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夜裡,手機裡傳來的彥一的語聲特別清晰。
『櫻木,告訴你一個詭異的情報:香港的李出現在神戶!』
「嗄?什麼!?」
『沒錯,很奇怪,我記得你告訴過我前些天他回香港去調動人馬了不是嗎?這是剛剛從我大阪這邊的兄弟得到的消息,他們昨天有人看見的,而且地點還在神戶西宮會附近!我想這跟你近來忙的事情一定有關,所以立刻來通知你了。』
「……謝啦,彥一!這事我會好好調查。」
結束通話,櫻木慢慢放下手機,某種怪異和不祥的感覺黑影一般籠罩上心頭。
李,就是為流川往外開闢新方向的前水城連合大將青田龍彥,在香港找上的合作對象;也就是依沖繩的老大松本所開出的條件,派出殺手狙擊流川的那位香港老大。
原先櫻木在追查香港殺手本要殺流川、後來卻殺了今井連合的島原總長這件事時,就覺得有些矛盾之處;因為,與李合作的青田本來就是水城連合的人,縱然他是以『退組』的名義離開水城連合、而且李應該也不知道青田其實受命於流川,但在要殺的人可以不見得是流川的情況下,仍指定對流川下手,這──除了巧合,只能說是故意!
櫻木一直隱隱感覺到李不是個簡單人物。他的野心很大,從他破釜沈舟自香港到日本發展這一點就可察知。這種人不會只安於『在日本謀求一席之地』這樣短淺的目標,或許他的野心是『奪取日本』!所以,可能他一開始就察覺到了,與自己抱負相近的流川是必定要除掉的未來對手!
日前,他與青田、沖繩的松本已經一齊來到日本本土;但根據線報,這幾天他獨自回香港去處理手下調派的事情了。應該在香港的人卻出現在神戶……這代表了什麼?
流川有危險……!
腦海中倏地閃過這樣一個念頭,直覺的念頭。這就是那不祥預感的原因嗎?櫻木在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之前,腳已經自動自發地邁開大步、以最快的速度奪門而出,穿過黑暗的走廊衝下樓梯。
在二樓與一樓中間的樓梯間,櫻木像是忽然清醒過來似的硬生生頓下腳步。
他在幹嘛!?
雖然他直覺李已經背叛了一同前來的青田和松本、轉而投向西宮會,並極可能對流川不利,但是那又怎麼樣?黑道幫派之間的衝突……這不正是自己應該利用的機會嗎?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反而去替那隻狐狸著急擔心!況且…他身邊一定有數不清為他操心的人,跟他是敵人的自己要以什麼立場來理他?
無數思緒快速而紛亂地流過。猶豫了數秒,櫻木放棄似的甩甩頭,仍舊繼續飛奔下樓。
算了!不管怎樣他還是得去警告他一聲!就算是…為了那個賭約好了。他可不允許在最後的結果出來之前、流川就被原以為跟他同一陣線的李莫名其妙幹掉了!提出要打賭的人,怎麼可以自己先把賭注弄丟!
櫻木一邊為自己不正常的行為找藉口,一邊跑過空無一人的大廳;一直以來穿不慣的皮鞋隨著腳步在光可鑑人的地板上急促地敲出清脆的聲音。『叩!叩!叩!叩!』像心臟狂跳的聲音,擊碎闇夜的沉靜……
衝出警署大門、掠過站在門口守備的兩位員警,正要跳下大門前那幾級台階時,櫻木卻因為眼前的景象呆住了。
他看見一輛豪華的白色跑車流暢地從警署大樓前的馬路滑近人行道、停下。從駕駛座打開車門走出來的人,身材修長,氣質清峻,美眸犀利,俊顏逼人,眉目間帶了一股冷意,正是流川!
兩人一個在台階上、一個在車門邊,隔著五公尺的距離靜靜對望。
又近,又遙遠的距離。明明伸手可及,卻是兩個世界。
柔滑的白色曲線光亮的白色車身,一身白色西裝的流川在漆黑的天空下,彷彿發出瑩然的光采。不帶一絲黑暗、一絲血腥……如玉一般。
無瑕。
怎麼能夠如此呢?
