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风仍是干燥温热的,夹着细密的尘埃,百无聊赖的吹着。街道总是灰濛濛的,金属制的房顶反射着打了折扣的光芒。
这个星球稀薄的大气抵挡不住宇宙来的射线,白天里总是人迹寥寥。
流川走在房屋下的阴影里,心情愉快,今天他又完成了一件大买卖,可以换得几个月的悠闲时光,他讨厌和这个星球上的人打交道,虽然他已经住了二十几年。
废星上像他一样的长住居民很少。因为资源贫乏,一直是个废弃的无人星球,在三十年前却突然成了芬尼克斯星系里人人向往的地方。
已有几十亿年寿命的星系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像一个老者一样迅速衰败,剧烈的星体运动让许多已经高度繁荣的星球失去了居住的可能,居民纷纷向其他行星迁移,然而芬尼克斯的彻底衰亡不过是时间问题,人们只是从崩溃的冰山一端逃到另一端而已。
邻近的塔沙达星系是最理想的迁移目的地,于是连接着两个星系的废星就变成了宇宙中转站,这里是去塔沙达的必经轨道。城市里什么都没有,人们不会花心思去建设迟早会被抛弃甚至不知在哪一天会自动毁灭的星球。到达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离开。城市的中心就是巨大的飞船升降场,那里有芬尼克斯最珍贵的几十艘飞船,是这个星系所有人生存的希望。
在通往塔沙达星系的轨道外侧,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黑洞,强大的引力让飞行的难度极高,特制的巨型飞船和最优秀的飞行员成了芬尼克斯最珍贵的资源。
通往天堂前的地狱之门,任何的失误都会让飞船带着所有乘客成为黑洞的食物。
整个星系的人都在两道死亡的夹缝中挣扎,和毁灭赛跑的人们在这个星球上等待着一线生机。
流川刚刚卖掉两张通行证,这是废星上的人坐上飞船的唯一凭据,即使已经极大的限制了降落在废星上的难民数量,能马上乘坐飞船的人也只是少数。私下的强取豪夺,倒买倒卖自然无法抑止。
一张小小的金属卡片就等于一个生存的希望。
流川想起了他的父亲。那个自负却没本事的男人在拿到一张不知从什么途径得来的通行证后立刻丢下他们母子,独自逃命去了。而他的母亲在不久以后也去世了。
流川在十五岁那年拿到通行证,然而却没有预想中的欣喜,他很无所谓的把它送了人。那时的他在几笔买卖后已经是个小小的富翁。
巷子在曲折中延伸着,流川加快了脚步,他现在只想快些回到那个平静的山谷好好睡一觉。
穿过巷口,长长的街道尽头围了很多人,不断传来喧嚷声。对闲事从无兴趣的流川今天却停下脚步,走了过去。
人群中心的两个人都异常高大,其中一个是和流川个头和年纪都相仿的年轻人,强健柔韧的身躯上裹着军装似的衣服,褐色的脸庞上是野兽一样的神情,最让人惊讶的是一头如血的红发,醒目耀眼,那就是远远吸引了流川目光的东西。
两个人都是微伏着身体,蓄势待发的攻击姿势。
这并非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流川没把握那个年轻人会赢。
他的对手是个泰坦星人,足足比年轻人高了两个头。流川和他的同伴交过手,他们身体巨大却十分灵活,而且力大无比。
“喂,小子,只要把东西交出来,这次就放过你。”
泰坦人浑厚的声音让人怀疑他的喉管比下水道还粗,俯视的神情尽是傲慢。
红发的年轻人只是嘻嘻一笑,一口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晶晶发亮。
“熊大叔,本天才慷慨大方,只要你说一个请字,那东西给了你也没什么关系。”
流川料的没错,这又是一场为了通行证的争斗。只要不用上武器,星球上的临时员警也对这类斗殴争只眼闭只眼。在面对最原始的生存危机前,人们也用最原始的方法来解决,弱肉强食,在战斗中胜利的强者才有权利生存。
泰坦星人的脸黑了一半,他们最忌讳别人拿他们的体型开玩笑。两条像炮管粗的手臂突然毫无预警的伸出,捉住年轻人的前襟就举了起来。
周围的很多人似乎都没有料到巨人的动作竟然如此迅捷,发出了一阵惊呼。
泰坦人把年轻人高高的举过头顶,成年人的身体在他手里就像小孩儿的玩具一样,转了一圈之后,对着不远处的空地狠狠摔了过去。
年轻人豪无反抗的机会,然而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摔个脑浆迸裂之时,却在撞到地面前一个俐落的翻身,稳稳的落在地上。他半蹲着身体,精悍的动作像一头猎豹。
“哎,不过如此嘛,比起我家后山那只熊强不了多少。想打倒本天才还差的远呢。”
他仰天哈哈一笑,神情颇无赖的说着,眼底却散发出异样的精光。
泰坦人的神色也凝重起来,摆出戒备的姿势。
对手都容不得自己小觑,下一击也许就定下生死!
