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的纽约城是一片灯火辉煌。黑发的男子站在摩天大楼的豪华套房内,透过周围晶透的玻璃,看着脚底下一览无遗,完全没有设防的城市。
玻璃之外是曼哈顿的灯海,像一只千眼巨兽,浑身眨着晶亮眼睛的千眼巨兽。牠身上的每只眼睛都乘载着一个灵魂,它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附生在巨兽身上的一个器官,它们以为自己可以自主,其实巨兽往东它们也不自觉的跟着往东,巨兽呻吟它们也跟着受苦,无法脱离的命运共同体。
玻璃之内的男子望着底下的城市轻嗤了一声,那些穿梭在大街上的纽约客,忙了一辈子追求的是什么?不过是为了闯出自己的一片天。人太多,空间太少,领域的度量衡变成了金钱,人变成赚钱的机器,被自己的领域欲望驱动,作茧自缚身不由己。这是一个可悲而脆弱的城市,可悲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失去自我,脆弱是那些功利资本构筑出来的建筑象征其实不堪一击。究竟能有多少人可以脱离这个梦魇一般的生活呢?
‘那,我追求的是什么?’
男子从口袋中抽出双手,掌心覆上玻璃,冰冷,窜遍他身上每条神经。浓重的浏海掩住他无表情的脸庞,他的容貌,超乎一般人对东方男子的想像。俊美,不只在他匀秀舒展的眉眼鼻唇,还有顾盼之间流露的冷峻之色,似上帝捏造这形体时耗尽祂一切对人间的眷恋,美,甚至是不足以形容。
他收回双手,一如他收回曾有的满腔柔情,转过身,背对占满整个墙面的落地玻璃,背对身后那座可悲脆弱的城市以及,可悲脆弱的自己。
‘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去追求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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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的纽约城和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个时候是冬天,流川独自走在人车汹涌的第五大道上。如果细心观察,可以发现他走路的姿态和别人不太一样,这不是说他的姿势特别奇怪,相较之下,他的步调是从容缓和的,没有一丝神经过度紧绷的急促。从容,仿佛他与这个社会脱节,他是个不同的,完整独立的个体,唯一可以自由呼吸的。
十二月,洛克斐勒中心前照例摆起天使造型的霓虹,溜冰场上的普罗米修斯雕塑闪烁金色的光,冰刀鞋迅速地滑过冰面留下残酷的刻痕。
流川选择住在这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他没有工作,严格来讲,他不需要工作,父母遗留下的上亿的财产在股市里炒作,钱生钱,要活几辈子都不成问题。但是纽约,选择住在一个自己不屑的资本主义大城似乎不太合情理。
那又是为什么如此坚持,从日本飘洋过海到美国,落脚在这块拥有全世界菁华的土地?
有一种东西是可信也不可信的,它叫作命运。
流川在曼哈顿街上晃荡了一下午,没特别想做什么,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度过最沉闷的一天。走遍了半个城市,看遍了半个城市无趣的表情,没有感觉到身体有多大的疲惫,反而有点被感染到街上所有人互相传递,共同滋长的巨大呆滞。流川稍微揉了揉太阳穴,后悔着自己应该留在房间睡觉不要随便出来乱晃。
这里是哪里?
流川抬眼,看见了标示着克里斯多福街的牌子和昏暗的天色,自己居然从中城走到这里来了?
