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者,一個臉上戴著翻疊皺紋的面具的老者,他眼下的精銳藏在深澗之中,他那稀疏的頭髮,像北極寒帶雪層上落下幾翦枯黑的松枝,沒有一個角落是協調的。
手上握持的木杖也是醜陋的,如同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殘局一般,然而,這些並不代表什麼。老人,這種人類似乎在跨越了過渡期後,很容易露出怡然自得的面容。
太陽告訴大地上的所有人,今天的天色是燦爛的,但是偶起偶落的強風卻不經意地發出嘲笑聲,讓樹葉跟著回應,讓一片草地對它伏跪。
「你還是執意不讓他知道嗎?」
「…。」
「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我大概還摸得清,不過,先受傷的將會是你,然後你又會傷了他,這種沉痛,你負擔得起嗎?」老人的字句,每一處都是用鐵靴踏過的。
「我知道他。」貼在腰下兩側的手掌攤了開來,又緊緊地握住。不安的滋味從眉間滲出。
「唉…年輕人就是這樣。」將手上未抽盡的煙斗放在身旁的地板上,左手上的木杖無意識地敲打著泥地。
老者那宛如枯黑松枝的髮絲被揚了起來。休息足夠後的風吵鬧地與森林交談著,那種語言,沒有人聽得懂,因為是不能透露出去的秘密,所以沒有人聽得懂。
流川楓,他也聽不懂,但他也有自己的秘密,也不打算讓其他人聽得懂。
「拿去吧!」老者一隻巍顫顫的手探入寬大的衣袖,隨即拿出一個紙包的物品。「這已經是最後一份了,到時候就撒在食物上給他吃下。」
「謝謝。」
「老實說,這樣做也不是不好,要不然受苦的將會是兩個人。你對那個人很喜歡吧?喜歡到自己忍著別離的苦痛也無所謂?」
「不是喜歡,是愛。」
「哈哈…我懂得,會只說喜歡是因為老人家對那種時期已經淡忘了,要不就是難以啟口罷了。」仰頭看了看又安靜下來的景色。「但是,有個重要的前提。」
「…?」
「這個前提,必須是在你死去而又復生的這段期間內,得要有保握那個人能一直安於藥效,並不會在這段期間內想起任何事。」
是對自己的復甦嗎?
希望他靜靜地沉澱在過去的回憶裡,但又莫名渴望他不要遺忘了自己,那個純淨的靈魂如果能在藥效還未退去時,而覺醒的話,是不是就代表他是像自己付出的那樣愛著自己的?
很深、很深……彷彿活著、死去都只是為了那個目的。
但是,這個男人馬上就會後悔那麼做的。分隔開的兩人,不是只有最清醒的那一個人在狼吞虎嚥著孤寂的悲苦,是兩個人,是不得已分離的那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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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點!快點發動汽艇去救人啊!花道還在下面!」哀淒吼叫著的是洋平那一群人。
在暴風雨侵蝕這個夜晚下的小港,被籠罩著的人沒有一個不是聲嘶力竭地哭喊著,惟獨一個人之外。
他已經沒有任何思緒可言,但他卻也知道該怎麼做。
當救生人員驚駭於惡劣氣候的魔掌時,有個人獨自搭上了岸邊停靠的小汽艇;當週遭所有相關的人們悲痛地呼囂著哀傷時,有個人卻遠離了安全的港埠;當…劇風與釘子一般狂下的大雨在肆掠時,有個人像瘋子一般來到暴風圈裡最危急的地帶。
他認得他。即使在暗夜裡,黑魅的布塊矇去了大家的視線,他還是認得出他。
汽艇快速逼近那令人心悸的身影後,他瘋狂地躍入水面,矯健的身形造成的弧度帶著無謂的壓抑。
找到他,靠近了他,激狂地叫著他,死命地摟緊了他,淚水是鹹的,海水也是鹹的,原來,兩個人的淚水變成大海,汪洋成一片。
『一起死吧。』在海中一起死去也是浪漫的。在淚水淹沒了自己後,一起死去也是浪漫的。
在發現並共築了這段愛的時間,竟然是如此地短促!太短促了,捨不得,怎樣就是捨不得。
『死後還是一直相愛的。』在意識模糊之前,這句話從嘴裡道出化成了一種難以抹滅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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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後,發現到自己的胸口這麼難受並不是沒有原因的。「臭…臭狐狸!氣死人了!昨天不是回你爺爺家睡的嗎?怎麼早上一醒來就發現到你還在這裡!」
「嗯…好吵。」黑髮的男人抽回被抓起的手臂,然後又迅速地再搭回怒極的少年身上。
「不要再睡了!起來、起來!我要去上廁所了!」
「白痴…」被噪音吵得還是睜著惺忪的睡眼,但男人的身體本能已讓他坐直了身子。
一見到自己已脫離了外力的束縛後,少年急忙地自床褥上彈跳而起,但又在下一秒準備要踏出一步時,竟冷不妨地狠狠向後摔跌而去!
