蕗蕗者莪,匪莪伊蔚。 -- <<诗经。蕗莪>>
其实,他一直不太明白,那个人为什么会愿意参和到这件事里来。
虽则绝不是毫无利益可言的无谓举动,也不是说参与了会有多大的艰难风险,可是这件事若从性质和内容则无论怎么看,都完全不合那个人平时的性格,能力和习惯。
…也许,只是凑巧有那个心情又有这份闲逸,所以才想陪双方玩这个游戏而已…
一个人在房中静下来思索时,他这么猜测着。
但,以一个游戏而言需要用到他的话,却又未免有些…而且,所谓的‘目标物’本身也实在是…
总而言之,需要用到自己的话,目前的情势真是会让人感到心虚的容易啊。他不由得想。
不过,想不明白的地方再多,他不会因此去诘问那个人。因为,这件事是那个人的决定。
只要是那个人定意的事,只要有自己能效力的地方,他从来什么都不会问的。
从来什么都不会问,也因此那个人对他从来就没什么不放心。从来如此。
…虽然,他从来就为了某次没有能好好问清那个人的真意,而深深的懊悔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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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神的小子,还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个人啊。”
樱木走在回去的路上,和同行的流川这么说着。
流川没接话,仅以默然表示默认。同时想:这么说,快有一个月了吧。
樱木口中‘那个叫神的小子’,自从那个周日的夜晚临时睡在他们客厅沙发过夜算起,到今天已经快满一个月了。
当然啦,这并不表示‘那个叫神的小子’从那一夜起就连续在他们的沙发上露营到现在。樱木和流川这两人再不通人情世故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沙发是大家公用的,除了非常事态下怎么可以任人独占,这种事两人是绝不可能让客人或任何人做出来的。
神目前暂住在原先充当杂物间的客房中。当然客房己收拾出来了才让神住进去,不至于把这个临时多出来的同居者当成临时多出来的杂物那样一塞了事。
不过,姑且不论神在这屋檐下是被放在什么地位和位置,他们俩真的觉得‘那个叫神的小子’很不可思议。
如果要细说的话,樱木也说不出到底那小子有哪些不可思议的地方,只能含糊的觉着他是个好小子就对了。
有多好呢?大概就是,就是很好吧。樱木的结论只有这样。
而如果要让流川来做短评的话,那他对神的看法大致就是:不烦人。不多事。
不烦人,不多事,简言之就是为人行事恰如其份。流川向来不讨厌这样的人。
但,觉得他是好小子也罢不讨厌也罢,一开始樱木和流川并没主动提出收容他超过一晚上的意思。神也表明收容他只是一种非常事态下的紧急救难,因为这位头次出国,头次来到这座城市出差的老乡在车站太过大意,结果除了人没搞丢外,所有的身外之物几乎都成了身外之物了。
无论如何,既然神没提出需求,自己力所能及之处当然帮忙,但别多事,这是彼此尊重对方也是成年男人的表现。樱木私底下对流川这么表明心迹。
这里暂且不论这番难得让流川觉得有理的说词背后樱木所抱藏对‘某件事’的私心了。
因为神在本地的确是人生地不熟,而初到异国的不安和遇上失窃的心理压力会让人原有的应变及语文能力大打折扣,所以樱木和流川决定第二天如神所请求先陪他去警局报案挂失,然后就和他一起到所出差的总公司报到,顺便如神所提议的让公司的人出面来协助处理这次的意外。“这就是在日本身为上班族所学到关于组织的唯一长处”神笑着对两人说。
第二天到警局并没什么啰唆,只是填一堆表格后就和其他遭劫的人一样听天由命就好,然而到总公司报到时也许是神的问题真有些麻烦,只见公文一转再转,而等在接待室的三人也已经把矿泉水干掉好几杯,厕所去了两三回后,好容易才等到通知他们说到这栋办公大楼的某层某室和某位日籍主管见面详谈。
等到和对方一见面,樱木先是难以置信的看了看放在办公桌上的金属名牌上刻印的罗马拼音姓氏,再难以置信的看看端坐在桌后的他,难以置信的努力忍了半晌,终于憋不住的大声笑出来。
“哇哈哈哈…中年人,真想不到,居然是你啊,哇哈哈哈…你,你小子还真的是…哈哈哈…同一张‘老’脸顶到如今啊,呵呵呵…”
如果不是流川的一句“白痴,你也一样”。樱木大约会笑到下巴脱臼为止。
笑归笑,莫名的,对于‘某日籍主管’还能让自己现在一眼就认出是高一时见过的那个人,樱木居然有种近乎惊喜的激动。
不知那人是否也在刹那间有相同的感触,至少他对樱木夸张的反应并未动怒,只无奈般的笑了一下,回了一句“我也没想到你小子还真如以前一样没有口德啊,樱木花道。”接着就走过来和三人握手言欢,还很客气的请大家到一旁会客室坐下叙旧,让秘书送了咖啡进来。
看到人家的办公室与会客室,看到人家的秘书,看到人家的秘书端出来的咖啡和盛咖啡的瓷器,樱木和流川虽然是那种对气派和奢华没什么感动的人,对这人和这间公司在干什么也没啥概念,仍然能明白眼前这家伙大概混的不赖。