围观的人都因为骤时紧张的气氛而屏住了呼吸。
流川的眼睛始终盯在红发人的脸上,那张有着山兽表情的脸像是磁石一样牢牢的锁住了他的视线。他发现那对浓眉下面,琥珀石似的双眼里闪烁的不是求生的光芒,而是求胜的光芒!
没有生死,只有胜负的战斗。
流川发觉自己冰冷的血液都因为那个表情而沸腾起来。他等不及看这场战斗的结果,他甚至想代替那个成为他对手的泰坦人!
两个人几乎同时动了,像野兽一样向对方扑去,各自揪住了对方的臂膀,然而僵持只持续了一秒,红发的年轻人大喝了一声,左手抓住泰坦人的裤带就把他摔了出去。
地上腾起一阵烟尘,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年轻人又奔了过去,竟然将泰坦人巨大的身体如法炮制的举了起来,又重重的摔在原地。
“哈哈,熊大叔,比力气本天才可是从没输过哦。”
年轻人蹲在被摔得七荤八素的泰坦人身边,嘻嘻笑着说。
“呐,本天才说话算话,你想要的东西就给你好了。”
他把手伸进上衣袋,摸索了一阵,很多人都屏住呼吸,想看清那也许一辈子也拿不到手的通行证。
“哦,找到了,在这里!你看!”
伴着年轻人欣喜的声音,出现在他手里的是一朵红色的花,花瓣虽然有些干枯而且压的很扁,颜色却依旧鲜艳欲滴,灰暗的街道仿佛也因这朵花而鲜亮了起来。
泰坦人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小小的花。
“你,你说的有好东西要给我,就是这个?”
“这不是好东西吗?”
红发人疑惑的抓着头,旋即又是一脸的得意。
“可是我找遍了整个星球,也没看到一朵花啊!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呐,好看吧!”
野兽般精悍的表情一扫而空,那张年轻的脸上现在满是孩子气的炫耀,澄澈的双眸透着纯真无瑕的善意。
“送给你了,这个星球上你是唯一一个拥有花的人。”
年轻人把小小的红花别在了泰坦人的耳旁,配上那张粗犷黝黑的脸十分的滑稽,旁边有不少人笑出了声来。
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年轻人眨了眨眼睛,突然又换上了无赖的表情,咧嘴一笑道:
“我知道,你一定也有好东西吧,一物换一物才公平。”
说着往泰坦人的身上摸索去,无法动弹的人粗声抗议,年轻人顺手从地上拿起了一块石头塞进他的嘴里。
一个一个口袋的翻过,终于在裤袋里找到了那张小小的卡片。
放在手里弹了弹,红发人了悟的说:“就是这个东西啊,每个人都想要。”
他扬着眉毛,鼻孔里哼了一声,
“可是本天才不稀罕。”
缓缓的转头,锐利中又带着一丝天真的眼睛从众人的脸上扫过,当他的目光掠过自己时,流川感到脸上浮起一阵清凉的痛感。
“呐,送给你了!”
