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发生的案件,当天的日报不可能刊登出来,所以樱木暂时被隐瞒了半天的时间。
也就是说,在他与流川正在速食店里解决中餐之前,洋平是被带到警察厅去作笔录以及繁琐的询问,以一个现场的证人和被害人的亲友身分。
听说,他待在那里被询问的时候,很意外地沉静,但说出来的话却非常无厘头,每一句都是清清楚楚的,但都不相关联,让警察觉得他总是在误导整个案件的查访顺序!
另外,京都还有一场正式的歌舞伎隆重演出,一个将近白发苍苍和一个气质高雅的妇女,坐在前头的贵宾席上,很融入地静静观赏着。
看的出来很恩爱,两只被岁月雕得有些骨感的手会不时交握着,温情得像无波无澜的海面。
“你刚刚并不是很专心的…”散场结束后,循着优雅的脚步走在低头不说话的中年人身旁。密实地穿着和服的女人眯了眼又笑着说。“几乎不见你这样的。”
“嗯,我知道。”终于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的手掌,放在下巴处搓着微长又干硬的胡须。
在搓着胡渣的时候,因为头上的晃动让一小撮的银灰又交杂墨黑的浏海滑了下来,虽然吊得快刺到眼睛,但根本不想去拨开它。
思考的时候,没办法去做其他的事,他是这样认为的。
并肩走在通往地下停车场的路上,一直没有什么人,除了他和她,还有一位司机和安全维护的随从。
地下室的味道,和空气的新鲜,都是没有程度的。
“知道有什么用?你又不会向我说明。”还是一样早上发髻的造型,但多添上去的轻巧发饰衬得这个女人年轻了许多,性子也跟着年轻时一样的调皮。
“你是在暗示些什么吗?”
“没有,你想多了。”然后一连串铃响的笑声。
“亚纪…我刚刚又想了一件事。”
“嗯?”
“我们结婚吧?”
司机已经走得远远地到了一辆黑色房车那里,随从虽紧跟在他们的身后,但脸上则是很讶异地抬起头来看了下主子。
而这女人呢?
她停下了脚步愣愣地微张着嘴不说话,试图要从男人的身上看出一些端倪来。但是,应该什么也看不出来吧……
“你这样说,让我很想笑。”
“为什么?”
“我跟着你都已经快十年了,孩子也都生了一个,没想到是到今天才听你说要结婚啊……”没见到他脸上多余的表情,“现在,还是以前那段时间,我根本没想到要跟你结婚的这件事上呢!多无聊的事……”
“亚纪。”
女人所有的细细的小举动,不管怎样看,都有一种可以给人迷恋的风情。只有叫著名字的时候,观察女人的举动也可以发现到另一种风情。“结婚吧?”
“为什么这么突然呢?”
“结婚好了,我觉得结婚也很好。”本来一点表情都没有的中年男子,终于笑了,是微笑的表情,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停车场一直都没有什么外人,对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车辆呢……好像刚刚去观赏歌舞伎的客人都有急事,一散场就几乎都离去了,所以,地下停车场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车。
但是,右侧的柱子响起了枪声。
是等响起来后才知道那是枪声,地下室的回音把声音的路线拐弯了,所以,并不是同时发出声音的时候就知道那是枪声,是响完了,再看到结果的时候。
一声而已,往后若再回想时,那是一声干净又俐落的音质,像针刺,一刺就扎进了你颈上的大动脉,是那样的干净又俐落。
这真是不可思议啊……
刚刚被自己求婚的女人,突然间就倒在地上死了。
子弹是从太阳穴那里贯穿过去的。
乳白色的脑髓从另一边喷洒了出来。浓浓稠稠的。
鲜红的血,开始流了,流到地面上,流到自己的脚边。
“亚…亚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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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存在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存在?
那么,这个世界存在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又为什么要存在?
很久很久以前,那一位远亲表姊这样告诉过流川,又告诉他,为什么要爱人?