櫻木屏住呼吸。本已快速的心跳,更加劇烈了。
他想起在鞦韆上坐著的、比瓷娃娃還漂亮的流川,跟他扭打時表情認真的流川,然後是頂樓上剛睡醒的流川,冷淡又強硬地下挑戰書給自己的流川,還有……在水城連合對自己吐露真實心情的流川。
他看得見他眼裡隱藏的孤寂脆弱。不想承認也不能承認的怦然心動,為誰……?
半晌,櫻木才粗著嗓子問道:「你這臭狐狸,那麼晚了跑來這裡幹什麼?」
流川凝視著他,幽深黑眸裡爬上一抹淡淡的促狹的笑意:「怎麼,難道你正要出來找我?就算急著要看到我,跑這麼快不怕跌倒?」
「你你你……我……誰、誰希罕找你這死狐狸!本天才看見你還怕眼睛會爛掉咧!」被猜中的櫻木忙不迭亂七八糟地頂回去,臉卻已燒了起來。「你自己先說有什麼事可以勞駕你這偉大的總長親自跑來啊,流川!」
「……」沉默。周身散發出的是冷,語句卻含著壓抑的溫度。
「因為我…想見你。」
我想見你!
兩人的視線撞在一起,在夜空下無聲地燃燒,幾乎亮出燦爛的火花!
「你……」
這一刻,黑與白的界線彷彿被熾熱的火焰熔毀,一種新的空氣悄悄注入他們之間、悄悄蔓延…………。然而下一刻,從街角閃近的人影卻毫不留情地使這動心的一幕破滅!
是意料中,也是意料外的事。
那是個短小精悍、半長的頭髮梳得油亮貼在耳後的年輕男子;他的動作既不快也不慢,慢到足以讓櫻木和流川看清他的臉、卻又快到沒有人有機會阻止他拔槍!
「李……?」立刻認出來者身分的流川,微覺詫異和懷疑地喚道;就在同時,他聽見櫻木飽含焦急和警告意味的大吼:「流川──!!!」
於是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這一瞬間!
帶著一抹豔麗紅色的身影如豹般迅捷無倫地自五公尺遠的台階衝進他們之間──那陡然放大的紅霎時竟令流川有回到七歲那年打的那場架的錯覺──跟著一股大力推開了他,他踉蹌了幾步回頭一瞥,看到的就是李開槍射擊的鏡頭!
『咻!咻!咻!』裝了滅音器的槍發出三聲刻意掩飾過的尖細槍響,不若一般的震耳欲聾、卻更加催命奪魂!
血。血。豔麗紅色的血,從擋在自己身前的櫻木身上噴出、飛散、灑落。
沒有猶豫、沒有遲疑、甚至面無表情,流川越過倒地的櫻木,以疾風的速度拔起掛於左肩槍袋裡的槍、朝李追擊;一槍、兩槍!
然而香港最大組織的老大絕不會是省油的燈,一身黑衫的李攻擊過一次後、也不論成敗,立即朝來時相反的方向遁入黑暗之中,隱沒……
流川直挺挺站在原地、雙眼凝視著那個方向,緩緩放下槍。沒有中,他知道沒有打中。抓著槍的手微微發顫,他的目光幾乎是逃避著不敢落在地上那人的身上!那是一個他不願意承認的事實!
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已凍結,相較於地上那灘溫熱的血。雖然只是短短的幾秒,卻彷彿有幾個世紀那麼漫長。
然後喧嘩的人聲突然在耳邊清晰了起來。在警署門口站崗的石井和佐佐岡慌亂地奔過來。「櫻木?」「櫻木!」「他傷得很重!」「快!快去叫救護車!」
好似突然從令全身動彈不得的咒語中解除般,流川終於移動腳步、轉身走回櫻木旁邊傾身跪下。
那失了色的容顏,真的是那個大白痴一向笑得陽光燦爛、活力滿點的臉嗎?
然而即使是現在,躺在血泊中蒼白的櫻木仍舊撐起眼皮看他、對他扯開嘴角咧出一個無力的笑容。
「嘿…嘿嘿……沒想到……還…還是……沒來得及……警告…你……李…的事情……我本來……咳、咳咳……」
「白痴,閉嘴!」冷淡的語氣已掩不住惶急和擔憂,此時的流川恨不得一拳將他打昏、教他不能再浪費力氣說這些廢話!