红发的年轻人将手里的卡片弹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落在了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手中。
“如果有人敢抢就来找我,我会帮你抢回来,顺便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他扬着嚣张的笑容,大踏步的走出人群,忽然又回过头,指着泰坦人笑着说:
“还有,别忘了谢谢地上这位熊大叔哦!”
* * * * * * *
流川在那天做了一件很不像他的作风的事。他跟着那个幸运的男孩直到他的住处,直到确认他有一位健壮的父亲后才离开。
红发的人将这个星球想的太简单了。如果小男孩没有人保护,只怕日后连尸体都找不到。
流川牺牲了自己的睡眠时间,做了这样一件没有任何好处的事。他是在保护红发人想守护的东西吗?
他只见过他一面而已,但却已经认识他很久,他甚至知道他的名字。
樱木花道。
有点奇怪有点美的名字。像他的人。
流川不怕再也见不到他。
他知道只要是叫樱木花道的人,就迟早会找到这里。他现在只须做的就是回去好好睡一觉,然后静静的等待。
流川的住处位于城市西侧的山谷,菱形的小型飞船掩映在一片蓝色的凤凰树下。从飞船最上层的房间可以望见这个星球最广阔的一片天空,明亮的星光透过穹形的屋顶撒在室内的每一个角落。
流川已经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可是飞船并不属于他,他在等待飞船的另一个真正的主人。
那个人的面孔已有些模糊了,风化在记忆的某个角落,流川只记得那一头怪异的朝天发,还有清朗的,温柔如泉水的声音。
他是废星上最优秀的飞行员,每隔几个月都要往返于废星与塔沙达之间。驾驶着容纳数万人的巨型飞船,穿越黑洞边狭窄的轨道,从死神的嘴边将生命运载到新的大陆。
流川已记不清两人是如何相识,只是在那不久之后,叫仙道彰的朝天发青年就主动来找他,那是在他出使飞行任务的前一天。
“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青年从容的面庞上有着少见的稳重认真。他把流川带到星球上最美丽的山脚下,两个人静静的立在凤凰树前,看着兰色的枝叶下外型小巧,可爱的像一只瓢虫的飞船。
“如果几个月后我没有回来,请你帮我保管这只飞船,直到……”
青年顿了一下,抬首望着山顶上最明亮的一颗星,
“直到那个人……它的另一个主人来到废星。”
“那个人”,一直是仙道和流川之间,对于远在芬尼克斯某颗行星上的、某个人的代号。流川还知道那个是“他”,而不是“她”的人是仙道的恋人。
温柔的,浅笑的神情,即使漫不经心如流川,也发现了那俊朗眉宇间流泻的柔情。
在他偶尔说到那个人的时候。
在他望着他和那个人共有的飞船的时候。
那是流川明白却还无法理解的心情,只是在仙道轻柔如夜风的声音下,却意外的没有打瞌睡。
偶尔一次,他难得有了好奇心,问起那个人的名字,换来的是仙道眨了眨眼睛的反应。
“不能告诉你。”
他又是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
“那个人啊……只要念出他的名字,你也会爱上他的。”
“………”
“爱他是我的专利。”
仙道是认真的,总是在生死边缘穿梭的他把咀嚼恋人的名字当成唯一的慰藉,那是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能分享的珍宝。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流川体会到仙道的心情,很体贴的没有对那肉麻的说话嗤之以鼻,却开始认真的好奇起来。
“他是个和你一样嚣张的小鬼,可是,他嚣张的非常可爱。”
仙道淡淡的语气有着无可奈何和心甘情愿,他总是在提起以前的事时转动着手上的戒指。
每隔几个月,流川就会被临行前的仙道找出来,郑重的听他重复那个讬嘱,然后仙道会教他一点飞船的保养知识。
“这个星系里,只有我和他会驾驶这艘飞船,因为它是我们共同设计的。”
“外型很可爱吧,这是他的主意哦。”
仙道一派轻松的说着,他第二天就要走进控制舱,承载着几万个生命穿越那道地狱之门。黑暗的空间里上下无依。如果你掉进河里,也许还可以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可是在那深广寂寥的宇宙,你能抓住什么呢?
