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和风拂面,醺醉了行人,也吹绿了堤上柳。
桃花红、梨花白,就连路旁,都开满了星星点点、或粉或紫或白的小花,春光如此明媚,正是出门踏青的好时节。
若论风景,在杭州,又有哪个地方,比得上西子湖?虽然西湖以风景出名,一年四季人潮不断,可是春日里,往那里去的游人,自然又多了许多。
相应的,西子湖畔,“楼外楼”的生意,也比往常更兴隆了。
这一天,风和日丽,西子湖畔,游人如织,比起往日,更见热闹。
然而,时近正午,“楼外楼”依然冷清、不见食客造访。
偌大个楼面,看遍了,也只在二楼临窗,正可以凭楼看湖的位置上,坐了两个人而已。
那是一男一女。
男的一袭青衫,俊朗沈稳,嘴角挂着一丝温和的微笑,当真是谦谦君子、温良如玉。
那女子更是美艳不可方物,一条石榴裙、几几压过了一湖春色,然而明眸顾盼之间、却每每流露出三分英气,叫人竟不敢与之对视。
他们只是神态自若,静静坐在那里,自有一种逼人的气势,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这般人物,平空出现在此,必有缘故。
青衫男子首先开口:“彩子小姐今天约我来,不知,有何要事?”
那名为“彩子”的女子唇角向上微微一弯,笑意里略带着些嘲意:“难道,以水户洋平之智,竟不知道我的来意?”
青衫男子略一沈吟,然后回答:“莫非,彩子小姐是为那个传言而来?”
“只怕,不是流言。”女子微一蹙眉,语气仍然果决,“我问过流川了,他没有否认。”
青衫男子一怔:“流川庄主真的要和樱木决斗?”
“这两个人,斗了也不止一朝一夕了。有今天,也是意料中事。”彩子轻叹,“可是,彼此都是同门,我实在不愿看见他们自相残杀。”
她直视面前男子:“你是樱木最好的朋友,我想,你也不愿意看见那种局面吧!”
“当然。”青衫男子没有迟疑,“我会劝他的。”
彩子微微吁了一口气:“流川那儿,我会去说的。至于樱木,就拜讬你了。”她语气非常诚恳,“谢谢你。”
“彩子小姐不必如此。”对方笑着回答,“樱木……是我的朋友。”
若有武林中人在此,听到这两人对彼此的称呼,和他们谈论的话题,必定会倒吸一口冷气。
百年江湖、俊彦倍出,各领风骚数十年。而近十年来江湖上,最有名的门派,是湘北。
湘北掌门安西,成名数十年,是广受敬仰的人物,而他生平最得意之事,是收了八个好徒弟。
八名弟子,各有所长,十年来在江湖上留下了无数故事,令人津津乐道。
彩子,便是八弟子之一。她以一手“流星蝴蝶扇”闻名江湖,与安西的另一女弟子、以医术见长的晴子,一文一武,是江湖上最有名的两位侠女。
水户洋平,这个名字也许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可是,如果提到,天下第二大帮——“灵寰宫”的总护法“随风公子”,任谁也会说一句:谦谦君子、温良如玉。还有一句:谈笑间杀人于无形,虽然人同此心,却是没有人敢真的说出口了。
可是,彩子、水户洋平这两个名字,比起“流川枫”,又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流川枫,湘北安西第七弟子,江南第一庄——“红叶山庄”现任庄主。十六岁时,以家传“红叶剑法”为基础,融合湘北武学,自创“枫霁七式”,从此纵横天下,未遇敌手。其人武功之高、声名之响,放眼江湖,也只有寥寥数人可以与之并提。
其中,“灵寰宫”宫主樱木花道,当然是最杰出的一个。
说起来,“灵寰宫”早在百年前便已成名,多年来一直是江湖上有名的帮派,而且,更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它的“天下第二大帮”之名,就是当今天子御口亲赐的。
但是,樱木能在江湖上闯出那样大的名头,可是靠他的真本事。
他的“纵横刀”,与流川枫的“天问剑”一样,早已成为江湖上的一个神话。
他同时也是,安西的关门弟子,流川枫的师弟。
这一对师兄弟,虽然为湘北赢得无数荣光,却也因为彼此势同水火的恶劣关系,令湘北诸人头痛不已。
而今年两月初,江湖上便有了传言,说,在彼此避不见面多年以后,流川枫终于向樱木花道下了战书,约他三月廿四,在西湖灵隐、一决生死。
如果,传言属实,那么,震动江湖之前,首先,已使湘北同门,担忧痛心。
所以,彩子才会亲赴江南,约见樱木花道的至交水户洋平,希望这才智过人的“随风公子”,能化解这一场决斗。
春风拂动青衫,悠然走在江南春色里的水户洋平,却没有看起来那么从容。
流花决斗的传言,他早就听说过了,可是既然樱木不提起,他也就把这个消息,当成了流言。毕竟,五年来同样的消息,他已听过无数遍。
可是,今天看彩子那般表情,传言,竟像是真的了。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樱木不说?百思不得其解的水户洋平,走进了“灵寰宫”在杭州的分院。
迎面,走来了高宫望——和他一样,自小同樱木一起长大的好友。
“洋平,你跑到那儿去了,现在才回来?”
