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間》

YAKIN.

 

 

---我捨不得就這樣死去。---

昨夜的風刮得很大,像是要把屋頂掀翻了,又像是要把庭院那棵櫻樹連根拔起了。但今天早上開了紙門向外望,全部都安然無恙地在原地數著歲月的割痕,當然,若是真的有什麼事的話,櫻木花道今早還能開得了紙門?

---我捨不得就這樣死去。---

當腦海裡又嗡嗡作響地重複著這一句話時,櫻木花道,他是在急著肇禍的強風下,那個單獨又孤寂的深夜裡,趴伏在最大間的和室角落,假裝安心地摟緊一套男人的黑色和服。很淡很淡的,一到腦中又濃得膠著像樹汁自缺口流出又結了塊一樣,成為一塊盤踞著的腦瘤……那個所謂很淡很淡的,不知道是衣服上傳出的男人味道、還是無形的焦慮?

什麼都不知道。

也似乎什麼都很清楚。但他希望自己能麻痺,因為那樣可以佯裝什麼事都很美好。

……捨不得死去。

這句話,是原本就註定要成為無靈魂狀態的屍塊,但又私心地認為這樣不值得,所以才覺得捨不得?

為什麼他要這麼說?

天亮了。櫻木花道還是在迎接無風的早晨下,緊緊摟著那套衣服。「為什麼?」他低頭問著手上的東西,真正問著的,是它的主人。


>>>>>>>>>>>>>>>>>>>>>>>>>>>>>


「你這個無聊的入侵者!看你一副狐狸樣的臉,就知道你不是善類!」

「白痴。」手上拿著迷你的小毛刷,輕輕彈開畫框上沾附的細小灰塵。口中的語氣,有責罵、有無趣、也有最深層的曖昧情結。

「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離開?這裡可是我奶奶的房子,絕不允許不相干的外人隨便跑進來!」

很仔細地將灰塵除盡後,還是不放心地用指腹抹了抹框緣。「我說,」終於轉過身來面對不斷向自己咆哮的年輕人,「這句話你已經重覆了十次,一天一次。」

「我…」因為氣極而產生的結巴症狀,再加上泛紅透出緊張的臉色,生動地點燃了那頭在涼風裡飛舞的艷髮。年輕人誇張地踱著腳,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先挑起話端的男人凝視了他片刻後,又轉了身,這次則是走到屋外的廊臺上。他的腳步,異常俐落輕快,無聲無息地,像真的鬼魅一般。

「喂!你要做什麼?」

「喝茶。」回答的時候,他早已盤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套茶具,裡頭有著一對白瓷小杯。就算是初秋,地板被陽光覆蓋去了,也不應該是冰冷的吧?

似乎已逐漸習慣這男人過於簡潔有力的說話方式,櫻木除了呆楞得像嚇到了之外,他的適應能力也不容小覷。兩人之間產生的默契在日常生活裡已表露無遺,雖然,這裡所謂的日常生活對櫻木來講也才十天左右的時間。

「這是什麼茶?」

偏頭盯著移過腳步來並坐在自己身旁的櫻木。「好茶。」

「好茶?這是什麼爛回答?」又忍不住發起飆來---「哇!這地板為什麼那麼冰?」

「不曉得。」

「我又不是在問你,這只是一種抽象的描述而已!」

「白痴。」

難得地閉了嘴。櫻木不自在地接過對方端來的茶。透明又漂亮的液體,像溶掉的瑪瑙一樣,然後與自己赤紅色的髮絲成了一種和諧的對比。不講究文士那一套多禮的規矩,櫻木微仰起頭一口飲盡,但又不像粗魯地吃著酒那樣,他的動作是出乎意料之外地自然協調,更蘊藏著奪人心思的魅力。

「為什麼不說原因?你會來這個家一定有你的理由。理由是什麼?這裡有你的童年回憶?覬覦這塊土地?或者是你的初戀情人在這裡?」

男人的雙眼看著庭院裡高聳的櫻花樹,耳裡卻注意著年輕人喋喋不休的假設。「最後一個。」

「最後一個?我猜中了是嗎?」

「不,類似而已。」

「那麼是…你偷偷喜歡的人?」眼神開始變得迷茫。

「…」半枯萎的一片殘破的樹葉搭著空氣的滑梯,斜劃下眼前的景象。彷彿是一分為二了。男人的思緒飄得很遠,但是,再遠也遠不過身畔等待回答的年輕人身上。

「我就當你是默認了,喂!你…」突然發現到遺漏了重要的一點---「你叫什麼名字?我現在才想到,我竟然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流川楓。」