流川偶尔会想,那个时候,几个月的旅程里,仙道想的是他肩负的使命还是远在他方的恋人?
他无从知道,因为青年望着星空的笑脸是那样含蓄,云淡风清的神情掩盖了生离死别的沉重。
“那里,就是塔沙达的中转站,和废星不同,是个很富饶的星球。”
仙道靠着飞船的外壁,指着山顶上方的星空。
“左边一点,就是让所有飞行员头疼的宇宙陷阱——黑洞。一个不小心,我们就会和它做亲密接触呢。”
“可是我不会,我可是全宇宙最天才的飞行员……”
仙道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轻笑了出来。
如果不会,又为什么要对我做这样的讬付呢?
也许仙道十分明白,在那茫茫的宇宙空间,一个渺小的人类要控制生死是多么难为的一件事。他出发的时候是信心十足的,可是也做好了一切可能的准备。
也许真的有一天,运气和实力都无法战胜死神的那一天,他会被黑洞撕成碎片,化成宇宙的尘埃,被永远束缚在黑暗里。
流川不知道仙道为什么离开那个人来到荒凉的废星,那也许是又一个他不知道的故事。可是在未来的某一天,当那个人来寻找自己的恋人时,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呢?
仙道有没有想过他的恋人会如何呢?
他没有问仙道,他想以后还有机会。
那个夜晚,流川只来得及记住仙道最后的笑容,怀念的、眷恋的、带着淡淡的忧伤。
他沉静的目光似乎将那个夜也染成蓝色了。
那是流川对仙道最后的记忆。几个月后,他见到的只是星球纪念碑上金属制的名字,Akira Sendoh,又一个被永远放逐在宇宙空间的英雄。没有尸体,没有残骸,只有一个名字和悬挂在中转基地的画像。
他英俊微笑的脸是那样年轻。
可是瞻仰过的人在片刻的感动后,又有谁还会记得呢?
流川也在渐渐的遗忘。没有特意保存的记忆被时间风化成残缺不全的碎片,最终会在某一天消逝。可是他知道有人会记得,他一直在等,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流川在听到仙道的死讯后就开始实行他的承诺。他搬进了那艘小小的飞船,挑选了最顶层有透明屋顶的房间,继续做着他的通行证交易,每隔一段时间会为飞船做一些维护。
他并非为了那个承诺才不离开废星,但他几年来的确是怀着一种等待的心情,也许连他自己都未发觉。所以在看到红发的年轻人后,他反而有种可以冷静下来的兴奋感。
把飞船物归原主后,他要履行的承诺就结束了,可是流川预感到这也许会是另一个开始。
那个人……的确是嚣张的很可爱呢。
流川知道他的名字。在整理仙道的遗物时,他看到了他刻在床头上的字,韧度极强的特制材料竟然被深入了一厘米,那一定是在很多个清冷的夜晚里描画了几千几百遍吧。
Hanamichi Sakuragi。
流川想着某一天也许他会对着那个人叫出这个名字,会发生什么呢?
看到那个人之后的第三天早上,流川在一片微蓝的光线下醒来,他平躺在床上,看着透明的天花板,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红发的人还是三天前的那身打扮,盘着腿坐在圆形屋顶的最高处,看到流川醒了,似乎很高兴的说了几句话,他年轻的脸庞在清晨的光线下柔和的醉人。
流川听不见他说什么,他只是看着那张神采飞扬的脸,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
……樱木……花道……
…………
“只要念出他的名字,你也会爱上他的。”
是不是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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