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

Foxtail

 

 

其实两个人在一起,是如此简单的事。


高二那年的夏天,他到他的家里去躲雨。
连续几日的暴雨之后,天空突然温柔起来,水滴被体贴的化成细细的绒毛,不经意的飞扬着。
落在肌肤上,柔柔微凉的,像情人羞怯的抚摸。
连女孩子都不打伞的天气,他却拉着他的手在街上飞奔。

“到我家去躲雨吧!”

红发少年的声音清亮一如许久不见的晴朗天空,在他来得及出声前,就被指尖温暖的体温牵引到那一片微凉中。
真的是白痴吧…为什么昨天、前天、大前天,当天空像个撒娇的孩子拼命大哭,所有的花朵和叶子都在瓢泼的泪水下低垂了头时,他没有要他去躲雨呢?
那样的天气,他自然带了伞。躲雨就没了理由。可是今天没有带,也是因为没有必要。
那么,其实…………
明白了。用奇怪的思路让自己想通的少年扬起了唇角,狡猾而得意,像一只微笑的、好看的狐狸。
前方奔跑的少年当然看不到。只有掌心中不属于自己的温度顺着手臂,蔓延到年轻的脸上,红通通的,和那一头飞扬的乱发,燃烧在细密透澈的雨中。
像两条活蹦乱跳的鱼,少年手拉着手,在积水的街道上一路飞溅着嚣张的水花。行人怒视着,可是他只顾专心牵他的手,他也只把目光放在他红透的耳根。
旁若无人的两人,年轻的生命闪亮如雨过天晴后的太阳。


樱木的家很近,很适合躲雨。
几叠大的空间在精心的整理下宽敞明亮。
可是流川望着从天花板的一角不住坠下的水滴,塌塌米凹陷处的小水池,开始怀疑,自己待在外面是不是更好一些?
樱木手忙脚乱的用抹布收拾着,水滴在接水的脸盆中奏出叮咚的清脆乐声。
“明天又要修理屋顶了。”
少年噘着嘴,红红的脸颊不知是生气还是什么。
水盆中映出他清澈的寂寞的眼。
安静的房间,这个家里除了少年,没有其他人了。
一间卧室,一床棉被,饭桌上的一副碗筷,还有一个人的体温无法温暖的空间。
遮不住风雨的天花板,潮湿的风从门缝中挤进来。
流川的心底有冰冷的水流过。

“我帮你。”
少年扯过挂在墙壁上的毛巾,蹲在樱木身边,半个塌塌米上挤着两个身材高大的少年。
“走开,不用你帮啦。”
樱木粗声粗气的拒绝。
“帮你还抱怨。”
“你只会帮倒忙啦!”
“起码比一个白痴强!”
“臭屁的死狐狸!”
“哼!大白痴!”
没营养的对话继续着,少年的气息在小小的空间中交换着,氲红了两张年轻稚嫩的脸。
“啊~~,我的毛巾~!!!臭狐狸,你拿的是我洗脸的毛巾!!”
“那不都一样?”
“唔哇哇~我只有这一条毛巾,擦过地板了还怎么用?”
“哼,猴子的脸和地板有什么分别?!”
“呜~~~,你~!!混帐狐狸!!”
忍无可忍~~!!!
怒发冲冠的少年丢下毛巾,攥紧拳头扑了过去。
乒乓砰咚!小屋在斗气中迅速升温。
嘭!哗啦~~~
打成一团的少年同时停手,看着墙边被撞塌的龛桌,翻倒的盒子和散落在地上的一大堆白色粉末。
“啊~~,我爸爸的骨灰盒!!”
樱木几乎是惨叫一声,扑过去想用手捧起来。
骨灰已被塌塌米上的雨水和成了泥巴,少年的眼眶发红了。
空气一下子凝滞起来,看着樱木沮丧的低垂着头,流川第一次有了做错事的感觉。
也许该说点什么吧……可是能说什么呢?

“没了…”
“老爸没了…”少年的声音和窗外的天色一样模糊。
“只有这个。一直都只有这个陪我。老爸就留下这把骨灰陪着我。”
“所以,我一直当这个房子里有两个人…”
“……………”

是自己的错就道歉吧,如果能让他好过的话。
大白痴还是嚣张的、傻笑的样子最好。
他喜欢看着他那个样子,像吃了橙子般的微甜感觉,而不是现在心头的酸涩。
“对…对不起。”
樱木抬起头,明亮的眼角有欲落未落的泪水。
“道歉有什么用?”
“………”
“我要你赔给我!”

没什么比这更荒谬的了吧。骨灰怎么赔呢?一千克多少日圆么?
那是无可替代的东西呀。

“陪着我的东西没了…”
“所以……所以你要一辈子陪着我!”