「流川?好吧!除了稱呼你為狐狸之外,偶爾也會叫你流川的!」

男人似乎有點不置可否地擰了下眉頭。

「既然如此,你幹嘛還一直待在我家不肯走?這個家裡只有我而已,怎麼找也找不到你暗戀的女人的!」櫻木有點氣惱地一口氣說完。

「不,我找到了。」

「找到了?既然已經找到的話,還不趕快滾出去!」

「因為找到了,所以更不能走。」

「什麼叫做不能走?你不是有兩條健健康康的腿嗎?你只要動一動它們,就能走得出我的家了!這裡…這裡可是我最愛的奶奶的家啊!」

「你在趕我?」放下手中的小瓷杯,流川平靜地瞪了櫻木一眼。那一瞬間,櫻木以為自己又開始鬧暈眩的毛病了,眼裡的焦距快抓不準男人的身影。

「沒錯!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厚臉皮的人,明明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卻還死賴在這裡的!」

「你…當我是陌生人?」又伸手拿起空盪盪的杯子。

「對!因為我剛剛才知道你的名字。」

這句話的下一秒裡頭,流川的瞳孔突然急速擴大,好像有什麼奇異的生物在那深處蠕動著。是蛆嗎?是蛆嗎……櫻木壯著膽子,默默地瞪著,藉以抗衡男人莫名爆發而出的駭人姿態。

見他似乎憤怒地硬咬著下唇,自己也不敢再多說些什麼。當然,他並不曉得自己是說了什麼才會惹腦他的。疑惑,與不安,加速了心中受到委屈的煩躁情緒。「幹嘛這樣看我?你又在生什麼氣?像你這樣的怪人,我一刻都不想待在你的身邊!」

男人又被激怒了,但瞳孔卻瞬間縮小。然而骨關節卻咯咯地響起詭譎的雜聲,像是死命扣住又用力扯開韌帶的撕裂聲。「…癡。」牙關密合地咬緊,字句都模糊不清了。

「你說…什麼?」他注意到了。注意到男人的異樣,但這又讓他必須找出更惡劣的話題來壯膽。

在微風轉強的開頭裡,男人猛然地站直了身軀,視線仍是灼烈地投向迷惑狀態中的櫻木花道,一下子,在對方根本還來不及意會的一閃而過的時間裡,男人使力地將手中握緊的杯子投擲出去,精準無比地砸向櫻木的額頭!

怵目的、鮮紅的血,頓時像灑在身上的水滴,串連著滑落。

櫻木老早嚇得說不出話來。心裡頭更形擴張的疑惑,強過額頭上傳來的劇痛。

顯然地,男人也震驚於自己的過分舉動,不過,他的外表仍是冷漠得像鬼魅一般,就像之前述說的那樣。

兩人持續著僵持不動的情況約有十幾分鐘長。一個是嚇得不知如何應對,一個是思考著該如何應對。最後,則是流川動了下腳步,逕自扭轉過身體向東邊廂房走去。

到他完全離開後,櫻木才緩緩低垂著頭。雙掌按壓在自己的額頭上,血絲攀著指間的縫隙橫豎竄流。


>>>>>>>>>>>>>>>>>>>>>>>>>>>>>


好不容易說服自己走出這幢老舊的房屋。

被風拂揚而起的衣袖蕩漾著一股甘甜的味道。櫻木急忙地把衣袖抓回,胡亂地將衣服揉皺成一團緊攢在懷裡。

---我捨不得就這樣死去。---

誰曉得呢?誰曉得他最後說的一句話究竟包含了多少曖昧?

若不是經歷過,誰會知道在短短的十一天內,愛情滋養的花包也能開得如此迅速?

然後,就在盛開了最惡劣的一夜後,又頹然枯死而去。

當那個人說著好像是悲情一樣的話語時,那句話,應該是在生前才能透漏遺憾的意味在述說的。誰能弄得懂?一生中的第二度死亡指的又會是什麼?


>>>>>>>>>>>>>>>>>>>>>>>>>>>>>


隨便在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雖然用清水洗淨了髒污的血液,但傷口的癒合速度卻總是落後於血液冒出的速度。好幾層的繃帶,被劃上了嬌紅的赤牡丹,有好幾朵都在綻放。

鏡子裡的自己,看起來是虛弱的強者。櫻木突感一陣頭痛,不是傷口造成的疼痛,是潛意識下的,有很多很多不該被喚起的回憶積疊著,深鎖在心口的一角。

現在,太陽強拉著蔚藍色的厚大風衣,匆忙地躲進遙遠的天際下。夜深徹後的靜,散成一片。

榻榻米上的被褥折得乾乾淨淨,還有一陣陣薄層的薰香味,那味道令自己有些迷醉。「該睡了,明天再找狐狸算帳。」

櫻木從鏡前起了身。他似乎應該忘了要再挽上新的繃帶,因為血還在流,它甚至是匯成一線溪流爬過眉間了。

在鮮血要掩蓋去視線時,門外傳來輕微的足音。紙木門霍地在自己無預警的前提下被扳開了。走進來,又慢慢地把門闔上的,是流川楓。

「是你叫我來的。」高大的身影完全遮蓋住門外微弱的月光。但他並不打算只是呆站著,開始走向櫻木的身前。

「做…做什麼?」激動地低吼著。

「你忘了嗎?是你叫我來的。」這一刻,他的微笑又被黑暗吞噬了。櫻木只能看到他的嘴角好像是上揚著的。

「我聽不懂。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意識到他過於礙眼的靠近,整顆心臟劇烈地膊動著。心口,好像有什麼東西就要一湧而上了。