因为你爱的人是存在的。
打从心底爱着的人是存在的,所以你会去爱。
说完了没几天,那时候还年幼的他被母亲逼着帮忙送点东西给表姊。那一天一开始下了点毛毛雨,但是还看得见太阳。他骑着小孩子骑的那种自行车赶往对方家里,想要赶快把事情办完,办完了就可以去附近的公园打篮球。
他才过了一个转角快要看到表姊住的宅邸〈有钱人家吧?〉时,却见到那个唯一出入口的大门是敞开着的,敞开得七凌八乱,流川感到了些微的惊讶。
他记得,虽然他记得的东西并不多,但他是真的记得这个表姊和她的家人,对于所谓的居家防护,是异常洁癖性地注意的。
然后,一个男人走了出来,那张脸算是年轻的但却已经白发苍苍,穿着传统式的白色和服,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可是隔得太远了,看不出那是什么。
但他那踏着木屐的脚上有血迹,那要不是血迹,大概也只是暗红色的颜料了。
流川微微地皱了眉头,而那小孩子一般的脑袋瓜也不可能联想到什么天马行空的东西,单单只是觉得好奇!
小孩子的好奇,不只连猫都可以杀死了,连老虎都有办法砍了。
然后脚下开始踩起自行车,一股作气地,向前冲去!
在还剩下不到十公尺的距离时,那个男人已经站在停在门口外的轿车旁,有个身着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帮他开了后车门,只说了一句:辛苦了。
和服的男人眨了一个眼,没接话。
已经进入车厢内正要关上门时,他伸手阻止了年轻男子关门的动作,又把头探了出来。
那时候真的是彼此隔着十公尺的距离,小孩子的流川瞥了一眼,看到那个他好奇的男人竟然坐在车内,但身体却探到外面来,注视着自己!花了两秒钟的时间注视着自己!
紧接着,后车门阖上了,年轻的男子上了驾驶座,高效能地发动车子,没有机器嘈杂的声音、快速地驶离了原地。这片住宅区一样得像初来那般的安静,好像不曾被打扰过。
虽然有点震惊,也震惊了好几秒,但小孩子的流川并没有忘记他此程过来是要干嘛的。转身进入了他们没有好好关上门扇的出入口,把自行车停在院子的空地上,抱着有点大的母亲交代的东西〈蛋糕吧?应该是…〉。
因为来过了好几次,还勉强记得路是怎么走的,就算忘记了也没办法随便抓人来问。
他闻到了一种味道,敏感地闻到了。
流川倒是得到了那做五星级厨师的父亲天生嗅觉的遗传,可以比其他人闻到更远传来的味道。
他知道,那是血腥味。
幼稚园上体育课的时候,他也曾经受伤过,所以他知道那是血的味道。
浓烈的、刺鼻的、想呕吐的。
东西还捧在手中,怀里。
他走着,他要在这空泛的屋内找到要找的人,一位,模糊中只记得很美丽很受人喜爱的表姊。
那样美丽的表姊,只有躯体躺在血流成的湖泊里,颈上被断得像利刃切割过的木板,但不够平整,白色透出来的骨骼粘糊糊地沾着浓稠的汁液,鲜血根本无法搅和进那密度高的骨髓,惨澹地攀流。
还有,那拦颈断去的部分,皮肤与生肉。
好像根本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盯了好久在看。
装着某些东西的盒子掉下去,摔落,盖子给摔坏打开来了,蛋糕翻外,潺潺流来的血汁将白色的奶油盖住,盖住了,无法交融。
〈东西翻出来的时候,流川看到,只想着,原来里面放的是蛋糕……〉
“死了?”
小孩子的流川发出疑问。
他不是不知道表姊死了,只想发问来更确定眼里看到的场面。
于是,年纪不到七岁的这一天,流川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死人。那是他的表姊,曾经告诉他什么是爱的人。
但是后来的收拾经过,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见到了那个行踪诡异的男人,那个他确定是杀人凶手的男人。
他开始恨他,但这种恨是不一样的,跟一般人会去恨真正讨厌的人的那种恨是不一样的。
无法理解的恨。
看着落地窗外,这个城市一群人来来去去。
流川注意到的不是那群人的长相和外表,是一种模糊的触不到的概念印象。直觉到的东西,是这样的景象让人烦躁,但还是会去看一眼,也不放在心上。
身前的桌面还是空的。
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桌子都被占满了。
这家速食店,以令人难以费解的速度被塞满了人。大部分的人低着头,嘴边沾满了一层油腻,不停地,啖食着他们所谓的美味但又不了解那些成分。
那些美味,多多少少都有蛋白质,在普通空气下放久了,会产生化学反应,然后开始发酸发臭。
那么,很多酸臭的东西,原本也是美味的吗?
