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凝視持續了十幾秒。
櫻木在流川純黑清澈的眼瞳中看見了自己,他看見自己開了口:「你想知道嗎,狐狸?」
流川在櫻木總是散發著活力與熱情的深棕色眸子裡看見了自己,他看見自己在枕上輕輕點了點頭。
「哈哈!」櫻木還沒開始說就先笑了起來。「不過狐狸,我想我的可沒你的那麼悲慘唷!」
「……大白痴,要講就快講。」流川沒好氣的。
「哼!死狐狸你跩什麼跩!嗯……就是呢,我媽身體本來不好,卻仍勉強地要生下我,結果在生我的那天去世了,所以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我想,是我害死了她……我知道我爸很愛她,可是他卻沒有因此而恨我、討厭我,反而更加疼我,似乎因為我沒有了媽媽而對我付出雙倍的愛……對於這一點我真的非常、非常的感激。他更有理由像你的父母對待你那樣對待我,可是他卻沒有。」
「我爸他只是個小上班族,沒什麼錢,我們家也是舊舊破破的,跟你的狐狸窩可差了十萬八千里了。他每天努力地工作,還得照顧我……真不知他那時是怎麼過來的。」
「每年我生日,也就是我媽忌日那天,我爸都會親手做一些好吃的東西,和我到她的墓園那裡,好像三個人一起郊遊野餐似的過一個下午。那時候是春天,墓旁的櫻花開了滿樹,草地很綠……我跟我爸、我媽一起這樣過生日,感覺真的很幸福……他不想讓我覺得我的生日是個悲哀的存在。」說到這裡,櫻木停了好一會兒,沉思著望向前方──流川覺得櫻木看著的,是他看不見的、遙遠的另一個地方──一個有著單純幸福家庭的地方。
「ㄟ,狐狸,你覺得本天才的頭怎樣?」櫻木突然莫名其妙地問了這麼一句。
「……不就是顆大蕃茄嗎?」這白痴幹嘛問這個啊?
「去!真是狐狸嘴裡吐不出象牙!我是說──你覺得我頭髮的顏色是天生的還是……」
「絕對是天生的。」流川一反常態地沒有『……』,反而打斷了櫻木的話。
「咦∼∼∼狐狸為什麼你知道?」
「……白痴。」有哪個染紅髮的人能在剃光頭之後頭仍然是紅色的啊?而且新長出來的也是紅色的!
「你……哼!算了!本天才懶得跟病狐狸計較!我只是想說,我媽她的頭髮……也是紅色的。」
「……」哦?這也奇了……
「我不管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但對我來說,這頭髮很重要……因為我覺得那是我媽媽唯一留給我的東西,唯一就在我身上真實存在著的東西……」這時櫻木的表情是流川從來沒有見過的,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樣的神情,總之是有一點點悲傷的……
(沒想到那頭紅毛對他來說有這樣的意義……他重視自己長得像媽媽的部分,我卻討厭自己長得像他們……)
「我不想丟棄我媽媽留給我的東西,可是我上了小學之後,所有的人都嘲笑我的頭髮,把我當做怪物,老師更強迫我把頭髮染黑,我當然是死也不肯。因為這紅髮鬧出來的事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大……終於有一天我受夠了,把幾個總是帶頭作弄我的傢伙狠狠地揍了一頓。雖然之後我受到很重的處罰,不過從此以後大家都怕了我,再也不敢嘲笑我,我也從那次以後學會了用打架解決事情……」
「可是大家只是不敢說我什麼,還是沒有人願意接近我,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為了保留一件很重要的東西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我不想讓我爸爸操心,所以也都沒有把這些事告訴他,爸爸還一直以為我很乖,其實我只是一個除了他之外沒人要的壞孩子。我就維持這個樣子直到上了中學,認識了洋平他們四個,才算真正有了朋友……而且跟他們其實也是因為打架才認識的。」
「能和他們在一起我真的很高興,他們也和我一樣會打架,但是不會隨便跟人家亂打,也不會欺負弱小,所以就跟小學時一樣,我不認為打架有什麼不對。只是打得多了,就算自己沒亂打人,還是有些麻煩會找上身來……」
(難道後來會發生什麼事……?)