我们这些当年从神奈川出来的小子们,如今都很有模有样嘛。
因为那人对自己还顶客气,因为觉得自己也不输他,樱木真心有了为这位同乡的成就可喜可贺的余裕。
不过,接下来的事就不怎么可喜可贺了。
樱木本来想,既然是由这人出面,大家都是认识的同乡,如今又算是同一间公司的职员(当然看也知道层级太不一样了,但樱木,其实流川也是,对这种事有点少根筋),而神和那家伙还是在高校时一起打过球的搭挡,无论于情于理,那个中年人对神的事都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但是樱木忘了‘世事难料’这句老话。将心比心不是总行得通的。
四人言谈间,那个‘中年人’代表公司不待神表示就肯为他处理护照和职员身份认定等事宜,但不论神如何明示暗示,他都不愿代表公司松口协助解决神于目前经济和住宿上的难题。而在神焦急询问公司关于日本来的单身出差人员接待安排时,对方居然暗暗指出他的身份不合提问。
“公司的人事部会出这种纰漏实在是令人遗憾,但因为只是从分公司来这做短期研习的储备干部,所以如果原本没有安排的话,现在也不方便临时安排,而我的权限也不在此,所以…”
那人将两手一摊,看来是想做出爱莫能助的样子。
直肠子的樱木可不这样看,他只看出这是一种对初到异国又有急难的故交的推诿。
“你说的那些本天才听不懂!总之一句话 你要撒手不管对吧!中年老头!”
“樱木,这不是发火就行的事,我说了,我的权限不在此,公司也没这种安排。”
“就依你的权限吧。”流川盯着对方,淡淡补上一句。
而那人对这话的回应是先无声笑了笑。
“这,我明白流川君所指的,只是依公司的政策,对这种事会有顾忌,如果让神君被人认为攀附关系也无妨的话,他当然可以由我出面安排住处与其他事项…”
“办不了事该早说。”
没等他说完,流川丢下这句然后招呼不打地起身就走。
那人面不改色只是勾起了嘴角。
“这…流川君,那个…樱木君…”
神期期艾艾看来有点被眼前的情况弄得不知所措。
而早就待不下去的樱木只向那人狠啐了声随即一把拖起神就往外跑。
“去,这只狐狸,就会要帅抢本天才风头。”半拖着神穿过大厦的正门追在流川身后,樱木嘴里不满的很,脸上却带着笑意。
三个人那天就一口咖啡也没用的从那儿离开了。然后由樱木领头跑去意兴风发的大吃一顿。算是为神接风兼消气。
在座的神起初似乎还为这种任性又无礼的行为心里不安,后来也看开了的样子,高高兴兴的和这两人一起像回到青少年时一样笑闹到好晚。虽然有只狐狸时不时打瞌睡到从椅子上跌下去,总还是有趣的。
夜里互道晚安时,樱木和流川听见神用诚挚的声音表达感激。
“樱木君,流川君,谢谢你们,我己经好久…总之,今天真的很谢谢你们。”
诚挚的看着他们,神轻轻笑了笑。
就这么,神在沙发上又睡了一晚。
人和人之间的缘份还真是奇特又奇妙啊。樱木想到了这件事,不由得忆起了以前常听老一辈说的这句感叹。于是对流川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所谓的…松下石上*吧。”
流川听着,知道樱木想卖弄,总觉得白痴说的不大对,但也说不清他错在那里,只得又以默然表示默许。(其实樱木想说的是‘一树之荫’* 只因为两人对日本语文的造诣相差无几,所以…呵呵)
说是缘份,世上也会有些人自己根本不想再有任何瓜葛,却偏偏又见到了。
第三天下午,樱木和流川住的公寓正门口停了辆VOVOL,被这天提早回家的樱木从窗口向下望时无意间瞥见了,还正和流川与神说不知是谁摆在这挡路,就见到了根本想不到也不想再见到的人从车内出来。
干什么?是来赔罪还想来找碴?好,有种。不出所料听到门铃响了,在神去应门时,樱木毫不在乎的进入备战状态。
“呦,樱木,流川。神。大家都在?”进了大门的那人也毫不在乎地打着招呼。
原来他只是代表公司来向神致慰问之意。只是代表公司而已。
樱木根本想发火,而看来狐狸也不肯搭理,倒是神毕竟顾及对方是自己的旧识兼上级,依然十分有礼而得体的接待了对方。
“身为公司组织中的人嘛,像这种小事是不会也不该放在心上的。”神在备茶水时私下笑着对樱木说。
樱木可以理解,但实在不能谅解,等那人走了之后,樱木背着神偷偷在大门口洒了盐巴。
不管神要住多久,就让他住到高兴为止吧。像是要和谁睹气一样,樱木这样想,打定好主意。
当晚神就睡进了三人合力收拾出的客房。
而让他住下来后,还真是好心有好报。
樱木觉得自己简直就像遇到‘鹤报恩’的现代版,只可惜报恩的是个男的,也不会织布。
但毕竟地有人扫了,屋有人理了,饭有人煮了,床褥衣裤鞋袜有人洗了,而樱木拾回来的‘牠’也有人照顾了。
虽然他和流川谁也没要求神做这些事,不过神表示反正又不会常住此地,亦不妨害他的研习,如果不让他这么做那就要算清房租。这么反而大家难堪,想想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向来不懂客套的两人也就坦然接受了。
而且,这人的这些事还做的真是不坏,和以前常来的泽北不同,看的出他做这些事是出于自然,不像泽北是因为看不下去的边做还边教训人。神只是自自然然的把事做了,就像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
