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楼梯。
樱木正低下头,他看见那个人的身影,从楼梯的间隙里,往下走着要消失而去了。
“流川!”他忍不住大喊出来,因为那个身影看来是这么的孤独。
但是留住他的话,樱木知道自己一定要后悔的。
听着自己在楼梯间的声响,那时喊他的名。他的名,一道声音像一片叶子,在楼梯与墙壁之间里,轻轻地飘来飘去。
叫住了他,是要后悔的,但是已经开口了,就舍不得再放下这份勇气。
那时的樱木,看来有点傻有点认真,又像是有点担心焦虑一样的独特表情,永远让人难忘的美丽。
那不是容貌上的细致,不是眉目如何迷人,也无关乎身材比例问题。
‘但就是让我这么记住他了,永远的。’
───如果心是要空出来记住一些美丽的事情,你那时的神态,就很值得了吧?
停在楼梯间回望的流川,仰着头。他忍不住想,跟樱木接吻的时候,在他嘴里尝到的,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很奇怪,在这种时候自己就只会想到这种事情。
几百年前,他的刀子抵在自己脖子边的时候,也是只想到了跟他接吻的味道。那时他的头发还不是红色的,也没有樱木的姓氏,虽然同样叫做花道。
那是在一个晴朗的下午。
流川出门,到另外一个藩属去要找朋友练习剑术。
在林间的半路上,第一次遇到他。
他跟另一个同样破衣布的青年,拿着带锈的刀,横挡在眼前,似乎是想打劫。
但是没有两三下,身为名剑士的流川,就把这两个男子打倒了!
流川并没有取他们的性命,只是感觉,这么晴朗的下午,不想杀人。
“你,名字。”他看住其中那个,身上带的伤都已经让他嘴角溢血,却还挣扎不认输想站起来的男孩子。
那在地上的人抬头,眼光十分的锐利的瞪着人,却在名剑士的心底,惹得一阵微痒,似乎是就要笑出来。
男子的手还撑压在地上,很辛苦,表情看起来也很痛,可是他还是咬咬牙,然后尽最大的力量喊出来:“老子我叫花道!”
几百年过去之后,这个人还是一样的认为自己是个特别的人,认为自己是天才。流川常常不能了解,他这样无知的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天下午,那天晴朗的下午,林间的叶子在一旁默默的落在地上。清爽的透明的,像个异世界一样,森林的声音。
流川看着还趴在地上的对方,忽然间他就这么脱而口出:“我,一起当山贼吧。”
那天天气那么好,太好的天气,实在不适合杀人,也不适合用来思考有什么逻辑是存在于人生。
当几百年后,流川晓得自己的心灵已经变老,但是对这个人的爱仍旧年轻的时候,曾经想过,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死?
但是,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他存活下来,一种叫做“习惯”的力量。
我已经习惯等待你。等待你的笑容,等待你天真的诳语,等待你无心机的一言一行。等待。然后,又是等待。然而只是越来越习惯于孤独。也越来越不明白,我等你有什么目的理由?
也许一切都是没有理由的,就像我认为再也找不到像你的人一样。
像我认为你独一无二一样。
于是在山林间,遇劫财而死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没有哪次不是成功的,因为抢匪之中有一个是名剑士,而且他的确是太厉害了。
但是,在这三人组里,却有一个叫做洋平的,钱越抢越不高兴。
从前虽然有一餐没一餐,只是他跟花道两个人相依为命,却也很快乐。现在,流川常常教花道用剑,反而是被他们丢在一边,整理财货战利的自己,看来只剩孤苦伶仃。
那么多的钱,洋平却没有很兴奋的感觉了。以前,就算只有抢到一点点,他也会跟花道两人一起高兴半天的。
人都是越来越贪想的,对吧?
花道越来越贪想流川的剑术;流川越来越贪想花道的身体;洋平越来越贪想花道的陪伴。说到底,都是一群不知足的东西。
但这就是人吧?就像那天下午的天气一样,好得没有什么理由。
不过,有理由的话,不晓得人还有意思活下去吗?
流川常常想着要去死,但爱着他的感情却依旧年轻。于是几百年过去了,于是,终于又碰上了,可是这次,他不知道自己的表现能不能不再像几百年以前那样的拙劣?