「我中學二年級那年,有一天放學一個人走回家時,碰到四個高校生在路上堵我……好像是以前曾經因為什麼事起過衝突,來尋仇的。人家要揍我,我當然得還手,後來把那四個傢伙揍倒在地後我就回家了。結果我一打開家門,就看見我爸…我爸他…倒在玄關前的地板上,動也不動的……」說到這裡,櫻木的聲音已經有點哽咽。
「我…我…」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那時我腦袋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醫院就在附近,要去叫醫生【因為家裡連電話都沒有】!我匆匆忙忙地跑出門,可是還沒出巷口就看見一大群人擋在我面前,原來是剛剛那些傢伙的老大不甘心,又帶了八個人來,決定一定要揍到我。我擺脫不開他們……後來我甚至求他們讓開,說我爸爸生病了……可是他們不讓……我急得哭了出來,我唯一的親人、最疼愛我的爸爸生命正一點一滴地流失,而我……卻因為自己闖的禍,眼睜睜地就這麼讓他……讓他……死……了……」
流川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故事,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只能從側面看著櫻木顫抖的唇和他眼角可疑的水光……
「是我害死了他們……」櫻木此時聽起來像是在喃喃自語。「我害死了媽媽,又害死了爸爸,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
「笨蛋。」過了很久,流川才低聲說了一句。聲音很輕,卻很清晰。
「狐狸!」櫻木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亂抹抹眼,又恢復成原來的大嗓門吼道。「老是罵我這個天才白痴、笨蛋,你才是超級白痴笨蛋爛狐狸呢!」
「……受不了。」你自己老是罵我狐狸又怎麼說?
「啊?」
「白痴,你爸和你媽不是你害死的。」
「我都說了是我害死的……你這狐狸幹嘛那麼喜歡和我唱反調?」
「……說你白痴還不信……你媽媽身體不好,還是要生下你,所以才死的,但這是她自己選擇、也是自己願意的,你能說不是嗎?你又怎麼害得死她?」
「這……」櫻木難得的想不出話回流川。
「還有,你爸頂多能說是被那些傢伙害死的吧,你幹嘛硬要說是你自己?」
「可是,是因為我跟他們打架……」
「笨蛋,若真是這樣的話──你爸為什麼會死?因為你打架惹出的禍使你延誤了送你爸就醫的時間;你為什麼打架、惹禍?因為你的紅髮使你開始這麼做;你為什麼會有這頭紅毛?是因為你媽。那麼,難道是你媽害死了你爸?所以哪能這麼說!」
「可是…可是…我連爸爸身上有病都不知道,根本就沒有在關心他,所以還是我的錯……」
「……你要這樣想,我也沒辦法。」流川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才道。「但有一點,那就是你爸和你媽絕對不會希望你有這種想法。」
(──!)
流川說的這些話都是櫻木想也沒想過的,但是那冷冷的聲音聽進耳裡,卻似有說不出的安慰和輕鬆感覺,彷彿能將多年來心中那種一直不想面對卻仍存在著的愧疚消除……
「真的是這樣?」
「白痴。」
「去你的!死狐狸!」櫻木挪動左腳輕輕踹了流川身側一下,但在罵人的話裡已帶了些許的笑意。
「幹嘛踢人?」得寸進尺的大白痴,要不是我現在沒力氣揍你……
「哼∼∼∼本天才肯用腳碰【?】你,可是你的榮幸耶!啊,對了,流川你今天的話怎麼這樣多?」
「……」還不是因為你這白痴?
「死狐狸流川!!!你竟敢不鳥天才!」
★ ★ ★ ★ ★ ★ ★ ★ ★
夜更深,月光卻似乎比先前更亮,沁涼的,如水般灑遍雄偉而華麗的流川宅,灑進二樓一間房間的窗口,灑在床上一坐一躺的兩個男孩身上。
「這樣好的月色,以前也跟爸爸一起看過……」櫻木盯著窗外皎潔的月,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在告訴流川。
「……」流川照例沉默。
「ㄟ,狐狸,你一定沒有跟他們一起這樣看過月亮吧?」
「……廢話。」
(你還能有爸爸十四年,我……卻連一天都沒有,還看什麼月亮?真是個大白痴……)
「不過現在有人陪你看了呀,狐狸!」
「……誰?」
「真不是普通的笨!就是我這個天才嘛!哇哈哈哈哈哈∼∼∼啊,不過這可不是本天才願意的,是因為某隻沒用的狐狸生病了,所以我才剛好在這兒罷了!」
「笨蛋。」
「啊∼∼∼狐狸你說什麼!?」
「白痴。」
「流川楓!!!」
奇怪了……今夜的月光,似乎真的特別亮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