没有回答,水户洋平只是笑笑,问:“樱木呢?”
“他,正见客人呢。”高宫笑得有些奇怪。
水户洋平点点头,正准备去见樱木,却让高宫一把拉住了:“干什么?”
“我说你,不会现在去找樱木吧,小心他给你个头槌!”
“我有急事。”水户洋平挣脱了,匆匆而去。
高宫望着他离开,摇头叹息:“真是的,樱木好不容易带回个美人,让你这一搅和,他不火冒三丈才怪!”
水户洋平当然没有听见他的话。
来到樱木的居所,大白天的,房门紧紧地闭着,透出一股子诡异。水户洋平心里有事,也没有多想,举手敲门。
这一敲,好半天,才传来樱木恼怒的大叫:“什么人!我在休息,待会儿再过来。”
水户洋平细听他的语气,在恼怒中竟带着几分仓皇,是平时所没有的。他惊奇交加,那么温文尔雅的人,也放开了喉咙:“是我,水户洋平!樱木,我有急事,快开门!”
“洋平?”樱木惊呼一声,随即没了声音。
直到洋平等得不耐烦,又敲了几下门,才又有声音响起:“洋平,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虽然觉得眼下的情形实在不对劲,可是樱木的脾气洋平是深深知道的,如果这时候不说,只怕,他再也不会给自己机会说了。
所以,他还是依着樱木,就在门口,以内力将话语送到樱木耳边。
“听说,你要和流川枫决斗?”
“啊……是啊。”樱木笑了两声,“是我的私事,所以也没有告诉你,怎么了?”
是明知道我会阻止,才会瞒着我吧。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樱木!”洋平皱紧了眉,“此事不妥。”
“为什么?”樱木的声音突然变得激烈,“难道你认为本天才不是那只臭狐狸的对手!”
从第一次见到流川枫,樱木就这么叫流川枫了。那个冰雪似的人,恐怕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有这么一个绰号。
洋平只有苦笑:“‘纵横刀’和‘天问剑’,并驾齐驱,这是江湖上公认的事。”
“那,还会有什么不妥?”樱木哼了一声,“我才不会输给狐狸。”
他的声音时高时低,像是十分激动。
“刀剑无眼,一旦动起手来,难免有所损伤。”洋平知道自己的说法很俗,可是,他一时之间,确实想不到更好的说词,“不管是你还是流川枫受伤,到时候,你的师父安西先生,还有你的那些同门,一定是最痛心的了。”
“可是……洋平你不要劝我了,我和狐狸一定要打一场的。”樱木虽然脾气暴烈,却不是任性妄为的人,如果在平时,洋平这一番话,早已打动了他——事实上,这许多年来,他会一直不去找流川枫的麻烦,本来就是洋平一再劝告的功劳——但是今天,他却仿佛有什么顾虑,一直不肯松口。
见樱木执意与流川枫决斗,深吸了一口气,洋平不得不拿出了杀手锏:“再说,无论这场决斗谁胜谁败,以‘红叶山庄’和‘灵寰宫’在江湖上的势力,到时候势必在武林中掀起一场风浪。那样,你如何向圣上交代?还有侯爷那里……”
房内一片沈默。
看来,是成功了啊,洋平轻舒了口气。
虽然,拿皇帝和侯爷来压樱木是有些过意不去,可是,比起流花决斗的后患,还是这样子比较好。
“皇上和表哥那里,我已经去信解释了。”出乎意料地,樱木的声音再次响起,语调沈稳、充满自信,“此事已成定局,洋平,你不必多说了。”
洋平没有再说什么。
樱木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并不多,但是每一次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旁人——包括洋平——都不会再多说什么。一个能坐上“灵寰宫”宫主位置的人,依靠的,绝不只是绝世的武功。
毕竟,让自己一直追随的,也就是这样,充满自信的樱木,天才的樱木。
洋平微笑着退下,来时心中的沈重,竟已无影无踪。
“终于走了。”
房内,樱木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他随即压低了声音叫道:“喂!你放开我啦!”一边,伸手想推开伏在他胸前的人。
黑发的青年,陡然间加重了唇舌间的力道。
麻痒酥软的感觉,自那一点,闪电般传遍全身。
低低一声呻吟,樱木的手还没碰到对方,已经无力地垂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喘息着说:“臭……臭狐狸,听到洋平来了还乱动……太过分了!”
