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茂密的柏树,郁郁葱葱,覆盖了整个园区。万里无云的青空,偶尔有一两只鸟儿飞过,悄无声息的。这个地方,就连大气也充满了静谧的成分。
“不要乱跑,小樱。”
妻子跟上女儿往前奔去,洋平拎着祭拜用的物品走在后面。他叫得很轻,生怕因为任何鲁莽的举动,而吵醒久居于此的神灵。
刚开始的每一年春分时节,只有他一个人来,往后是两人,然后再三人。到了小樱懂事以后,就算自己不说,每每这个时候,她也会吵嚷着要去看看那个从未谋面的叔叔。
“爸爸,这里这里。”
女孩在熟悉的墓碑前停下来,还没等大人走到,便已自觉地拔起了周围的杂草。
除了恣意生长的植物以外,墓地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去年插的鲜花,应该在枯萎后就被扔掉了。妻子拿过新带来的,重新收拾了一下,在满眼的绿色中点缀上些颜色。
“真是个好天气。”
女人掏出手绢,擦着孩子脸颊上的泥土。
“嗯,好像忽然之间春天就来了。”
“吹起风来也还是很凉的。”妻子补充道。
因为不是公休日,墓区里几乎没有什么人,阳光洒在空地上,抬起头,整个天空亮晃晃的,非常刺眼。
“但总是好过冬天的。”
闻言,妻子点点头,表示了赞同。
“小樱觉得很冷吗?”做母亲的拉过女儿。
女孩摇晃着头,嚷着:“今天太阳好好。”
“那我们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喽。”洋平抚过着她柔软的黑发。
“我知道,我知道,今年也要等人吗?”
“恩。不过不用很久的。”
“今年也一样不会来的吧?”妻子从包里拿出一次性的餐布,铺在台阶上,让女儿坐下。
“大概是吧。所以说,”洋平看着远处的入口,有些人影从那里闪过,“不用很久的。”
从葬礼以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个叫流川的男人。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关系,哪怕是走在路上碰到了,招呼也不会打的。樱木死后,他们更是两个完全不一样世界的陌生人了。
落葬的那天,在场的亲友少得可怜,除了自己和流川以外,还有从神奈川赶来的一位老人以及陪同他的一个年轻女子。那时的流川抱着骨灰坛安静地站在一边,当要封土的时候,他却充耳不闻,死也不松手。是自己过去扳开他的手指的,就算已经是很久的事了,洋平总还会想起当时触摸到的冰冷的指尖,刹那间,仿佛是一具行尸。
这种时候,劝说的话只有“节哀顺便”了。让生者鼓起勇气,寄予未来,告诉他们希望是无处不在的,所以遗忘可以很短。什么才是真正的痛呢?悲伤不已,痛哭流涕,呼天喊地吗?这世上所谓的切肤之痛,皆是说不出道不明的吧。
第二年的春分,在墓地碰到了上次的女子。她自称姓赤木,聊了以后才知道原来是以前高中篮球队的经理。
“快毕业的时候,他们同时被职业队看中哦。”女子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似乎非常高兴,“虽然日本的篮球水平不怎么样,不过好歹是个不错的开始。”
“他们不考大学吗?”
“大学?”赤木哈哈地笑了起来,“那两个满江红大王,能毕业已经很不错了。记得高一的时候,因为篮球队的人期末考试都太糟糕,还差一点不能参加全国联赛呢。”
“哦?有这事?”
“嗯,我哥哥气得半死,还命令他们来家里补课。”
“你哥哥?”忽然想起了什么,洋平瞪大了眼睛。
“啊,忘了说了,我哥哥以前是篮球队的队长。我是升上高二才当了经理的。”她忽而有些得意地说道,“当初还是我拉樱木去打篮球的呢。”
“高中的时候,同一个年级里的女生。很可爱,是学校篮球队队长的妹妹。”记得那时候说起来的就是这个女生了,那时是多么真实存在的一个人走在自己的身边。哪怕有距离,有隔阂,哪怕他受过很多伤,承受过很多痛,却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以前练习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经常吵架。”
“哦,这我有听说。”
“虽然说是仇人,却又好像很了解对方的样子。”赤木浅浅地一笑,抿了一下嘴唇。
“哈,是啊。”
“你知道,”停顿了很久,她突然哽咽起来,“他们两个都那么优秀……樱木君……他那么努力,那么有才华……”她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
路上的行人走过身边,都小声议论着他们。“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除了这句,一直到最后分手,女子再也没有说过别的什么话了。
往后每年的春分时节,洋平都会为樱木上坟,和那名女子又碰到过几次。到了后来,女子带着丈夫和孩子,而他带着妻子和小樱。
“小樱肚子饿吗?”洋平拍了拍女儿的脑袋。
“嗯。”女孩噘起了嘴。
“啊,我记起来,车上有吃的东西。”妻子站了起来,“我们过去拿。”
看着妻女的背影,洋平抓了抓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为什么要固执地等待那人呢?第二年扫墓的时候并没有碰上,当然,大家又没有约好,很可能是错过了。可是下一年,下下一年……迄今为止,一次也没有碰到过。是因为实在没有缘分吗?那家伙是从来都没有来过吧。
曾经发誓,如果有机会见到他,一定要揪住他的领子;不论他有多么伟大高尚的理由,一定要好好打他一顿。从热血地下定决心,到慢慢被时间冲淡的怨恨。那样的一个人,根本不值得如此,洋平想,一切就好似黄梁一梦一样。
妻子和女儿从停车场的方向走过来的时候,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打老远,小樱就奔了过来,“爸爸,爸爸。你知道我看到了谁?”女孩兴奋地指了指身后,“是流川枫。”
有多久未见了呢?七年,还是八年?好漫长的人生啊。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上去比一般日本人高出很多。不理杵在那里的洋平,他径直走到樱木的墓前。他把墨镜放进了大衣的口袋里,单膝跪了下来。
洋平只能从侧面的角度看到他的脸。虽然皮肤不如从前那样白皙了,但是退去了清涩的少年气息,他的脸却因为时间的磨砺,反而愈发的成熟俊美了。
“在停车场,他碰巧问路。”妻子在一边小声地解释道,“你要等的人是他?”