还真远。
没有开车出来,流川正想走去最近的地铁站搭地铁回去时,眼角忽然瞥见一抹深蓝色。
一家小酒吧,隐藏在小巷子里最晦暗的角落,入口处的深蓝色灯光一闪一闪地,像在招呼着经过这里每一个被社会遗弃的人。
像海水一样蓝的光芒刺进流川内心深处,冷冷的光,蓝色的霓虹描绘出的是酒吧的名字───Runaway。
也许是好奇心使然,流川走进酒吧,身影消失在深蓝色的灯光之中。
店面并不算小,酒客拥挤人声鼎沸,空气不太流通,香菸的呛鼻的味道四溢,简直就是个大毒窟。
流川拣了个吧台角落的位置,向酒保要了杯VODKA LIME。
环视了一圈,酒吧里一个女性顾客也没有,右侧的舞池有好几对男性酒客在跳贴面舞,肢体语言充满了叫人脸红心跳的挑逗。
‘原来是间GAY BAR。’流川移开视线,啜饮了一口手中的伏特加,冰冷的口感滑过口腔酒精一路灼烧到喉咙。
在吧台离他最远的对角处,一个红发的男人吸引流川的目光。他的发红得像火,俊挺的面容有着一点点的焦躁不安。
东方人,流川只能确定这一点。男人有着一张很好看的东方脸孔,浓眉之下的双眼还透露着些许光火,他的存在与热闹酒吧的气氛异常地格格不入。
满头辫子的黑人DJ情绪显得很HIGH,随着音乐不断地扭动身躯,接着换了一首更煽情热烈的舞曲,顿时酒客们的喊声四起。
红发男子起身离去,流川饮尽杯中最后一滴酒,随后也跟着离开酒吧。
流川不晓得那个男人要去哪里,但就是不自觉得跟在他身后走。当男人经过一条昏暗的巷子,突然一个空酒瓶飞出来,准确的砸中了红发男子的头,酒瓶清脆的碎了一地,男人的额头裂出一道伤痕,鲜血汨流。
“****ing man,get out!”巷子里传出一串不成调的叫嚣,还多附送一把打嗝的声音。
大概是酒醉的流浪汉吧?纽约就是这样,对这种情形流川早已见怪不怪了。
“****……”只见红发男子抹了一下流到脸颊边的血,低骂一声,干架气势十足的走进巷子里,接着传出一阵拳打脚踢的声响以及含混不清的呻吟声。
不一会儿男人走了出来,用单薄的衣袖一边擦拭额上的血迹,一边用日文骂道:“混帐家伙……活腻了是吧?算你倒楣,老子今天心情不爽!美国人有什么了不起……”
终于,红发男子注意到了流川。
“Japanese?”他问道。
“……”流川沉默了一下,用日文淡淡地说:“美国人。”
“啊?”
后来流川认识了那个红发的男子,他说他叫樱木花道。
“搞什么啊~~~~~看到同乡也不会救一下,要是我被酒瓶砸死了怎么办?”
华尔街的午餐时刻,三三两两的人群在小公园的林荫下享用午餐,讨论着早上的股市。一片铜臭味的话题中,只有这两个人的对话内容特别突兀。
流川不置可否的掐着热狗咀嚼着,一点也不想为当初和樱木相遇时自己的行为作任何表示。
“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那种厌世先生!!要是我被砸死了,你就可以等着下一个酒瓶飞出来砸死自己,这样你也省得自杀,哈哈哈~~~~”樱木笑到差点把手上的热狗掉到地上去。
“白痴。”什么厌世先生?你还长得比较像吧!流川怀疑这家伙的头壳里的脑子真的有长到快三十年?
“喂!你这是对一个刚认识的人该有的态度吗!?死狐狸!!”
“你还不是一样?大白痴。”
“呜哇~~~~~你这令人作呕的家伙!有几个臭钱就跩个二五八万了,我最不屑你这种人!!”