是少年的声音在颤抖,还是空气的分子在跳舞?流川感到自己似乎被无形的声波打中了,肌肤上传来微麻的痛感。
红红的眼眶,红红的脸颊,少年的眼神清澈透明,脸上是满满的倔强和羞涩。
明明说了大胆的话,羞的想找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却偏要逞强的昂着头,执拗的等待一个答案。
外面的雨声忽然大了起来,流川在窗子的方向嗅到了泥土和青草的香味。他的心又从喉咙回到了胸腔重新跳动,全身的细胞都轻松的开始呼吸。
他狭长美丽的眼睛更黑更亮了,看着少年紧张的攥着放在膝盖上的手。

“好啊。我答应你。”

还是那清越平板的声音,不是在承诺一场几十分钟的一对一,而是一辈子的陪伴。
一辈子,也许是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
他们在昨天还是死对头,他偷吃了他的盒饭,而他把篮球砸在他的肩膀上,他们在解散后空旷的体育馆进行了两场一对一和六场狐猴大战。
其实,今天以前,他们连手都没有拉过。
即使他知道他红着脸偷偷注视的目光,即使他在心里只下了一个有趣的评语。
一切都像夏天掠过树梢的风,若有似无。

很多事都不需要理由吧。因为什么呢?也许是心底的一丝愧疚,也许是房间里寂寞清冷的空气,也许是他红彤彤的脸庞很可爱,更或许是重重雨帘外的那一抹青翠突然让他心情愉快……不管是什么,只是那一刻真的觉得,就算答应了也没什么关系。
即使他承诺的是一辈子。
也许是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

“嗄?”
樱木睁大了眼睛,惊讶从他的眼底流泻出来。
嘴唇动了动,却又在下一秒转过头去。少年对着墙壁大声说道:
“答应了,可…可不许你再反悔!”

“白痴……”
在看到悄悄滴落在褟褟米上的、晶莹的水滴,黑发的俊秀少年低低下了一个结论。


后来,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一切自然的像早该发生一样。他第一次红着脸,偷偷的吻他,才发现那冰冷的人唇也是温暖的。而他在那个有星星的夜晚第一次拥抱他,却早知道怀里外表粗鲁的少年其实是如此柔软。
他一直遵守着诺言,代替他爸爸的骨灰一直陪在他身边。
像两条注定相遇然后交溶的河流,岁月伴着他们静静流淌着,生活是河面温柔宁静的风。

几年后,樱木的背伤复发,永远告别了篮球。流川的父母也拒绝承认有同性爱人的儿子,望着身后紧闭沈默的门扉,对父母歉疚的他却没有一丝后悔。
磕磕绊绊却平实的生活让少年学会了忍耐和珍惜,十年后,他依然陪在他的身边。
那也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年。

白色的病房内,有些干枯的黑发下面,青年的脸庞是和床单一样的白,消瘦的面颊还可见昔日的英俊,那对眸子却依旧黑亮有神。
细长的手指慢慢梳着床边人细软的红发。
“白痴……”
“狐狸…… ?”
红发人抬起头,多了一分练达的脸上是彻夜不眠后的黑眼圈。
“回去睡吧。”
“不要。”
二十几岁的青年仍保留着孩子气的倔强。
“我要在这里陪着你。”
“不差这一天啊……白痴。”
“不要。”
青年侧过头,淡淡的笑了。
“任性。”
就让他任性吧。其实两个人都清楚,他们还有多少个一天。
互相陪伴的时光像细沙一秒一秒的从指缝溜走。
即使不吃饭不睡觉,他们还有多少个一天呢。
窗外是盛夏亮白的阳光,叶片浅淡的影子在窗子上摇晃,青年刺痛的微眯起眼睛。
“狐狸。”
“什么事?”
樱木把青年细长苍白的手握在双掌中,突出的骨节在掌心微微颤抖。
“你是不是很痛?”
“不痛。”
“痛要告诉我啊,让我知道你哪里痛…”
“不痛,真的…”
流川一直拒绝打强力止痛药,那会让他神智不清。他想在两人最后的日子里清醒的度过每分每秒,看清楚他每一个表情样子…
“可是…狐狸,我好痛…”
樱木捂着心口,“好痛…这里痛…”
“狐狸,你不要死,你答应过陪我一辈子的…呜…”
樱木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他把头埋在流川怀里抽泣着。这个怀抱已不再那么有力,却依旧能令他安心。
“白痴,我会一直陪你的,我答应过,会陪你一辈子。”
他知道樱木很怕寂寞,他从小就只有一个人。他用了半个人生的时间来陪他,这十年,是他生命里最值得的时光。
以后的日子,他仍会像十年前,在那个细雨的夏日做的允诺一样,一直一直的陪伴他,直到走完整个漫长的人生。
看着他幸福,看着他老去,然后,这次换他来牵他的手,一起离开这个曾经有两人的世界。



一个星期后,流川在这间病房里再也没有醒来,安静的面容似乎只是睡着了。恋人的泪水一滴滴的落在苍白的肌肤上,却再也感受不到那曾令他心痛的凉意。
樱木从殡仪馆取回了流川的骨灰盒,他在两个人的卧室里抱着那个小小的盒子失声痛哭。

他的恋人没有违背诺言。他的骨灰将一直伴着他,慢慢的走过长长的一生。相伴,相守,直到白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