把头埋在他怀里的人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抬起了脸。
白得仿佛透明的脸,漆黑的剑眉斜飞入鬓,黑得一眼望不到底的眼瞳,正有淡淡的笑意在扩散。
如果有人看见这一幕,一定不会相信自己的眼。
那个流川枫,“红叶山庄”的庄主,据说一年四季都冷着一张脸的流川枫,竟然会笑,而且,还是在他的死敌樱木花道面前!
不过,看看他几乎将整个身子都靠在樱木的身上,一只手紧紧环住樱木的颈、另一只手还在慢慢地游移。流川枫微笑这件事,也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为什么不告诉他,我们要决斗的事?”
樱木不满地横了他一眼:“洋平这个人很麻烦的,天知道他肚子里有多少大道理。如果提前告诉他,我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都是你的错!”他气冲冲地指责情人,“没事干吗找我决斗?”
“花道,这都是为了你啊。”轻轻地啃啮着情人的颈,流川含糊地回答,“不是你抱怨我们见面的机会太少吗?这样,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
“呃。”发出一个难耐的音节,樱木赶紧推开了对方,这样子,叫他怎么和这只狐狸说话?
“可是……真的可以吗?”虽然,早就下定了决心,以后,要为自己而活。可是事到临头,樱木还是迟疑了,“真的可以就这样放下一切,远走高飞吗?”
“当然。”流川的唇,贴上了樱木的耳珠,“想想,再过半个月,我们就可以一齐走遍名山大川,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我们在一起……”
“表哥绝不会怪我,他一直是知道我们的事的。”极难得地,樱木皱紧了眉,“可是,洋平我就不知道了,还有师父、师兄师姐他们……我们这样做,还是会让他们担心吧。还有,‘红叶山庄’和‘灵寰宫’……”
“师父、师兄师姐他们,都不是拘于世俗的人,再说……”唇慢慢前移,结结实实堵上了那两片正要吐出话语的唇。在深深的一吻后,向后退开了半寸,说话时吐出的气息,温暖着对方的唇,“……我的‘红叶山庄’,你的‘灵寰宫’,现在没有我们也可以了不是吗?”
他的唇一移开,樱木虽然还有些喘,可是立即说:“我没有想到,你居然有那个性子等到现在,也对,那个时候,你根本不想回山庄的。”
“那是因为……你在那里啊。”抵挡不住近在眼前的诱惑,又趋向前,偷了一个吻,“我想,一直待在你身边。”
有一句话,樱木想了很久,这个时候,终于问了出来。
“你真的……不后悔?”
原本环住他颈的手臂,突然间用力,却在樱木感到呼吸困难以前,突然间松开。
流川枫看着情人,黑瞳里闪过一丝无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本来就是为了你,才回去的。”
他突然又笑了一下:“你有这个念头,多久了?”
樱木刚才冲口问了一句,本已懊恼,这么说,好像自己有多关心狐狸似的。现在看流川带笑问他,言语里分明带着调侃,更是不快。
他狠狠地揪住流川的衣领:“不许笑!”
流川没有反抗,只是在樱木还恶狠狠瞪着他的时候,他已经把唇凑了上去。
唇舌纠缠在一起,越陷越深,仿佛就此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分开以后,流川盯着情人的眼,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一定要回‘灵寰宫’,所以我回‘红叶山庄’。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会为你达到。”
抱紧了情人,樱木的脸上有着一抹得意的笑:“呵,当然了,我是天才嘛。”
又是一个甜蜜的吻,这次,是樱木主动。
良久,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如果……我不回‘灵寰宫’,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告诉我……”
“不知道。”那个一直勇往直前的人,脸上有了一丝犹豫,随即露出了笑容,“还好,我说了。”
“还好,”樱木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对方,“你说了。”
流川枫将情人牢牢地抱在怀里、胸膛偏左的地方,言语,在此时已是多余的了。
半月后,三月廿四,“红叶山庄”庄主流川枫,与“灵寰宫”宫主樱木花道决斗于西湖灵隐,激战三昼夜后,精疲力竭,双双坠崖,从此不知所踪。
“纵横刀”与“天问剑”,渐渐成了江湖上的一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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