“这样就够了吧?”没预兆的,流川认为是与众不同的可以打动人的声音走来了,“两份二号餐,一份四号餐,这个二号餐是你的…”
樱木咧开嘴笑了,但没有去注意到从他走过来后一直盯着他看的流川。
说话的时候,把对方的餐点放好,然后再放自己的时候,已经入座了。
“白痴还真能吃。”先动手喝了一口可乐,但对其他的食物并不是很有兴趣,光是拧了眉看着。
“要补充体能、补充体能啊!你到底懂不懂?”把包装纸都撕开了,大咬了一口汉堡,“我今天下午要去打篮球。”
“去哪?”
“打篮球啊!”手上的汉堡一下子就快被完全解决了。
“我是问,哪里!”
“啊?我还以为你知道我会去哪……”感到惊讶地看了有点毛躁的流川。
准备伸了手去拿薯条时,手肘不小心撞到了右边的饮料杯,流川倒是眼快手也快地去扶正了。
“公园?”
“嗯,对!”樱木拿过了饮料换过了安全一点的位置后,才又把薯条整包放到方便拿取的地方。
“我跟你去。”再喝了第二口可乐。
知道樱木根本没在注意他、也不太看着他〈虽然想过了为什么〉,流川开始很露骨地像情侣之间那样的凝视,定定地望着他。
“我不要!我要自己一个人去!”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看向自己?
为什么?要这样地抗拒自己?
为什么…?
见他有点狼吞虎咽地咬食着食物,有一种冲动,很想狠狠地把食物都夺走,都摔烂在地上,然后践踏!
这样做的话,他是不是会多注意自己一点?
“没有为什么啊!今天我想一个人练球,改天再找你一对一!还有,我还有事要找洋平,反正又不干你的事,你跟着去也只会嫌无聊而已。”
流川有点语塞了。
他刚刚想问的为什么,不是要这样的回答,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老实地回答了!
所以流川感到语塞了。当然,他没想过樱木可以厉害到听见他心里的话然后告诉他为什么,但是这样老实的回答,反而让他不晓得要怎么接话。
之后,两人就一片沉默。
樱木会沉默也是稀奇的一件事。
因为他发现到流川没有再接自己的话了,也跟着不知道要再说什么下去。如果,他的人生经验可以再淬练一点的话,通常就会再发现到其他的事。
他越来越少的时候,会主动跟流川说话。但可以只因为流川说了一个词或一句话时,毫无顾忌地,像作文造句那样继续接下剩下来的所有可以拿来讲的东西,全都用嘴说出来了。
故意挑衅的现象也是少了很多。
可是第三者以外的人可不这么觉得。
未来的生活,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扣除掉睡眠洗澡没相处在一起的时候〈上厕所不算进去,因为樱木可能看到卫生纸没了,会叫流川拿过来,相反的,流川也会做同样的事〉,其他人看到的他们,大都是吵吵嚷嚷的,好像怕有人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多么地糟。
但是,认真仔细地去推算,真正的挑衅已经少了很多,甚至是将近于没有的机率。再后来一点的未来,可能会是,连挑衅的机会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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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崎回来了吗?”