「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輕抬而起的右手驀地出現在櫻木的眼前,然後微微移動著。

又是像風一樣迅捷、不意察覺的舉動,在自己禁不住瞪大了眼的同時---「啊!是什麼東西?」眼珠承受的不適讓自己驚叫著,手指隨意地抹著……

「不要揉!聽我的話,不要揉…」放輕、放溫暖的嗓音低沉地悅耳。

隨即,彷彿有什麼潮濕的東西在自己的眼皮上滑動著?

這個時候,男人兩手輕柔地捧著櫻木掙扎著搖晃的頭,吐出嘴外的舌頭在染血的眼眸邊舔舐著。血的腥味,男人的體味,濃烈得化不開,全部都在櫻木的心底深處騷動著。

「你…你在幹什麼?」

當血不再流進眼裡,也嚐到了這短暫舒服的滋味後,櫻木驚懼的問句出現在全身襲來的涼意。

睜著一隻眼四處探望時,首先入目的是一堆白色的和服橫屍在自己的腳邊,黑色的布帶斜落在自己的腳趾下。再來…往上瞧著時,才驚覺到一隻手在自己的胸前撫弄著!那撫弄的力道將自己的肌膚都捏紅了!

「你…你在幹什麼?」重覆的話語,裡頭更添加了羞愧。

這時候才開始有了動作。櫻木的雙手抗拒著推開這沐浴在月光下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身形在夜晚裡總是比在白日時看起來強健多了!

「花道…」第一次不是稱他為白痴。「我是為了你而留下的。」

男人熟練地探尋著他全身上下的敏感處。最後將他半強迫地拉到被褥上,用全身的重量去壓伏在他的身上。這時候,櫻木還在掙扎,一隻眼睛也還因血液的沾染而睜不開,更何況,他的老毛病又犯了。那是診斷不出結果的暈眩症狀。

「你是聽不懂人話嗎?」吼叫,搭配上無厘頭揮出的拳腳。

「呼…」男人笑出聲來,「我們還是嗎?」

「什…什麼意思?」

「那老人,你的祖母,一直都住在隔壁。」右手沿著鎖骨向下滑移著。

全身的神經開始緊繃起來。櫻木認為自己聽不懂他的話,但同時竟沒忽略掉身上那翻騰著陡生的慾望,很強烈,又十分熟悉。

「不要!不要!你是惡魔!」

「你只是忘了而已,你應該高興才對。」手指沾抹了下他頭上的血跡,「你所愛的奶奶早就搬來跟你同住了。」手指上全是黏膩的汁液,嫩滑又鮮豔。流川輕輕地自櫻木的心臟處往下劃著,一路來到挑逗快感的私密處,再向下重壓著,偷偷潛匿至唯一的凹坑。

太強烈的、說不出口的感覺充斥在四肢末端!

櫻木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除了不該有的害怕之外,也似乎在渴求什麼一般地極欲填滿空洞。

男人開始戳刺進他的體內。他們在進行一場優雅又激烈的美麗交媾。

「我們還擁有這樣的感覺。」到達高潮的頂點時,男人在櫻木的耳邊喘息著輕訴。


>>>>>>>>>>>>>>>>>>>>>>>>>>>>>


那是最後一句話了嗎?

那又是意會著什麼?

---我捨不得就這樣死去。---

人可以有兩次以上的死亡嗎?所謂的捨不得又是指什麼?那傢伙在夜裡離開後,只留下這套和服……

站在紙門外的櫻木發著愣,然後看到一個佝僂的人影自遠方走廊外走來。是死去的奶奶!當自己張著嘴說不話時……

「花道,你睡飽了嗎?想吃點什麼?」

奶奶寫滿皺紋的臉上有熟悉的慈靄笑容。

「我…」

「對了!聽說隔壁那老頭的孫子去世了,不過,在這裡死去了又不是什麼大事,隔個一年還是會出現的,只是搞不懂那老頭到底是在哭些什麼?又不是以前那個世界了…」老人碎碎地嘟嚷著。

「流…流川楓?」

「對對!就是叫這個名字……咦?怎麼了?花道你哭了啊?」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就好,別哭了,好嗎?從很久很久以前你們總是像連體嬰般地黏在一起,怎樣也都分不開,甚至連來到這裡也是一道來的……唉!這應該是你們頭一次離開這麼久的吧?一年的時間也是很難熬的…對了!你的頭還會不會暈?」

「…不會了。」櫻木有些呆滯地輕搖了下頭。


---我捨不得就這樣死去。---

捨不得、捨不得、捨不得……

再度襲來的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那聲音,似乎與男人一直掛在嘴邊的話語重疊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