有一次,花道打听到了错误的消息,原来以为要打劫的是个富家商人的女儿而已,可是却变成是个藩属重臣的贵千金。
保镳是流川没当山贼以前的老朋友,仙道。
除了跟流川齐名的剑技,仙道还有一大票的人当帮手。洋平死了,他趁花道背对着一个耍偷袭的敌人,一个箭步的冲上去,帮花道挡住了会穿透他胸背的一刀。
他是要让花道内疚一辈子吧?洋平死后的表情带有满足的笑脸。
人都是自私的,伤害自己总是嫌不够,还要伤害别人。
但是,再义愤填膺也没有用了,伤害也已经造成。
从洋平死那天起,花道也巴不得自己死了。
流川花了好大的劲,把他从一堆的敌人群中救出来,但之后这个青年却开始不吃不睡的自我堕落。
‘人又不是你杀的!’───这样跟他讲也没用吧?
‘他自己本来就想死了!’───这样讲他更是不会信,也是不会懂吧?
花道哪里晓得,洋平就是故意用死亡的手段好拥有他整个人而已───因为他爱他,喜欢他,所以要他想着自己想一辈子。
‘那天在林间里看你仰着头,忿忿地瞪着我;现在你在楼梯上,满脸焦急一样的表情。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爱你?’
───永远都不懂,心已经这么老,为何感情永远年轻?
那天晚上,是多年以前花道出生的同一个晚上。流川看着趴卧在地上,臀部因身体的姿势而微翘的花道。
地上这个人,已经好久没清理自己的身体,衣服跟皮肤都发出体味,下摆遮掩不住的大腿,也都沾着污垢。除了流川用强迫喂他进食饮水,花道已经陷入完全自我放弃、自我折磨的状态。
他就这么趴卧在地上,眼光无神。像是一只虫在等着有茧自动把它包起来,而它自身却不打算做任何的努力。
看着他,流川走近去,弯下身,蹲在他旁边。
起先他是伸手去,摩娑着花道的大腿,接着就开始往内侧滑,让手腕在两腿间磨动。
很快,手背就抵触到花道的下体。原来趴着像是无神的人,恍惚的嘤咛了一声。
听到这声音,仿佛有个机关在脑里被触动,流川毫不犹疑的解开自己的下身衣物,将姿势调整对着花道的后身,手指拨开前面人的衣摆裤裆,阳具就这么插了进去。
趴卧在前的青年闷声一哼,原本无神的眼睛这下子都翻白了。
至于下体包裹在火热肉身内的流川,全身兴奋得颤抖,高潮感觉无与伦比!
他喘息低吼着,连续推腰不断,让身前人的股间,传出了体液的微啧响声。
也许是豁出去了吧?
虽然知道在这个最错误的时间,做这种最不该的事,但是,流川也找不到有什么理由不做,至少他是这么感觉的。
只是不晓得花道是怎么感觉的呢?
那天晚上,被流川吸咬得浑身都是瘀血,股间也带了挫伤的青年,硬挺起酸得快断掉的腰爬起来,去拿自己的刀。
本来紧抱着他熟睡的流川,在花道一动就醒来了,但是他仍旧只是闭着眼睛,默不做声。
花道拿了自己刀,蹒跚的回到流川身边,把刀锋向着流川的脖子,刀尖插进了草席里。
“起来!不要再装了!”花道沉声的骂。
于是,流川张开眼睛。
他看着花道,刚刚这个自己用尽全身力量爱过的人。
“我要杀你,或是你杀掉我。两个只能选一个!”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爱你?在你看着我的时候,你注视我的眼睛;现在的焦虑,从前的愤怒,那些无意义的笑容。为什么,都让我那么痛苦?’
───如果懂得了的话,你是不是不再陪我活下去?
流川只是坐起身,默默的,转身去拿起自己的剑,安静得像是一片叶子,正在林间里落下。
看着他,看着他的背影,花道开始全身不停打颤。刚刚无神状态下被他拥抱的记忆,现在突然一下子全数涌起!
他多么希望自己从来不要遇见这个人,从来不要遇见他,不要看到他,不要让那双黑眼睛穿刺进心里来,像什么可怕的瘟疫似的,知道一沾染上就要死,就要后悔!
───在我与你之中,选一个吧?