「一起去吧。」男人右手牢固地抓著他的腳踝?
「你…你!你幹嘛拉住我的腳?」
「會痛嗎?我知道你不會痛。」說這句話時的男人已趨身向前,雙手刻意摟上少年的頸側與腰腹。
「喂!你不要太過分了!快放開,我快憋不住了!」
「小聲點,有老人家在隔壁。」
「拜託!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奶奶一大早就出去散步了!」
「哦。」
「都說〝哦〞了,還不快放開我!」
「…」
「不行,我快忍不住了!你剛剛不是說要一道去的嗎?還不趕快站起來啊!」
「好吵。」
「你…你…你還沒睡醒是嗎?混帳!你的力氣好大!」
看來,這一場無聊的拉鋸戰還會再持續下去的樣子?
「呵呵…那兩個小子還是這麼地有活力。喂!你的孫子來陪你時,感覺怎樣?」
「高興又悲哀。」禿頭的老人啜了一口剛沏好的茶,然後在熱煙裊裊中簡潔地回答著。
「唉…我也是啊!」心中充滿無法言喻的悲傷。「還只是年輕人而已,不知道為什麼就跑來我們的世界了…」
「不知道為什麼?」
「難道你就知道嗎?你那個孫子不肯跟你講吧!花道也是,執拗得很。」
「話是沒錯…」偏了頭想一下,眼裡盛滿了奇異的迷惑,「不過,像他們那樣的情況很少見,再過不久之後,上頭一定會有人來把他們帶走的。像這種莫名其妙的死亡,是不被允許的。」
輕盈的塵沙順著風勢開始繞著圈,幾片不甘被忽視的枯葉也加入了那行列之中。
「莫名其妙?指的是他們的記憶被保留,還是還未到那個時刻?」
「兩者都有。如果他們沒那個意願回去而待在這個世界的話,對他們來講,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所以,就必須再死一次,也就是再修業個一年?」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又再啜飲了一口茶。老人的眼裡又變得深邃迷離。
這個世界的太陽也是亮麗的,黑夜來臨後也是暗沉的,雲跟風也是默契十足的玩伴,然後到處去流浪,也同樣地不再留下任何的足跡。
似乎是沒什麼改變,但只多了和平下的恬靜,不用再承受多餘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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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不應該再保有記憶,所以在一個月後,若你還乞求著留下人類那微不足道的回憶的話,就付出一年的時間吧?這個代價,算是很輕的,但也是沉重的。
是磨難,也是受苦。
『我無法忍受,所以要把他留下,那種苦由我來嚐就可以了。』
若你仍像這樣頑固地堅持著的話,就不要讓上面派來的使者知道還有人記著一切。
『該怎麼做?我該怎麼做?』
你甘願被所愛的人遺忘嗎?即使只有短短一年的歲月,被丟棄的那個人是嚥不下這樣的孤單苦味的。
『無所謂。』
無所謂?呵…你的表情扭曲得很難看呢!看看上面吧!天空因你而積起了厚厚的烏雲,就要落淚了,你那個掛心的人,也會像這樣落淚的。
『…我…是我害了他,剩下的苦由我來承擔就行了。』
真是倔強的傢伙啊!我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人呢……雖然令我動容,但我將永遠無法體會這種感覺的。剩餘的勸告,你大概再也聽不下去了吧?
『拜託。』
但是,有一個重要的前提,之後我還會一直重複這個前提的,你必須知道,當天上來的使者拆散你們時,那個可憐的人若想起了一切,你該怎麼辦?
『我不會讓他受苦的。』
呵呵…看來我又是苦口婆心了。小夥子,你明天再來這裡吧!我會給你一樣東西的。
那樣東西,是不該存在的禁藥,是讓人迷失了自我、拋去了最重要的回憶的毒藥。它會像怪蟲一般,吞蝕去一些快樂的細胞。
就只剩下十天了,很多事情該趁早準備齊全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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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沒有科技化產物下的東西,所有可以立刻指明時間的機器一樣都沒有。只剩老人們對歲月烙印的專精,一日一時一刻都逃不出他們的手掌心。
奶奶今早愉悅地笑著說,再過十天就到了。
心裡頭,從那一刻起開始憎恨他另一種形式的死亡,也在那一刻,狂亂地帶著泣聲抽噎著,埋怨這種交錯性的命運---『臭狐狸!我死去的時候,你就能跟我一起死亡,為什麼你要去受苦了,我卻不能一起去!』
快滿一年的這段期間裡,兩人都活在彼此的生活之中。那交纏相連的結是扯不斷的,所有複雜的情緒都在經歷裡輪替著。
『等你回來了,我絕對會好好揍你一頓的!』
喜性四處干擾的風從天際滑翔而下,惹引起這少年既愁苦又期待的心情。再過不久,就能見面了……
不再分離,只有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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