“哼……”
樱木是一家大企业公司里的职员。
早几年前他只是个刚从日本来的小留学生,在费城的大学里专攻经济,毕业后经过亲戚的介绍,才来到纽约的公司任职。樱木的工作态度很认真,勤奋,加上他大而化之的性格,和同事相处的还算不错,然而工作多年下来却不见自己的职位擢升,一直只能领着微薄的薪水做个小职员,换工作的本钱也随着年纪逐步下降。后来经过同事间的口耳相传,樱木才明白,阻碍自己擢升的原因就出在自己的血统,因为自己不是个纯正的美国人,上司又是很保守派的人,有那种所谓“白种人的优越”,对他的身份略有微词,要擢升并不容易。
三十岁,对一个城市人来说三十岁的意义非凡,到了这个年纪如果还没经营出一个堂皇的身份或职业,就会被现实归类成社会的次级品。
每天朝九晚五,像钟摆一样规律的生活樱木已经开始厌烦了,年轻气盛时对工作的热情早已不复存在。为什么自己的努力会变成这般徒劳?有时候,樱木会想像各种方式从这定律的生活中出走,但实际上他无法办到。
想要重新走一条全新的路,办不到,因为怕自己会饿死。
樱木对自己失望,那一整天他都没去公司上班,跑到曼哈顿街上乱逛,然后发现了那间隐藏在小巷中的RUNAWAY酒吧。
RUNAWAY,名词意即逃亡者,叛逃出走的人。
反正也走累了,樱木就顺势走进酒吧要瓶啤酒落个脚休息,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间酒吧并不普通,它居然是男同性恋的聚会场所!这一点让樱木手足无措了起来,更糟的是,他才坐上吧台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有一个金发的高个儿来跟他搭讪!
‘马的开什么玩笑!我长得像Gay吗!?’
好不容易摆脱掉那个老美,樱木低头喝着海尼根啤酒,一边忿忿地在心里胡骂一通。过了段时间他又感觉到吧台对面有个人一直往自己这边盯着看,看得樱木直发毛不敢把头抬起来!
为了避免自己二度被"看上",樱木匆匆地起身走出酒吧。
莫名其妙被搞得心情坏透了,好死不死路走到一半又杀出一个疯醉汉拿酒瓶砸自己,运气超背!!樱木心想早知道就别跷什么班了,好事没有坏事倒不少,还弄到负伤流血,什么玩意儿!?
愤怒,加上心理上的疲惫,在解决掉那个醉汉以后,樱木走出巷子。额头上的裂伤有些刺痛,樱木举起手臂就着袖子擦拭血迹,隐约感觉到有点头晕,甩甩头,然后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流川。
好漂亮的人───这是樱木的第一个想法,跟着翻涌而上的是更强烈的晕眩感。他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跟他说了点话,接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到了……
就这么,流川漂亮的脸庞清晰地印象留在樱木脑海里,深刻难忘。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乳白色的天花板,樱木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张宽敞的双人床上,暖厚的被辱包裹全身。樱木舒服地在棉被里蹭了蹭身子,翻过身,看见床铺右侧是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外面是清晨刚苏醒的城市。
有点被这个房间的格局吓到,樱木猛然坐起身,搞不清楚这是哪里自己是怎么来的。
这里豪华得像国际饭店的总统套房。走出房间,眼前是一间特别打通的大起居室和开放式厨房,入眼的家俱尽是白色,洁净的程度到像是没人用过一般。但最吸引樱木注意的,是角落一个落地复古式大座钟,钟摆规律的左右摇动着,仔细听会发现它的韵律不太一致,钟面显示的却是跟外面天色完全不搭调的两点零五分。
“先生早。”
身后传来一把和善的女声,樱木回头,是一位管家装扮的美国妇人,她用着有些奇怪腔调的日文跟樱木打招呼。
“啊……早安。”樱木原本还以为屋子里没人。
“流川先生已经出去了,他吩咐留您下来用过早餐再走。”胖胖的妇人含笑说道,怪调的日文意外地没有任何文法错误。
流川……?是这屋子的主人吗?这名字让樱木下意识的想起昨晚遇见的那个男人。
临走时樱木向妇人要来流川的行动电话号码,在前往公司的途中拨了电话过去───
一通电话,认识了一个叫做流川枫的人。自此,樱木的人生开始转弯,用他的生命换取了一个出口,名为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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