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只是很简单的,不这样不行。
那天晚上,花道忘记了。
那天是他出生的日子。
那天晚上,花道忘记了。
当流川的剑像是一道闪光驰来,花道发狂似的,冲上去,什么剑技都不用,只凭着他一身的蛮力,一刀劈向流川的剑。
好像斩断流川的剑,就等于斩断流川的一切。
交接,也不过就是在一瞬之间。
流川的剑断了,但是断锋割出装载在花道颈际的血。
血喷出来了,源源不绝的。
那个青年由着颈部的血喷了一会,才摇摇晃晃的倒下。但是自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是挂着开心的笑容。
得意的笑容。
就像是刚打完了在他不长的生涯中,最艰难,但是却最漂亮的一场硬仗!
这个老是爱自夸的天才,他就是喜欢这个样子吧?
满地红的血,把他的头发浸湿浸透,那是他自己的血,是被他遗忘的,自己所出生的那一天。
随着被血浸染的发,他的存在,被抹上一片刺目的红。
直至今世。
对每个人来说,他的红发,会让人直觉地产生一种惧怕抗拒的心理。
───红发,是善的缺乏,是恶,是被诅咒的血的颜色。
直觉的惧怕,所以没有人可以了解,为什么自己今生必须带着红发出世。
没有人了解,也没有人记得───其实包括自己,出生的那一天晚上。
所以樱木这一整天都非常生气!
今天在学校里遇到的每一个认识的人,没有一个记得自己的生日。
……是有意?是无心?
“嘿,四月傻瓜,愚人节快乐!”───这是洋平一伙人给他的唯一祝贺,得到的回报是四个响亮亮头槌!
……没有人记得,所以自己干脆也假装忘记算了?
但是不甘心。
然后,樱木在楼梯间正面遇上了流川,今天的第八个认识的人。
上楼,下楼。他们擦身而过,他们什么话也没说。
低下头,樱木看见流川的身影,从楼梯的间隙里,往下走着要消失而去了。
“流川!”他忍不住大喊出来。
但是留住他的话,樱木知道自己一定要后悔的。
但是已经开口了,就舍不得再放下这份勇气。
停在楼梯间回望的流川,仰着头。
他在心里揣测樱木嘴唇的味道同时,等待樱木给自己的下一句话。
“喂,你没话要跟我说?”───无理的问句,樱木却说得理直气壮。
“告诉你,今天是本天才的生日!”樱木朝楼梯间隙向下大吼,全然无视已经响彻多时的上课钟声。
楼下的人像在思考似的停顿了许久。稍过片刻,一把低沉的声音幽幽地窜上来:“……我已经忘记了。”
暴跳如雷还不足以形容樱木听见这句话时的反应,他气愤地快速冲下楼梯,在转弯处甚至差一点摔倒,不过总算是追上流川下楼的脚步,焦急地挡住他的去路。
“忘记了?很好,我就多提醒你几次!今天是本天才生日,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樱木揪起流川的衣领,两人脸庞的距离靠得极近。
“现在,你知道要说什么了?”
樱木的脸显得有些焦虑,像是希望别人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不想被任何人忽略一般,所以用了最鲁莽的方法逼迫别人记住自己,渴望从别人身上得到一个自己期盼许久的答案。然而这张脸,这张有着认真孩子气的脸,却是异常地美丽。
───如果心是要空出来记住一些美丽的事情,你那时的神态,就很值得了吧?
人都有渴望亲近美丽事物的本能。
于是流川忍不住想着,跟樱木接吻的时候,在他嘴里尝到的,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这样近的距离,流川很想直接就这么朝樱木的嘴唇吻下去。但是他阻止了自己,也连带阻止了万一吻过之后可能发生的所有可称之为暴动的行为───因为,还不是时候。
上课钟声已响过了许久,两人还在楼梯间僵持不下。
无声的教室走廊,偶尔有细细地讲课回音窸窣传来。
这是个晴朗的下午,室外有风吹动树叶婆娑,像是几百年以前的异世界传来的,森林的声音。
沉默与不耐。
樱木终究是松开了流川的衣襟,仿佛知道了不能妄想从流川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表情怨怼的神色就要离开。却在下一秒,被刚才与自己同样的声音给唤了回来。
“大白痴,”流川叫住了他。“你从没告诉过我你今天生日。”
樱木回过头,表情有着惊疑的不解与积压的怨念,他赌着气回答:“那我刚刚告诉你了,不是吗?!”
“你想要我说什么?”
“你知道你应该要说什么吧!”
“……”
“不说我就走人啦!反正不差你一个,本天才不稀罕你!”