「……哈哈……臭狐狸……你這是在…擔…心……本天…才……嗎……?」
「誰擔心白痴了?」仍不由自主地、還是要跟他槓上。
「還…還嘴硬……你剛…剛…說什麼……來著……」
「……」發冷凍僵的心臟突然開始狂跳,血液,又冰、又熱。說不出話來。
『我想見你』。
救護車的尖銳的鳴聲由遠而近,割裂純淨秋天味道中帶著一絲血腥味的空氣。一堆醫護人員衝了下來,動作純熟地把櫻木移上擔架、抬進車內。
「…其實……我也……」
在救護車呼嘯而去前,這是流川聽見櫻木說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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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兩點二十一分。流川坐在黑暗的醫院長廊角落裡,靜靜的,冷冷的,一身白襯著周圍的黑,像座雕像。
之前的三個小時這裡就像打仗一樣混亂。雜沓的腳步,緊張的呼喊,『手術中』的紅燈亮了又暗。湘北警察署刑事課眾人焦急地奔來,神色陰暗地離去。櫻木口中的大猩猩赤木課長,前輩三井、木暮、宮城、安田、彩子、潮崎、角田,死黨高宮、野間、大楠,甚至連白髮蒼蒼的安西署長都陸陸續續來了又走。
那時,淡淡佇立一旁的流川,薄唇緊抿、星眸微斂,白色西裝染著幾點暗紅血跡,怎麼看跟那些人怎麼不合。
赤木從加護病房門邊可窺視裡面情形的玻璃窗前走開的時候看見了他,他的雙眼發紅、快要噴出怒火。「是因為你吧?」他高壯的身軀在流川臉上投下陰影。
「……」流川只是回望他,用寒冰凍住的表情。赤木很生氣,然而自己,是不是連憤怒、悲痛、哀傷的權利都沒有?
「我現在可不能逮捕你或審問你。明天,不管櫻木還活不活著…請你自行到刑事課做個交待吧。我們恭候大駕!」赤木跨出幾步又停下來,充滿自責痛苦、低聲拋下一句:「我很後悔…讓屬下獨自涉入危險之中。」這才消失在流川視線內。
其他的人或沒看見他,或不敢接近他。他就這樣在那裡待著,三個小時。直到兩點,病房外只剩下洋平和晴子。他聽見晴子對著那扇玻璃輕輕啜泣。那黑髮沉穩的青年只是一言不發地望著躺在房裡的好友。
最後,他們一起離去。
所以現在,凌晨兩點二十一分,這漆黑的、安靜到幾乎死寂的醫院一角,不再有別人。醫生和護士也走得不見蹤影。
流川從維持了很久不動的坐姿站起身,來到不准任何人擅入的加護病房門口,輕撬門把,便像一陣煙似的溜了進去。
氧氣罩罩著櫻木的臉。那紅髮依舊奪目耀眼,只是失去活力地散在枕上。
始終燃燒在心底的火焰的紅,此刻卻溫暖不了從深處冰冷起來的身體。他有預感,自己似乎又將墮入寒酷的冰窖地獄中……
他是他一直渴求的光與熱,從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了……是的,從那個染透楓紅的黃昏他出現在他面前開始,他就知道了。
自己無父無母、從小在孤兒院裡長大,這件事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其實孤兒院是一個殘酷的地方,失去親人的愛的眾孩童們生活在一起,無不使盡全力去爭奪分配給大家的一切,包括食物、空間、朋友、院長的寵愛和被領養的機會。簡而言之,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他冷漠的性情雖說是日後進了黑道養成的,但事實上有絕大部分是緣自於如此的生長環境。
並不是因為受不了或被欺負而逃避──正確來說比大多數院童年紀小卻聰明早熟的他根本沒吃過虧──只是對這種爾虞我詐的生活感到厭煩,所以每隔一段時間便要上演一次『失蹤記』,蹺孤兒院出去流浪個兩三天再回來;院裡從來也沒有人敢、或是無聊到去阻止他。
那一天,就是那一天,他忽然很想看看海,於是他做了件一般七歲的孩子不會做的事:獨自乘著電車從東京直奔神奈川!結果,黃昏,當他從湘南海岸邊一路散步回去、被途中一個小公園裡美麗的楓樹吸引而走進去休息時,就碰到了櫻木。
那一天的記憶、影像、氣味、聲音、甚至秋風拂在臉上的觸感,十八年來始終鮮明如昔、未曾忘記。
像飛蛾撲火般,他不輕易釋出的情感無可自制地被他牽引而去。
然而他的火焰卻不曾燒傷了他──
流川冷淡又激烈的目光鎖著不語不動的櫻木,忽然覺得那個氧氣罩很礙眼。它讓他覺得他奄奄一息、隨時會拋下他離去!最重要的是它隔開了他失去血色的唇瓣和鼻尖……但他想親自確認他的溫度、他的呼吸、他的氣息!