就像把自己当做是家人一样。
“嗯。养了三只总算有一只有良心。”樱木有天无意间对狐狸这么说,结果差点被KO。
而神住下来后,除了这些而外,还带给樱木另外一项意想不到的收获,是一种他已许久未曾有过的感触。
樱木无形中感到,神想理解他这个天才,而且,很奇怪的是,神似乎能理解他。
并非出于刻意或特别留意,但有时和神三人一起吃饭,聊天,打牌,出去找间球场大家玩玩,甚至于在他面前和狐狸打打闹闹时,樱木都能感觉向来笑笑不多说什么的神似乎对他有一种善意和了解。
这和与狐狸间那种莫名其妙就有的默契与心有灵犀不同,而是一种不做作也无目的,单单出于关心对方再加上灵敏的头脑才会有的那种理解。
这种无条件而能有被关心,被人理解的感受,除了让樱木觉着神真是个难得的好小子之外,同时也让他自然想到一个人,一个从国中一直结识到高校的死党。
水户洋平。
在那个向来笑笑不多说什么的死党的眼中,也有一种善意和了解,让真实的自己不论是有怎样的变化,从来不会被扭曲,只会无条件地被关心,接受和理解。
所以才叫死党。
然而,自从离开日本后,樱木就没再遇见这人,没再遇见这样的人。
樱木始终记得,当初和狐狸要去美国的前一晚,洋平独自跑来找自己喝啤酒,其间两人东拉西扯的谈话大都忘了,却一直忘不了他要离开时的情景。
“喂,花道,你和流川……”站在门口,洋平凝视着自己,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才轻轻笑了笑,在自己的肩头打了一拳:“好好加油吧,白痴王。”
洋平他,是理解自己的,不论自己是有怎样的变化,他都是能理解并接受的。这是那时欲言又止的话和肩上的那一拳让樱木体会到的。
哪怕那时是,连自己都还不能完全理解并接受自己的变化……
很难说是在什么时候的什么地方说着什么时有这种感触的,但樱木的直觉告诉他,在神的身上有相同的东西。和那个叫水户洋平的家伙相同的东西。
一种出于关心再加上灵敏的头脑才会有的东西。
樱木想起来了,在那个周日和神初见面时就留意到,面对衣衫不整又盛气凌人的自己,他很客气而自然的笑了。
让人有莫名的亲近感。
不知为何,虽说并不相似,只一想起这事樱木脑中就会浮现了洋平那时的笑容。
让人莫名的有亲近感。
有客气而自然笑容的神,说不定,是和洋平同样的人吧。
这样的人,说不定,…能做朋友吧…
“那个叫神的小子,还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个人啊。”
樱木走在回去的路上,和同行的流川这么说着。
流川没接话,仅以默然表示默思。同时想:这么说,不知道今晚‘那个叫神的小子’会做什么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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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晚想做俄式浓汤,用来佐餐的黑面包已经切好了,听见电话铃响,于是放下正在削的马铃薯,擦擦手后走到电话旁拿起话筒。
“Hallow?This is…”“喂,是我。”“…是。”“一切都好?”“是。”“那好,时候到了。”“…两边谈妥了?”“嗯。”“是。那就要让他…”“啊,能那样也好。”“……您的意思是?”“就是这个意思。”“………”“…怎么了?”“不,没什么,我明白了,适才正在想些实务上的问题。”“…这样做也是某方的意思。总之,就让那些自以为得计的卒子们笑着往下跳吧。”“是。”“好,那下回再连络。”“是。”
话筒传出了通讯终止的信号音。
听着信号音,他拿着话筒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把它放回去,转身走到原来削马铃薯的地方,然后,静静看向自己反映在厨房玻璃窗上的身影。
…结果,能从那时坚持下来的,也只有这个发型,和不近烟酒的决心而已…
一切都没有改变…什么也都…
刚刚在…犹豫什么……?
还在…期望什么呢……?
看着自己的反影,他努力试着摆出不像笑的样子,然而一分钟后,还是放弃了。
没办法,也不是说忘记了,只是他再也想不起来,不想笑时,自已该是什么样子。
拿起削到近一半的马铃薯,他微笑着,继续削下去…
…虽然,他从来就为了某次在那个人面前居然能微笑着,而深深的懊悔至今……
*松下石上:日本佛教用语,指四方云游的僧侣,因其常自称:以‘松树之下,石头之上’为居。故名。
*一树之荫:佛教用语,亦为日语俗谚,全文为‘一树之荫,一河之流’亦谓‘他生之缘’,即指人与人的遇合皆非偶然,而是累世因缘所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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