“我饿了。”
“啊?”
“中午没有吃。”
“……??”
“陪我出去。”
“我干啥要陪你?!”
“陪我……”
“……我就告诉你,你想听的话。”
那天,是他出生的日子。
今天,也是他出生的日子。
那个夜晚,被他自己遗忘了。
然而这个夜晚还不曾到来。
这次,流川不知道自己的表现能不能不再像几百年以前那样的拙劣?
跷课的午后,天气晴朗。
两人一同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塑料袋里装的是便利商店买来的热腾腾肉包。钱不够,所以吃不起公园旁边的拉面店。
今天,是樱木的生日。
时间于是提醒他过去每一年,关于生日的记忆。
“我妈有一次开过我玩笑,说我的出生其实是个笑话。”
樱木说话的时候,微笑的表情远望天空,让人以为他一点都不在意。
“每一年生日我都在想,我会选在今天出生,我的红发是天生的,一定都是神特地为我设定的。”
“你一定也不知道吧?我的红发是神给我的礼物,我相信祂让我与众不同是因为祂希望我做个最特别的人,一个英雄,或是一个天才。”
晴空下,是樱木英俊开朗的侧脸。
流川看着,一时之间不晓得该说什么。也许有的时候,不说话是比较好的?
樱木也回过头,和流川四目相接。
安静像是一片叶子,正在林间里落下。
樱木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神,那双黑眼睛穿刺进心里来,像是一张网,狠狠地补捉住自己的心,再也不放开!
───我会告诉你,你想听的话。
今天,是樱木的第十六个,出生的日子。而他将不会想起,在几百年以前同样的日子,同样的夜晚,发生过什么样的事。
当流川的唇擦过他的唇的时候,也是一样。
那天晚上,被花道遗忘了。
但是他往后将会记得今天,在这个午后,被流川亲吻的记忆,将会在未来许多个随机的片断时刻涌起。
接吻的感觉很好,流川是认真的这么想,樱木嘴唇的味道,比他所尝过的任何一种食物的滋味都要好。嘴唇的味道,像是能够让精神兴奋的毒品,一旦尝透,便会上瘾,就再也无法忍受生活没有它的存在,即使因为它而死去也无妨。
“我喜欢你。”───从来没有,对你这么说过这句话。
所以这次,想要好好的对你说。
樱木听着,傻了,表情像是无法相信什么,无论是对这个告白,还是对这个吻。
“……喂,这是开玩笑?”───因为今天是愚人节。
“大白痴,如果你以为你的生日是个玩笑,这就是个玩笑。”───你相信你是独一无二的,对吧?
“我只是想听你说生日快乐而已。”
“……这比说生日快乐更好吧?”
樱木抿起唇,意外在自己唇上尝到流川遗留下的气味,蛊惑的滋味。
一切都是没有理由的。
所以爱你也没有理由。
今天天气那么好,太好的天气,实在不适合去伤害一颗爱人的心,也不适合用来思考有什么逻辑是存在于人生。
我喜欢你。───这是流川认真的告白,樱木听见了,他以为自己应该拒绝,却感到自己内心竟然有一丝窃喜,仿佛那千百年的等待,今天终于有了答案。
人类生活的世界,没有理由,所以有的时候某些行为某些想法,看来总是荒唐异常。
“现在,你知道要说什么了?”流川问得理所当然。
“我要说什么?”
“说你也喜欢我。”
“啊?你是土匪还是流氓?!本天才凭什么要说??”
“生日就该说真心话。”
“谁理你!”
“你不敢说?”
“我没有!”
“你不敢说。”
“谁说不敢?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看,我说了!”
“喔,你说了。”
流川捉狭似地勾了下嘴角,樱木则是意识到自己吐出了什么,狼狈的烧红了一张脸。
生日就该说真心话,对吧?
“白痴,我也是……”
流川一把揽住樱木的身躯,再度吻上那副令他着迷的唇。
今天,是樱木的第十六个,出生的日子。而他将不会想起,在几百年以前同样的日子,同样的夜晚,发生过什么样的事。
当流川的唇擦过他的唇的时候,也是一样。
那天晚上,被花道遗忘了。
但是他往后将会记得今天,在这个午后,被流川亲吻的记忆,被流川告白的记忆,将会在未来许多个随机的片断时刻涌起。
也许人生在世的一切都是没有理由的。
就像我对你的爱,百年之后,依旧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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