「白痴……」輕輕喃道,像在嘆息。伸手撫弄他的髮,焰色髮絲在指尖流洩。
十五歲那年他離開了養大他的孤兒院,沒有絲毫留戀。看夠了世間真實卻醜惡的一面,在踏出院門的那一刻,他就下定決心要站上權力的頂峰。他沒那麼清高、想將這一切改變,他只是深切明白若不這麼做的話被踩在腳底下的將是自己!
於是他投入黑道,從最低層開始做起。當他的地位越來越高、手中的武器從棍棒換成槍、然後發現自己越來越能冷血無情地殺人時,這已是一條不容後悔的路。
他也不想後悔。
只是,這些年來當身陷黑暗的他在沒理由的感到害怕、厭惡、孤獨、心冷時,襯著楓紅和夕陽的身影、單純爽朗的笑容,以及自己單方面許下的、彷彿能拴住那個人的賭約,總能像黑暗中的曙光一樣帶給他正面的希望力量……
流川手指輕劃過自己的唇,回憶在頂樓那天櫻木溫熱的唇在自己的上面留下的溫度。再相見時,他還是一點都沒變,他的火焰依舊熾熱而旺盛地燃著;他張牙舞爪對他大吼大叫、因為他的挑釁而氣憤跳腳、還有一心一意想要逮捕他的樣子,甚至比小時候更是可愛。
接著又想起幾個小時前櫻木飛身推開自己的那一幕。鮮紅的血在櫻木身上如花般綻開。以往死在自己手下的人也是這副模樣吧,但沒有一個能像這次的情景一樣教他屏息!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凌晨闃寂的醫院病房裡,只有各種儀器發出的輕微滴滴聲。
幽幽的光線詭異地交織著,映出床畔和床上一坐一躺的兩個身影,彷彿有依偎在一起的味道。
流川靜靜的看著一旁心電圖上的螢綠色波紋,從小小的穩定的幅度,漸漸變得略為紊亂微弱,最後成為一條平滑的直線。
像風平浪靜的海面。
時間好像靜止了。
流川把視線慢慢移回櫻木俊朗端正的臉上。
他不知道自己目光溫柔又苦澀地凝視了他很久。直到一滴冰冷的透明液體落了下來。
「這就是你給我的回答?原來……原來如此……」他困難地微微牽起嘴角。「那麼,你、和你的心,我就收下了。所以,我們的賭局,你輸了,是我贏了。是我贏了,對吧……」
沙啞低柔的嗓子帶著冰冷的水意。床上的人再也不會給他直接的回答。
「這個大白痴,沒有人教過你怎樣打賭嗎?比賽都還沒結束就自動把賭注掏出來給對手……白痴……你以為這樣的賭注我很想要嗎?我想要的是…我真正想要的是……」
天空黑沉沉的卻亮滿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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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星期後,日本最大的黑道組織神戶西宮會竟神秘地遭到殲滅,震驚全國!陪葬的除了幾個小幫派,一些香港方面的黑道份子似乎也在其內。
由神秘的總長『玉狐』領導的水城連合很快併吞了西宮會原有的勢力,成為新一代的黑道龍頭。黑道勢力的版圖於是大幅重整。
雖然警方又為了這麼大的事件疲於奔命,但是誰下的手其實已不證自明。
事後有從水城連合傳出來的傳聞說,『玉狐』對於整件事的看法是這樣的:
「那只不過是為了一場帶著遺憾結束的賭局,所製造出的最終花絮而已。」
『我們來……打個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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