,第一句话是:叫那白痴进来。
听到第一句话时,泽北呆了呆,他知道樱木就在门外,和他一样,坐等了十多个小时。不过他并不同情樱木,相反地,他认为他活该。泽北荣治,是一个讲理的男人。虽知两人是朋友,他不认为该让樱木见流川,所以没动,于是,听到了第二句话。
你可以走了。
对一个向来全心在帮他的昔日故知,等他苏醒等了十多个小时的人说这种话,不论如何都太过份了。泽北荣治,是一个很有家教的男人。然而听到这种回话,不论如何生气,都不算失礼吧。
可是,泽北只听到自己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这样好吗,流川?
然后,清楚听到了第三句。
与你无关。
流川看着泽北。
眼睛亮亮地,让泽北想到了那一刻。
那一刻,流川不顾自身地拦住他,不让他报警。
心胸宽大的泽北荣治,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心胸不太宽大,否则为何里内开始满溢着,满溢着,因为从来没有过,所以也莫以名之的东西。
泽北只知道它不是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那是什么。只能任他涨在心口,难受。
难受是难受,泽北没再言语,转身就去叫樱木那混蛋进来,一面努力地说服自己,权充是个多管了一趟闲事的笨瓜。在他的手快搭上门把时,听到流川说了第四句话。
谢谢你,泽北。
流川见到门前的泽北愣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的开门出去了。
这是流川对泽北留下最深的,也是最后印象,以后,泽北没再来过。
高校时就认识的泽北,一向多话的泽北,一向爱多管闲事的泽北,留下的,是一个沉默,却毅然决然的,背影。
泽北荣治,到底是个近乎勇的男人。
※ ※ ※
单人病房里,流川看着站在床前的樱木,不说话,沉着脸像在生气。
樱木也看着他,也不说话,绷着脸像在赌气。
流川的神色愈来愈难看,突然叫了声:白痴,过来。
樱木见狐狸这模样,逞强似地瞪了他一眼,还是走到床边,尚未先吸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就听到这狐狸非常生气地,说了一句。
流川非常生气,真是非常气愤地对他说:我哪都不会去,白痴!
樱木听着,听着,突然,像是失去了全身的气力一般,倒靠在流川身侧,头倚在他的颊边。
紧闭着眼,想把一种从心中一直冲到眼眶的热浪压回去。
而那热浪终还是冲过眼眶。倾泻而出。
樱木激烈地流着泪水,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努力抑止着不要哭出声来,用力到身体都有些抽搐。
因为,狐狸是病人,病人需要安静。
也不希望,狐狸误以为,他此刻的感觉是痛楚。
流川不自觉地轻轻拥住他。
脸上还是不高兴,眼神却是想着什么的怅惘。
然后,累倦似地,静静合上眼。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曹操.短歌行》
*水镜:佛教用语,全称为水月镜花或镜花水月,借喻无常虚幻,成住坏空而非实相的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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