距离说话的人大约七公尺外的某个男人,是站在门边的。听到了问话声,立刻反应向前走了一步。“是的,岩崎先生刚归来,正在大厅等着。”
“让他进来。”稍微移动了身体,正前方大大一片的落地窗多洒了些阳光抛到室内。习惯命令的男人,将双手背在腰后,一派轻松。
另一个已经答诺了一声就步出这个房间。推开双边门,步履带着军人冷硬的节拍走了出去。
落在室内的影子动得很缓慢,动得根本难以察觉。在动了近零点零零零厘米的距离时,刚刚走出去的脚步声好像倒带回来了,但却多了另一道。
“办好了,还有…”后来只有一个跟刚才不一样的男人开门进来,“但是,水户还待在警察那里,无法马上将支票交过去。”
“这件事不要紧,总而言之,就是办好了吧?另一件事……”可能是站累了,他一手拉来滚轮的沙发椅到身边,还是在原地的坐下,也还在阳光的浸淫之下。
“是的,只有一枪就结束了。”
“一枪?你的身手还是这样好啊…”
“过奖了。”不明显地致敬着。
“你知道吗?他啊…”整个背靠紧了沙发椅背,等到开始说话的时候,把头仰起来然后靠着。
这个男人,很正经地回忆了。很正经地,听得出来有更多的感情泄漏了。
“还这么小的时候,我抱着他在怀里很多次,一点也不哭也不挣扎,但会在他亲生的父亲手里哭闹。那时候,我就想,这个孩子是多么地可爱。”
“亲生父亲?”岩崎又忍不住小小地插嘴了。
但男人没情绪也不会引以为怒,“我的兄长,在同一个腹部、同一个差不多时间诞生出来的兄长,这世上我第二个厌恨的人。”低低地狞笑了起来。
笑声在回荡。
岩崎突然低下头,不太敢看向自己的主子。
洒在身上的阳光,北极里一般寒冷的阳光。
“他的孩子,好漂亮,我第一次抱着他的时候就这样觉得了。这孩子,还有像我父亲那样的发色,这是最先主要的,所以我好喜欢他,但我怨恨我的父亲。”
听到这里的时候,岩崎像是没做但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皱眉头的这个动作。这个人,仿佛已经掉到黑暗的深渊但以为自己站在山顶上那样,讲述着一些矛盾的故事,片片段段的,丝毫连接不起来。
男人停了好久好久,生理时钟里那种的好久,空气都要凝结了,他也没有再继续把故事接下去。
久到岩崎想要离去了。
停顿的时间里,有那么一片的乌云识相地飘了过来,把室内的光明暂时给掩住了,男人的手指于是抽筋一样地抖动着,嘴角也蠕动着。好像又要再说话了。
“我每年都会去看他好几次,每一年……直到他五岁的那一年,后来,他的父亲竟然将他带走了,又暗地里耍手段把我弄垮。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了,这样过了快一年了,我才像现在这样,那时候你也差不多在我这里工作了,所以你不知道,那段低沉的时间我是多么地想发狂。”
听完这些话,岩崎的背脊上窜过了一阵,冰冷的寒意。其实也不用说那段他想发狂的时间,像现在这样,像每个时刻,他没有任何一秒钟不是像发狂冷酷那样的人。
“后来我找了很久,才发现到他的存在,呵呵……兄长怕我报复吧?怕我毁了那样的孩子吧?然后以为把他托出去给别人照顾,我就会找不到吗?打得真不精细的算盘呐。”
等到手指安静下来不再抖动时,“我要把那一年所受到的滋味都加倍送出去。兄长让我看不到那孩子然后发狂、让我不敢再直接面对他,因为我心中有恶魔啊……我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也才想将他找回。当然,我会报复的,我那个令人怨恨的兄长。”
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岩崎已经快无法忍受自己被这可怕的情绪给笼罩了!
到目前为止,自己终于知道为什么他要重用自己的理由了!
那是因为,自己也是这样被恶魔缠身的人。
刚刚那样难得讲述这么多事实的主子,分明就是要拖自己下水,要点燃重要的引爆点,要一寸寸地诱发他心里深居的那只恶魔。
再来,就会是无止尽地堕落了。
洋平没意义地说了一些话后,警察也只好先让他离开。他们都认为,这个还未成年的少年可能是受不了打击,所以才断断续续地回答,几乎都是答非所问。
而同一个时间里,流川和樱木仍待在速食店。在上面一点的时间,樱木看到流川也没吃多少就主动提问:你那些不吃的都给我吧?
流川白了他一眼:白痴,肥死你最好。
樱木一听见这样的回答,又勃然大怒了起来,气势凶狠地回骂着。
当然,那些美味的食物还是照吃不误。
中午了。
现在的这个春天,在中午的时候只暖和了几秒。
城市里的人,还是多得拥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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