“嗯。”
“他好像刚从国外回来的样子。”
“哦?”有些不解。
“爸爸是个老古董。”小樱扯了扯洋平的衣服,埋怨道,“你连流川枫也不认识。”
“很有名吗?”洋平皱起眉头,看向女儿。
“是啊。他可是第一个拿到冠军戒指的日本人哦,球打得可好了。”
“那个家伙是个运动员。”樱木以前确实这样对自己说过,应该是篮球吧,因为他们以前不就是打篮球的。可是,从来没听说过日本篮球强到可以拿冠军了呀。
“篮球吗?”望着女儿鄙视的眼神,洋平突然觉得自己矮了半截,“你知道,爸爸不看体育新闻的嘛。”
“是NBA。”流川站起来回头看向他们。
“哇,那么近的看流川枫哎。”小樱走到他面前,“你好,我叫水户樱,这个是我爸爸和妈妈。你是来看这个叔叔的吗?我们每年都会来哦。”
“谢谢。”这句话是对洋平说的。
“又不是为了你。”洋平白了他一眼,转过身面向墓碑。气氛徒然紧张起来。
“亲爱的,”这时候,女人叫了声洋平,“我和小樱在车里等你。先失陪了。”她向流川点了点头,拉着孩子向外走去。
“反正不管做什么,他都会原谅你的,是吧?”看着他们走远,洋平才开口说道。
“……”
“你就是这么想的!”
“不是。”
“算了吧。你以前就是这样的。不管做什么,首先想到的就是你自己,而不是他。因为你觉得你比他重要,比他伟大吗?啊,当然,你确实要比他伟大。他是什么呢?他只不过是个不中用的残废篮球运动员,以打黑市拳击糊口的小混混,最后还不明不白死在街边。而你呢?你是那个什么什么A的冠军,你是别人心目中的英雄,是偶像……”
话还没有讲完,洋平的下巴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拳。
“就算是你,也不可以这样说他。”流川捏紧了拳头。
僵硬地互相不说话。过了许久,洋平忽然说道:“哼,以前你也对我使用过暴力吧。”
“哦,在医院那次。”
“嗯。虽然生病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往后却是很幸福的一段日子呢。从那家伙的眼睛里就能看得出来,一点都藏不了情绪的人啊。”洋平耸耸肩,“我原来想,如果能再见到你的话,一定要把你暴打一顿。”
“你现在可以。”流川看向他。
“算了。在他墓前,我不想这样做。”
他们并排坐在台阶上,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微风吹过,空气也清新起来。
“你是回来休假的吗?”
“我退役了。”
“为什么?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流川细长的手指摩挲着旁边的石碑,从照片,然后是一个一个的名字,“我想回来了。”他淡然地说道。
“呆呆站在那,看了就碍眼。”从说这句话开始,背负的就不是一个人的篮球理想了吧。
初到美国,因为不懂英文,被经纪人欺骗。好不容易得到试训的机会,又因为被人歧视而遭受不公平的待遇。为了早日达到水准,拼命的练习。练习结束以后还要去打工,以便维持基本的生活。
“虽然我知道一个人在外面很辛苦,不过为什么不回来一两次呢?我想樱木那家伙一定是很想你的。”
“我想快点达到目标。”
“那以后不会再离开了,你会留下来吧?”
“嗯,有一辈子可以陪他。”
从我的眼中看出去的篮球场,是不是很宽敞明亮呢?花道,那些球员比电视里看到的还要高大吧?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就是你喜欢的罗德曼,还有我喜欢的乔丹,传球的时候离得好近,近到可以听见呼吸的声音。
“放轻松,上身放轻松。”
“使用膝盖,由下往上。用你的膝盖,把力量从下方往上方传送。”
“把手肘打直。”
“用手肘的力量,让球像抛物线一般地投射出去。”
我们,怎么会失手呢?
“那个人是?”妻子轻轻地拍打着已经睡着的小樱。
“啊,樱木的恋人。”
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夕阳已经滑落在地平线之后了。
“他们……”女人有些吃惊,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同性恋?”
“嗯……”转过方向盘,远处是高耸的大厦和星星点点的灯光。洋平想了想,否定道:“他们不是。”
那是要比爱情更深的感情吧。
“虽然我不太知道那是什么,不过能得到冠军,真的是很了不起。”记得分手的时候,是这样对他说的。
那时流川的表情,过了很多年之后,洋平仍然不能忘怀。他是那样的骄傲和满足,难得地露出笑容,他说:“当然,那是两人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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